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误(五)

阿良到家就病倒了。但她觉得自己很清醒,除了一站起来就要倒下去。她喝药的时候总是含泪。她想起了“金刀银杯”的夜晚,想起竹苑的品酒。但她的泪在慢慢减少。有些记忆删除不了,只能封锁起来,等身上落满黄土的时候,就可以打开了。阿良病愈的第一天,就差人送了只风筝到落风苑。仆人回报小王爷当时在喝茶,看也没看说:放下吧。只是给了仆人一锭银子。赏银的事仆人没有说,虽然数量大得惊人,他觉得无关紧要。阿良又差他去户家,说她同意婚事了。

齐梁将要回京了。一个朋友说:急什么?这儿的两大米商要联姻了,留下来看完热闹再走啊。这是一位新来的侯爷,不知道齐梁和阿良的事情。齐梁笑了笑,说:我也要回去准备婚事了。朋友说:你急什么?泷藏公主的架子都大得很,你接到婚讯才一个月,少说也得明年才召你过去完婚。一到那儿,就像被圈养了似的,出个门都要层层请示。你还不趁现在快活快活。齐梁手拈酒杯,眯着眼笑,说:想不到我这前半生游历四海的人,下半辈子要关在闺房了。朋友哈哈大笑:那我就是前半生砸塌了太多女人,才娶那么个又丑又凶恶的婆娘。他看看窗外,整整衣服说:我先告辞了。齐梁笑道:带着夫人出游可还畅快?朋友苦笑了一下。月亮刚上柳梢头,对同归客栈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齐梁疯狂地想见阿良。他摔掉手中的瓷杯,径直来到西城。热闹一层层远去,当他来到南墙时,已经静寂无声。他等着巡夜的家丁离开,利落地翻下墙头。那座孤零零的绣阁在他心中想象了一万遍,这是第一次登上它。

整座楼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阿良的房间。齐梁敲门的时候,阿良恹恹的声音传来:不需要了,你也休息去吧。齐梁用花清镇的暗号叩门,房内一静,灯熄灭了。齐梁心中的感觉涣散开去,后悔来到这里。不然,他的最后一面还有幻想。他欲转身,门却开了。模模糊糊有一个影子,将手温柔地放进他手心里。

齐梁的欲念十分强烈,闺阁却十分脆弱。他们像闷在土里,不能发出一点儿声音,力量只能向深处爆发。阿良迅速抓过衣衫,紧咬在口中。在黑色的森林中寻找出路,钻入黝黑的洞穴,越来越狭窄,束缚而让人恼怒,激起暴力,摸索机关,却引起震荡,泥水并下。灭顶之灾。却在窒息里找到美好,自愿沉亡其中。

清早侍女开门,见向来失眠的小姐睡得很沉。她小心地把衣物收拾起来,无忧无虑的她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齐梁走的那天,不少人来送行,不少人来看热闹。阿良挑了一晚上的衣服,天快亮的时候决定不去了。可当娘派人来请示的时候,她又立刻回答要去。残夜的妆容没有时间修补,她戴了一条面纱,像在茶楼里看到的那类女子。做到了马车上,她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和齐梁初见面的那身衣服。她有些懊悔,又有些羞怯:我难道是故意的吗?她希望齐梁记住她,无论是虚荣算计,清纯顺从,还是大胆另类,或者其他任何形象。

饯行的酒宴就摆在渡口的归去楼边上。莺莺燕燕像要把冬天变成春天,散落在衣袍簇新的年轻男子之间。阿良一眼就看见齐梁在人群中,穿一身黑衣,挺拔沉稳,散发魅力。脸色虽不红润,眼睛却非常有神。当他向阿良还礼,为她的送行道谢的时候,阿良觉得她不该来。她也许应该站在东城楼上,让任何人都看不见。所有的女人都没有戴面纱,不论是足不出户的官家小姐,还是和她一样管教略松的富家千金,更别说弦舞女子和寒门贫女,统统都露出容颜,精心装扮。戴着面纱,她觉得做作——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抛头露面地出入茶楼、街巷,和齐梁一起。可摘掉面纱,更加做作;况且,她没有理妆。场面热闹又混乱,其实可能并没有多少人在注意她。她拣了个位子坐下,看齐梁和别人周旋。他的贵族风范展露无遗,举手投足让阿良心醉,又让她悲哀。她看懂了两个人的差距,从上一代开始,一个是王爷,一个是米商;再上一代,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农人;再上一代……也许再往后,阿良的后代会跻身贵族,可是到那个时候,齐梁的后代还会在那个阶层吗?

大家渐渐走向宴席,她周围也坐了人。其中一些是邻居,看见她就问:婚事定下来了吗?什么日子?我们去吃喜酒。阿良反问:谁说有喜事的?那些女人就互相看看,讪笑道:还害羞呢。她们知道阿良和齐梁的事情。但她们不说破,只在席面上挤眉弄眼,或者在背后捕风捉影,胡说八道。那些小姑娘就锐利得多了,直接对着阿良冷笑,或者翻白眼。阿良的行为在她们看来很脏。她们都不敢抬眼看的男人,却和阿良好上了。为什么是阿良?她不过是卖大米的女儿,她是别人的妻子!还敢出来勾搭贵公子,做出无耻的事,不知廉耻。可到底是什么事,她们却说不出,甚至无从想象。从空穴里掏出风化,向来是家长的拿手好戏。只是她们的愤怒和正义浸在苦涩里,隐匿着羡慕。

有一个女孩突然说:都传你要去京城做王妃,怎么又留下来成亲了?女孩眼中的攻击性毫不掩饰。阿良转开脸,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女孩觉得受了侮辱,冲到她面前,讥笑道:戴上面纱,连耳朵也盖严实了吗?就你的花样多……伸手就要去扯阿良的面纱。周围有人喊别闹了,算了,你干什么。还有人装作拉架的样子。但她们不过是把两人围得更紧,像怕哪一个跑了似的。戏台上正唱到精彩处,可是一年到头看不了三五回戏,馋戏馋得发疯的女人们却齐刷刷从戏台移开了目光。

阿良挑起眼锋,女孩的手停在了空中。看到阿良眼睛的人都吓了一跳。女孩正刺中阿良的心事,破碎的伤口一旦暴露,就自动竖起尖利的屏障。不论是愚蠢的还是聪明的女孩,只要她们愿意,总能准确地把盐撒到另一个女孩的伤口上。短暂的僵持很快过去,迫于各种目光,女孩的手也要拉下面纱。可是在她动手的那刻,一个声音喊道:你们在干什么?她蓦地松了一口气,快速放下手,转过身。

人群让开一条路,走过来的是户家米行的老夫人。她穿着孔雀绿的衣服,罩了一层黑色的薄衣,鲜亮的颜色像落了几十年的灰,看得人心里别扭。明明身材娇小,眉眼却非常锋利。可她说话粗声粗气,举止也像个商人,带着强势的俚俗劲儿。说起来,她才来了不到三个月,却比在这儿住了三十年的女人认识的人还多。一见她来,很多人就围上去,连同刚才的那个女孩也挤进了圈子。人们七嘴八舌地介绍刚才的情况,反倒把事件的主角之一的阿良挤出了户老夫人的视线。

阿良又往远处走了走,坐到了靠江的桌上。邻桌的是某位暗娼的娘,正在殷勤地劝花楼的老板喝酒。听说她年轻时非常漂亮,曾是楼里的头牌,攒够了赎身的钱,女儿却不想嫁给一脚烂泥一身臭汗的穷苦男人,就在临江的柳眠街赁了房,干起了从前的营生。可是没有花楼的揽客手段,又没有人捧,单凭一张脸蛋,即使她会琴棋书画,接待最多的还是令她作呕的泥腿子——如今有才的娼女越来越多了,单打独斗没有任何优势。有人说,她和娘准备重新回到花楼。阿良这桌做了三四个衣冠楚楚的老头儿。本来还有说有笑,一看阿良过来就拉下脸,想要走开。但周围每张桌子都有至少三个女人。旁边那桌虽然只有两个,却都是娼女。比较一下,他们就没有移动。他们的眼睛都像掉在了饭碗里,怎么都捡不回来。一块儿鱼已经吃干净了,还要在鱼刺上使劲儿哗啦。如果他们敢抬眼,一定会用最刻毒的眼光把阿良赶走。阿良感到可笑,又厌恶。她跨上江边的小舟,转身,远远看到齐梁正在主席坐着,同桌的是穿便装的知府、知县,以及齐梁的朋友。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位衣饰华美的年轻女子。此地是最平等的所在,到了酒桌上,更是没有伦理道德,高低贵贱。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沦为劝酒的妙人。齐梁正就着身旁女子手中的酒杯饮酒。满桌人笑得奇形怪状,几个年轻人拍手叫好。

风筝误(四)

风筝误(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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