7.无猜

无涯唇角噙着笑,话没说完,又昏了过去。

玄月的胸口蓦地如被大石撞上,痛中澎湃着莫名的感动。

今日并不是她的生辰,师父没告诉她是何时出生的,她也从没庆过生。这日子多半是紫衣随口敷衍他的。可小无涯竟然能为了她,寻到这危险的地方来取一支簪子,她……没有过亲人,自小到大,也从没人这般对过自己。

若是当真有这么个知冷知热的兄弟,倒也不错……

思绪一乱,气息微滞,脚下打了个趔趄。忽然感觉到脸上有着凉凉的湿意,一滴温软的液体顺着鼻侧滑入口中,味道微咸,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哭了。

这个小屁孩!竟害得自己流泪!等他好了,她要……狠狠打他一顿屁股板子……

方才已封住伤口周围穴道,经过这阵急奔,震动之下又有些出血,玄月心中更加焦急。没料刚出了谷,正遇上迎面而来的颠道人。她顿时大喜,连声叫着“师父”,声音里已带着哭音。

颠道人的神情略有些紧张,看到浑身是血的无涯,脱口问道:“是你们入的轩辕宫么?”

轩辕宫?

玄月一愕,也没顾得细思师父的话,急声道:“师父,你先救无涯,他中的这几支箭,已伤了要害,我不敢医治!”

“果然是你们……”颠道人喃喃说着,仿佛松了口气,稍稍一搭脉,轻轻接过无涯向轩辕谷药庐飞掠而去。玄月展开轻功,远远追赶。

颠道人取出刀剪针砭等物,动手施术。玄月握着无涯腕脉,缓缓输入内力,帮他护住心脉,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颠道人瞥了她一眼,低声道:“玄月,惧由心生。用心做好你能做到的一切,余事,但听天命。”

“是!师父!”玄月闭目,深沉地调整气息,片刻后睁目,果然心气平和了许多。

颠道人将小竹箭一支支挖了出来,玄月脑中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闪而过,到底是太过关心无涯的伤势,她也没顾得细想。

虽是上过麻药,无涯在昏迷中仍是痛得一阵阵出着冷汗。玄月捏起衣袖帮他轻轻拭着头脸上的汗珠。眼看着他渐渐没了血色,面色越来越苍白,无论她怎样告诫自己要冷静自持,都不由得自己不紧张,几乎要屏住了呼吸,生怕声音大了,会影响到师父。

看着师父气定神闲,手指沉稳坚定,穿梭如飞,她心中暗暗惭愧,原本以为已将师父的本事学得全了,今日看来,自己的修为还远远不够。

手指灵动,一一包扎好伤处,颠道人长出了口气,道:“无恙了!总算捡回了性命!”

感受到无涯逐渐平缓的脉象,玄月缓缓收了内力,上前抱住师父,道:“师父好本事!多谢师父!”

颠道人拍了拍她的后背,撩起衣襟擦了擦额上的汗,打趣道:“老道累得汗都淌成了小河,也没人拿个水盆接着。”

玄月嘻嘻一笑,打了水取过汗巾递了过来:“师父擦擦汗,天都黑了,徒弟去煮饭,今儿让师父吃顿美味!”

玄月去厨房生火烧水,心情轻松,低声哼起了歌子。心思一松,方才闪过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竹箭!

无涯身上中的都是竹箭!

轩辕谷中竹子遍野,取材便易,她和师父在各处机关布下的也都是……竹箭!

轩辕宫……方才师父说,是你们入的轩辕宫……

玄月打了个寒颤,手一抖,手中枯枝落在灶火上,砸出一串火星。她慢慢起身,已看到颠道人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瞧着她。

“师父……”玄月颤声叫道,娇嫩的脸在跳跃的火焰映衬下忽明忽暗,闪着诡异的光芒。

颠道人缓步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道:“玄月,为师知道你极聪明,不一会儿就能猜到,轩辕宫中的机关是我布下的,轩辕宫也是咱们的。”

“轩辕宫?我和无涯去的山洞就是轩辕宫么?”玄月松了口气,疑道,“那师父为何从未带我去过?”

“玄月!”颠道人轻轻叹息,道,“轩辕宫中藏着倾国的财富,你还小,若是这秘密泄露出去,轩辕谷将永无宁日,咱们的性命也只在顷刻!”

“是!师父!徒儿不会将这秘密透露给任何人!”玄月正色道,“不过,师父……”她想问问师父,他哪里来的这许多财宝,犹豫了一下,忽然又想到无涯,他……到底是王孙贵族……“师父,那无涯……”

“此事隐秘,切不可外泄!入口我会封上,其中的缘由,为师以后会告诉你。”颠道人低声道,他方才在青云观中感知有人触动机关,打开了宫门,匆忙下山进谷查看,没料想这么隐秘之处竟会被无涯发现。

师徒俩吃过晚饭,玄月坚持要亲自守护着无涯,颠道人怕他的伤势有意外,也不回道观,自去书房休息。

到了后半夜,无涯开始发热,这是重伤后的正常现象,玄月并不担心,只用汗巾一遍遍擦试着他的头脸身子。大约身子高热极不舒服,他一阵昏迷一阵清醒,最后紧紧握着她的手,反复地叫着“娘亲”、“师姐”……

闹腾了一晚,外头终于见了白,玄月把他的手轻轻拉脱,放入被中,轻声道:“小乌鸦,你放心,我今后再不欺负你了就是!”看到他原本粉嫩俊美的脸蛋只一宿就变得惨白瘦削,不觉又模糊了双眼。

“师姐……”

无涯微弱的声音传来,玄月忙揉了揉眼,回头笑道:“小乌鸦,你醒了?”

“师姐,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无涯撑起手臂刚要起身,身体几处伤口同时大痛,“哎呦”叫了一声,又跌回榻上。

“小心着些,受了伤还蹦跶什么!白救了你了!”玄月板着脸斥道。

无涯痛得闭上眼皱着眉喘息,过了一会儿疼痛稍减,悄悄睁开眼睛,看了看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的玄月,轻声道:“师姐,我口渴……”

“好。”玄月端来一碗温好的水,一勺一勺喂了他喝下。

“师姐,我想喝粥。”

“嗯,已经煮好了,我这就去端来。还想吃什么?”

“师姐,我要吃新鲜的笋尖。”

“好,我待会儿去挖。”

“师姐,我还想喝鳕鱼汤。”

“好,晌午捉两条来煮给你喝。”

“师姐,嫁给我吧。”

“好,我……”

无涯说什么玄月都只管点头答应着,这话一出口才明白过来,抬起头来,看到他眯着狐狸般的眼笑着,纯净的脸上尽是忍耐不住的促狭和诡计得逞的窃喜。

重重弹了个爆栗,在无涯刻意的大声惨叫中,玄月拂袖而出,到了院中掌刀劈出,削断了一根三指粗细的竹子。高瘦的竹哗啦一声倾倒,她仍是以手作刀,斩去前端枝叶,截成一支竹棒,回去掀过他身子,照着屁股狠狠抽了两下。

“没大没小!敢拿你师姐开这等玩笑!”

打完了手一抖,竹棒倏地飞出,远远射入林中,几根细竹抵不住撞击之力啪地折断。

无涯挨了这两下,带着身上的伤处更加疼痛难忍,苦着脸大叫道:“师姐一向认为女子未必不如男,可若是谈到信义二字,先就落了下乘!”

玄月回过身,咬着牙道:“好,小乌鸦,我答应你。不过有个条件,你若是……死了,我就嫁给你!”

这话……也太狠了吧……

无涯瞠目结舌,暗暗摇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夫子诚不欺我!真是半分玩笑也开不得!过了一会儿,他慢慢黑下脸背转身,扯过被子自去睡了。

玄月兀自冷笑两声,出了门忍不住又抿着嘴偷笑,心道这小子倒也有趣,往后还得拿他开心。她这样想着,心情大好,施施然去了厨房。

颠道人慢慢踱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眸中似含着隐隐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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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这次受伤颇重,玄月果然当他是自己的亲兄弟一般,尽心竭力地服侍他,极力满足他的所有要求。煮饭洗衣不说,便是每日里的吃饭喝药都是她亲手喂食,天气好时还抱了他到院中软榻上晒太阳,简直就成了他的仆佣,把个无涯乐得整日笑眯眯地合不拢嘴巴。

过了几日,颠道人见他伤处没什么大碍了,嘱咐玄月小心调理,便不再来。

到了晚上换衣擦洗,无涯却坚持男女授受不清,不让她动手。

玄月微微一笑,道:“小乌鸦,我是医者,你不必先存了男女之念!”

刚拉开被子就被他拽了回去紧紧捂住,玄月与他来回争夺几次,生怕他使力大了撕裂伤处,便不再勉强。无涯见她松了手,放下了心。

不料玄月趁他不备忽然扯开半截被子,迅速伸出两指在他雪白的胸口上扭了一下,扔回被子笑道:“你师姐我还没说男女大防呢,你倒先来嫌弃我了?”

无涯的脸腾地红了,半张着嘴巴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玄月见他的模样心中暗笑,这小子倒害羞得紧,玩笑开得有些大了。说声“我去熬药”,刚离得几步,身后忽然传来无涯慢吞吞的声音:“师姐,礼尚往来,你能让我掐回来么?”

玄月被他这话震得脚步一顿,硬生生定住要回转的头,差点扭了脖子。她暗暗咬牙,心道:“死乌鸦,算你狠!不要等你伤好了……”当下也不言语,只当没听见,咬牙切齿快步去了厨房。

这日两人照例在院中晒太阳,在无涯的再三央求下,玄月取出几册《轩辕逸事》读给他听。这些册子是姊妹三人在江湖上收集来的各帮派人物大事志集结而成,江湖中人狡诈、狠辣、诡异无所不有,并不亚于宫廷官场,无涯如同听故事一般津津有味。

玄月翻着小册子说到江南四大庄,忽然有了兴致,起身演练几招方家堡的看家本领,道:“乌鸦,我仔细研习过,方家堡家传武学并无出奇之处!”

无涯奇道:“方家堡若是并无绝学,如何能屹立数十年不倒?”

玄月凑近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故作神秘道:“因为方家堡是□□世家,专做没本的买卖……”见无涯仍是不解,大声道,“笨蛋!就是盗贼的头子!”

“啊!盗贼么?怎的这些年官府都不去剿了?”

“剿匪?”玄月嗤地一笑,“官匪原本就是一家!”

无涯的心思却已不在这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抓了抓耳朵,奇道:“师姐,你说这盗匪头子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绝代佳人呢?啧啧!便是皇宫中都少有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呢!”瞥了她一眼,接着道,“能娶到方家堡的小姐为妻,真是天大的福分啊……”

他在这儿摇头晃脑地感叹,玄月的脸早沉了下来,看着他冷笑道:“果然是个小淫贼!三句话脱不了本性!”说着回房取了方家的武功图谱出来扔了给他,“你自己瞧瞧吧,捡着招摇的功夫练练,过两年好去娶了方家堡的二小姐、三小姐!”

无涯正被这本书册砸在胸口伤处,痛得身子一颤。朝着她远去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想了想,仍是把这本图谱揣进了怀里。

转日玄月仍旧按时习练武功,陪着他读书说笑,并没因自己昨日的无礼有任何不快。

难道这刁蛮的大小姐转性了么?无涯暗暗称奇。

玄月的武功路数极杂,她心情好时能将这些伤人致命的招式舞得团花簇锦一般,轻盈飒爽的身姿伴着草木间的飞花舞蝶,比宫中舞姬的剑舞好看何止百倍。

可惜了这样的才具,却没个好皮囊!无涯不觉暗自叹息。

无涯刚开始以为她是因为唐风而去特意得了那本方家堡的图谱,后来见着她过了几日又拿了不同门派的剑谱拳谱出来习练,不觉大为奇怪,脱口问道:“师姐,你这些武功秘籍是哪里来的?”

玄月一愣,含糊道:“借来的!”

无涯偏头看着她脸上飞起的两朵红云,心道,借来的?瞧你这样子,多半是偷来的!不过这话可不能说了出来,没得自己寻不开心。

玄月眼看着无涯的小脸蛋一天天圆了起来,红润润的像熟透的苹果,估摸着他也该大好了,可他仍是日日呼痛,偏要玄月一口一口地喂饭吃。

仔细检查过他的伤势,玄月已知道无涯在耍赖。可明知他已无恙,听他总是叫唤着伤处疼痛,也不敢就这么不闻不问,只怕自己学艺不精,一个不小心让他落下了什么毛病,这日晌午服侍他睡下便出了门。

出了轩辕谷,玄月直奔青云观而去,她想让师父亲自来查看下无涯的伤处。还没到观门,就听到里头兵刃撞击之声,远远看到观内的参天大树被劲气所激,枝丫轻摇,瑟瑟落着叶子,显是相斗之人功力极高。

居然还有人到青云观来惹是生非?

玄月心中好奇,加快了脚步奔了上去。刚到观门,里面忽然没了声息,玄月眼珠一转,并不就推门进去,四下一张,攀着门前的一棵大树掠上了高高的枝干。她向内一望,却是大吃一惊。

院内只有两人,他的师父和师叔段笑炎相对而立,师叔的长剑正指在师父的咽喉,两人都面色肃然,静立不动。

这一瞬仿佛天地静谧,万籁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