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文感觉自己体内仿佛有一条火龙在上下翻卷,从头顶百会穴一直找到脚底涌泉穴,浑身上下全都被火龙罩住,烧得脸颊发烫,唇舌焦干。
那股热气是来自宝铃的,她在入睡的最初阶段,体温急剧上升,热气透过两人的身体接触部位传给关文,才造就了那条狂野的火龙。
“如果能够躲进冷库里就好了,大口喝冰水,抱着大冰块降温……”关文正在这样想着,一股寒气蓦地传来,宝铃的身体瞬间变得寒如冰块,冷气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与他体内的火龙纠缠互博。
他咬着牙,与宝铃一起经受这种残酷的考验,耳边不断传来群蛇汹涌吐信的咝咝声。玻璃洞壁并不结实,他相信只要卡勒按下机关,这洞壁就会碎裂或升起,把他们埋葬在毒蛇的世界里,死无全尸,惨烈无比。
“传说中的阿鼻地狱大概也不过如此吧?”他咬着牙长叹。
在某些大事件中,往往一步错、步步错。他们错信卡勒,误入危机四伏的夏日之宫,成了别人的砧上之肉,最终导致身陷蛇海。每一步,都是别人设好了陷阱,等他们来跳。直到此刻,先机尽失,无计可施。
冷气热气交替传来,反复了七八次之后,宝铃浑身一颤,抬起左手,缓慢摸索,伸向白铜柱,用一种极其空洞的声音低声念诵:“天绝地裂,不失不望;黑白之渊,不朽不坏;寿命尽头,不离不弃;轮回幽冥,不惊不惧——唯我五方敕曜之光,穿透黑暗之渊,超度不灭之魂,封印不传之秘,咄,咄,开!”
她用拇指、中指捏住了钥匙柄,食指、尾指雁翅一样极力张开,只留无名指向前翘起,凌空划了一个五角星符号。
宝铃随即逆时针转动钥匙一圈,白铜柱的内部立刻传来“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五声连响。
“怎样了?怎样了?”卡勒在洞顶连声问。
关文仰面向上,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他已经意识到,那些咒语就是打开封印的要诀,宝铃在冥想之室内已经顿悟,但顿悟之后的“理解、消化、吸收”却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完全由她个人的心智独力进行,外人无从插手。
宝铃沉沉地*了一声,向外翻身,脸部向上。
关文立刻发现,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两颊的皮肤已经变为青灰色。更严重的是,她的额头正中印堂发暗,两侧额角完全变成了死灰色。
“完了!”关文的心猛地一沉。那种状态是心力完全耗尽的征兆,如果得不到有效治疗,很有可能造成猝死。
人类的思考能力是有极限的,所以才有“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这样的成语从古代流传下来。“脑汁”一尽,人的思维就会崩溃,有智慧的最巅峰坠入黑暗深谷,成为毫无思想的植物人。诚如“天才的隔壁是疯子”那样,过度思维的危险,如悬崖之间走钢丝或是刀刃上跳舞,稍有不慎,便会严重伤及自身,造成不可逆转的重创。
关文仰面向上,压低了声音叫:“倾城,倾城,帮帮我们!”
顾倾城的脸出现在洞口,眼中满是焦灼。
“宝铃快不行了,我们必须得上去,想办法让她恢复精力。不能再耽搁下去了,否则锁还没有打开,她先没命了!”关文咬着牙,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最危急的时刻,他还能相信的人,只有顾倾城。
他们隔着十米远的距离上下对视,都由对方眼神中看到了那种无可替代的信任。
宝铃在他怀中入睡,完全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了他,那是另一种生死相托的信任。若是辜负了这份信任,他此生都不得心安。
“锁解开了吗?白铜柱怎么还没动静?什么都别管,先解锁,解完我就放了你们——”卡勒抢着答话,把顾倾城推到一边去。
关文急了:“人都快死了,还怎么解锁?”
卡勒的脸上布满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贪婪,映入关文眼帘,跟身边凶性大发的毒蛇没什么两样。
“嘿嘿,关文,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骤然间,卡勒喉结上出现了一把短刀。
“混蛋,赶紧把他们放出来!”原来小霍已经在混乱之中偷偷打开了手铐,抢到一把短刀,劫持了卡勒。
这种变化却激发了卡勒的凶性,咬牙切齿地吼出来:“先解锁,后放人,否则就大家一起完蛋!”
小霍手底一紧,刀刃抹进了卡勒的皮肤,一串血珠无声地滑落,跌进蛇堆里。
“你真的不怕死?”小霍沉声问。
“死也要先拉两个垫背的再说,庄园外围三十公里之内,全都是青龙会的人。我死,你们也活不下去,不信你就杀了我试试?”卡勒有恃无恐,根本不把短刀看在眼里。
就在两人对话之间,蛇群因人血的刺激而群情激奋,从四面八方撞击那玻璃内壁。蓦地,玻璃内壁发出“喀喇”一声响,竟然出现了一条半米长的裂纹。
顾倾城发出一声惊呼:“坏了!”
刹那间,洞顶上的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青山不改妆容色,流水长东且徐行。才女应上凌烟阁,不破强敌非英雄……我知道这次西行,必定是粉身碎骨之结局,但我没得选择。究其实,人生在世,无法决定自己何时生,但却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死。死是最容易的,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回头了。这一回,永辞长安,我去了——”睡梦中的宝铃猛地呛咳,身体因剧烈咳嗽而佝偻成一团,如一尾搁浅的小鱼。
关文轻拍她的后背,终于使她再次平静下来。
她伸出右手,十指全都聚拢在锁孔四周,用两根拇指的侧面夹住钥匙,其余八指翘起外翻,如同一朵开放到极致的睡莲。
当她反方向拧动钥匙的时候,口中慢慢哼唱着一支古朴的小调。
关文凝神细听,她唱的是:“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渡,莲多采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那是南北朝时期是乐府诗旧题中的《采莲曲》,为《江南弄》七曲之一,由南朝梁简文帝萧纲所作,全诗情韵流动,写出了江南的美丽风光。
“敕令即开玄门阴阳宝瓶印,阴阳相生,缓缓不息;阴阳相克,山崩海离……咄,开!”宝铃发出一声断喝,白铜柱突然自正中分离为两半,一块成年人巴掌大的青黑色东西赫然紧贴在右侧那一半上。
“锁开了,锁开了,给我,给我……”卡勒叫起来。
关文拿起那东西,稍加端详,便明白这是一块刻着古代甲骨文的龟壳。
甲骨文是中国已发现的古代文字中时代最早、体系较为完整的文字,主要指殷墟甲骨文,又称为“殷墟文字”、“殷契”,其来源地为安阳殷墟,即今天的河南安阳小屯,是中国商代后期(公元前前14~前11世纪)王室用于占卜记事而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
龟壳保存得相当完整,正反两面都刻着难以辨认的文字。
“把他们弄上来,快点!”顾倾城的手铐也被打开,但她不敢妄动书架上的按钮,免得误碰了其中某一个,将洞壁弄破,害得关文和宝铃送命。
“我说了,先把那东西交给我再说。”卡勒异常固执,完全不顾别人的威胁。
玻璃内壁发出第二次巨响,十几条三角头、红绿花身的长蛇绕着内壁游走,不断地甩头撞击,内壁岌岌可危。
突然,在关文头顶一尺高的地方,内壁被撞出了拳头粗的洞,一条灰蛇当先钻入了玻璃罩子内,身子垂下两尺,蛇头昂扬,鲜红的蛇信向着关文的鼻尖反复吞吐。当它张嘴时,尖锐的毒牙在嘴里发出森森白光。
立刻,关文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完了,这下在劫难逃了!”
按照心理学家的说法,人在濒死之前,往往脑子里会突然浮起一些怪异之极的事来。此刻,关文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威胁了,从前还有一次,死神已经将钩镰放在了他的脖子上,面对许多磨得雪亮的解腕尖刀。
“是的,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他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一束稻草那样,集中注意力回想那件事。
“山头……鹰……我被捆在柱子上,敌人的刀尖是凉的,像冬天的冰锥一样游刃有余地穿入我的身体。那些刀太锐利,在我的骨头与肌肉的连接处轻巧地滑过去,我感受不到痛,可……可身上的肉一块块被剥下,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疲倦……我看到刽子手挥动手臂,他们托在手上的肉飞向天空,便有老鹰唳叫着俯冲而下,抓住那块肉,重新振翼高飞……那是我的肉啊,那是我身上割下来的肉啊……”
关文突然愤怒地狂吼出来:“还我的肉来,还我的命来!”
在他的潜意识中,毒蛇的威胁已经变得不重要,那种刀刀割肉的痛楚、恐惧、屈辱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以至于本来仅仅存在于幻觉中的事变得真真切切,无法挣脱。对于一个有血性的男人而言,痛和死都只是肉体上的伤害,而外人加诸于自身的侮辱,则是巨大的精神伤害,不能忍受。
吼声并未吓退毒蛇,那条灰蛇前后一荡,向着关文额头猛扑,中途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狰狞凄厉之极。
砰地一声,洞顶的顾倾城开枪,一颗子弹打爆蛇头,又腥又湿的蛇血喷了关文满脸。但是,子弹的冲击力并未停止,而是继续向下,钻入玻璃地板,在上面打出一个手指粗的弹孔,周身都是小裂纹。
毒蛇一旦找到了猎物,就会锲而不舍地向前攻击,直至将猎物吞噬干净。
更多的蛇拼命挤进那个入口,七八条蛇同时挤入一半身体,偏又同时卡住,短时间内拆解不开。
“不要怕,有我在,就不会让你们钻进蛇肚子里去。”顾倾城又开了四枪,枪枪有蛇毙命。
卡勒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洞底每多一个弹孔,操控它的气压装置就会多受损一分。没有气压,地板怎么能升回来?打吧打吧,不杀毒蛇是死,杀了毒蛇照样死!”
顾倾城立刻醒悟,从最近的一名敌人腰间抽出一把狗腿砍刀,纵身一跳,落在关文身边。
小霍发出一声惊呼:“顾姐,你不要命了!”
顾倾城反手一刀,斩断半空落下的一条毒蛇,凛然回答:“为朋友拼命,死就死了!”
她在情急之下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能够感动别人,但却并不明智,毕竟毒蛇将会无休止地从破洞里钻进来,如同两军对敌时的车轮战一样,总会将她的力量消耗干净。
小霍怒骂一声,拖着卡勒,从洞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