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堂娜选择的鬼湖探测地点,就在小木屋附近。不过,湖泊已经空无一人,并且没有车辆、装备的影子,唯一证明堂娜来过的,就是岸边的五只四爪锚桩和五根被拉断的钢缆。
两人走近钢缆,田梦立刻吃惊地倒吸凉气。
钢缆留下的部分长短不一,最长的七米,最短的只剩半米。相同的一点是,钢缆断开处的钢丝被拉得七长八短,可以看出,它们是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生生扯断的,而钢缆崩断后的反弹力,又令其中两条笔直地向上翘起来,如同行刑过后、脑袋消失的犯人脖腔,充满了狰狞残酷的戏谑意味。
钢缆和锚桩是为了固定汽车而设置,随着钢缆一起断裂并消失的,就是那五辆车、堂娜等九人外加车上的装备。
林轩检查了锚桩,锚桩的四爪膨胀螺丝全都深入岩石半尺,并且是反撑倒刺式的,除非将岩石炸开,否则锚桩不可能被破坏。
“那力量极大,如果俄罗斯人使用的不是这种锚桩,只怕连断缆都不会留下,而是一起扯进湖里去。”田梦骇然,“可是,湖里到底存在什么恐怖生物,竟然能产生如此巨力?”
林轩沿着湖岸慢慢踱步,远眺湖心。
从刚刚与堂娜的通话可知,探测器即将行至湖心时,变故就发生了。看现场情况,应该是湖中产生了席卷一切的吸引力,把岸边的人和物统统吸进去,葬身湖底。
有寒潭那边车子被绞碎的先例在前,他变得无比淡定,即使发生比现在再恐怖十倍、诡异十倍的事,他也能接受。
这里是藏地,一切内陆司空见惯的事物规则,在此并不适用。
他拿出电话,拨了堂娜给的那个号码。
一个机械呆板的电子合成声音提示:“请输验证码。”
林轩迅速输入第二行数字,停了三秒钟,电话里立刻有人声回应,是一个说俄语的男子:“堂娜,事情进展怎样?”
林轩回答:“我是堂娜的朋友林轩,她授权我使用这个号码,并且代她完成下面的工作。”
那男子的反应极为迅速,立刻换成了汉语:“是林轩医生?堂娜对您倍加推崇,您能加入,我们深感荣幸。”
林轩淡淡地说:“对不起,我并不想加入任何组织。现在,我需要鬼湖的所有资料,把堂娜掌握的全都告诉我。她是我朋友,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朋友有难。”
他把所有悲伤都压抑于淡然冷漠的表情之下,因为一旦任由感情的闸门宣泄,无论是哭是笑,人都会失去战斗力。那样于事无补,毫无意义。
那男人的声音唏嘘不已:“是啊,堂娜一直是我们的精英,是年轻一代里的标杆。”
林轩皱眉,眼眶忽然变得干涩,连眨了几次,极不舒服。
他有很久没哭过了,但现在,突然有“泪飞顿作倾盆雨”的冲动。这一次,他真正地失去了堂娜——一个有可能伴他终生的极品女孩子。
田梦走过来,轻轻挽着林轩的胳膊,慢慢地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现在,大变陡生,他们是唯一能够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的人。
林轩报出了自己的电子信箱,然后告诉对方:“把资料传给我,有问题随时打电话给我。”
他挂了电话,调整情绪,低声告诉田梦:“这里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们回去吧。”
田梦温顺地点点头,两人便转身向车子那边走。
无意之中回头,林轩的视线落到小木屋西北方向二十步外的树丛里,一个灰色人影露了露头,向这边张望了几秒钟,又猛地伏下去。
林轩立刻吩咐田梦:“你由这里掉头向树丛走,我走弧形绕过去,夹击树丛,里面有人。”
两人立刻分开,林轩弯着腰走了一段,估摸已经离开树丛里那人的视线,便加速狂奔,由树丛的东北方迅速接近,突然出现在潜藏者面前。
那是一个干瘦苍老的藏族老头子,身高只到林轩肩膀,手里拎着一长一短两把藏式砍刀。他想挥刀砍杀,但林轩轻而易举地就夺下了双刀,丢在十几步以外。
“蠢货……你们这群蠢货,鬼湖刚刚安静了几十年,你们就来打扰它……鬼湖,那是吞噬人类的恶鬼之口……蠢货,滚,滚开,滚开……”老头暴怒狂吼,又徒劳地挥舞着双臂,但在林轩和田梦的包围下,他根本无计可施。
两人的藏语都极为流利,几分钟内,就安抚了老头子的情绪。
“我们不是坏人,跟探湖的俄罗斯人不是一伙的,告诉我们,刚刚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和车子去了哪里?”田梦反反复复地追问。
“发生了什么事?鬼门开了,鬼要吃人!”老头子枯涸干涩的眼珠子惊恐地乱转,又不断地胡乱打手势,“鬼湖下面就是鬼门,鬼门开的时候……湖水分成两半,那就是恶鬼的上下嘴唇……吃掉几万个人,它就再闭上。那些俄罗斯人愚蠢,非要下去闹腾,吵醒睡觉的恶鬼……我们完了,我们一定会被吃掉,我要回去告诉乡亲们,赶紧搬走,走得越远越好……”
田梦回过头,对着林轩长叹:“自小我学习的知识都在‘无神论’范畴,但是现在,我宁愿相信鬼湖里有鬼——这个在地球仪上仅有针尖大小的水洼,实在包含了太多匪夷所思的内容,也许只有‘恶鬼吃人’的说法才能解释一切。”
林轩等老头子的暴躁情绪彻底消失,便取出一叠钞票,微笑着告诉对方:“告诉我们刚刚看到的事,这钞票就归你了。”
那些钱足有两千块人民币,能抵得上藏胞一家三个月的生活费。
老头子想了想,接过钱,指了指西面的土丘:“跟我来,我爷爷知道很多鬼湖拉昂错的事,听他说完,你们就明白鬼湖恶鬼的事了。”
三人绕过土丘,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个仅有八间低矮石屋的小村子。
途中,老头子自我介绍叫“博扎”,这个无名小村只有他们一家二十三口居住,昨天阻挠堂娜在湖边试机器的正是他的家人。他的爷爷是整个家族的权威人物,家族里的人都称他为“尼甲”,翻译为汉语就是数字“二百”,在这里约等于“二百岁”,也就说他的爷爷已经活了二百岁。
很快,在博扎带领下,林轩就见到了老人尼甲。
尼甲比博扎更干瘦,只能颤巍巍地半躺在石床上,呼吸犹如一只坏掉的旧风箱,时高时低,时断时续,似乎随时都会闭眼咽气。
看到他,林轩第一时间联想到修行至“半枯半荣”境界的嘉斡上师,因为尼甲的脸也是“皱皮包骷髅”的模样。但是,尼甲一睁开眼,一对幽蓝色的眸子精光四射,整个人都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瞬间年轻五十岁。
“你们是汉人,我们可以用汉语交谈。”尼甲说。他的声音温和平静,汉语非常标准,若非亲眼所见,林轩简直无法相信这声音出自于一个枯槁老人之口。
博扎在旁边用藏语解释,林轩想知道鬼湖恶鬼的事。
尼甲忽然用藏语叱呵:“你收了人家的钱,退还给他们,快,快拿出来!”
博扎起初还想支吾隐瞒,但尼甲说了一句极长的古藏语咒语之后,博扎立刻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那叠钱,交还给林轩。
“去,面壁悔过,罚你十天不许吃饭。”尼甲再次叱呵。
博扎站起来,灰头土脸地走出去。
“真正的知识,就像雪山上的甘露,需要纯洁干净的玉瓶来盛。人类的心灵就是玉瓶,时时涤荡,不要沾惹灰尘,才能装载知识,传达给下一代。”尼甲抬起右手,握成拳,轻轻叩击自己的心脏。
他的视线在林轩和田梦脸上来回移动,仿佛两道幽蓝色的光柱,扫描着两人的内心世界。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田梦回应。
那是一代禅宗大师神秀所作的著名偈子,相传禅宗五祖弘忍为了考验大众禅解的浅深,以选择传承衣钵者,遂命弟子作偈呈验。当时神秀为上座,即可口诵偈子,即刚刚这四句,一时全寺传诵。
这偈子的意思是:身是觉悟的根本,心如明镜,能照万物。物象来时,镜不增加,物象去时,镜不减少。物动、影动而禅心不摇不动,物换、影去而禅心自如自在。
尼甲是藏族人,能领悟到“心是玉瓶、勿惹尘埃”已经殊为不易,那已经是汉传佛教高僧的水准。
当年,神秀与慧能争五祖弘忍的衣钵,失败后移住江陵当阳山玉泉寺,开禅宗北宗一派。卒谥大通禅师。他能自觉参悟“身菩提、心镜台”的佛理,为北派传人誉为“心师”,千古祭拜,香火不衰。
尼甲的石床前铺着破旧不堪的毡毯,林轩慢慢地双膝跪倒,双掌合十,虔诚地叩拜。
石屋内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对于我来说,时间已经不重要,那只不过是钟表徒劳奔跑的累积计数,它能改变山河湖泊,能更替四季,但却与我无关。最高深的修行,就是遁离于时间之外,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尼甲说。
他举起手,指向头顶屋角。
“看那茧子。”他说。
屋角悬挂着一架灰色的蛛网,约一米见方,将屋角封住。网中没有蜘蛛,正中只悬着一只灰色的虫茧,如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那茧子应该也有相当的年份,中下部充满了针孔般的小洞,使得大半个茧子如旧棉絮一样,绽出丝丝缕缕、长长短短的绒毛来。
“在我眼中,它不是茧子,而是伏藏。”林轩恭恭敬敬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