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楼舞蹈房下来,杜若旻一路朝林曼音的住处走去。
他不时地抬眼望望天,是一望无际的淡蓝,江南一带的天总是这样,淡淡的风,淡淡的花香,就连天也是这样,淡淡的蓝,看不清背后的风雨,等不到晴天的肆虐,烟雨江南的美,就这样朦胧地笼罩着一隅之地。
说起这里,原是清末某位名士的私家园林,经历了一个多世纪风雨飘零的日子,所幸保存完好,十二年前林曼音受命,将此处改建,四方招纳贤才,杜若旻11岁的年纪,被林曼音一眼看中,从此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舞蹈之路。两年时间,月城歌舞团改建完成,杜若旻与白姝安作为歌舞团的台柱,已经可以携手登台演出,而第一批选进团里的演员也十分幸运地拥有了各自住宿的院子。
他走了不远,回头看看那幢集教学演艺于一体的六层综合楼顶上的白色大理石钟摆,此时已经指向7时。他回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一身素衣短衫,脖子上斜挎着一个军绿色的复古帆布包,跟姝安一起,欢呼雀跃地走进了这座焕然一新的宅院。
跨过敞开的铁门,一抬眼,就看到这座由黄砖砌成的高大楼房,巍峨地耸立在眼前,“月城歌舞团”几个楷书大字清晰立在墙面上。大楼方方的顶端竟然还设有一个钟摆,当时也是7时整,时针走到正上方,钟摆发出悠扬的乐声,这声音一层一层地回荡在空中,敲响了沉睡的万物,也开始为他计算起另一段崭新的人生旅程。
此时他已经走到高楼后面一处茂密的小树林里,正值初夏时节,杜鹃即将落幕,栀子花递来淡淡幽香,缤纷落英铺在绿荫下,更显得此处环境的清幽和僻静。一条羊肠小径在枝繁叶茂间劈出几方圆地,均放着一张石桌,石桌旁围了几个石凳,这个绝妙所在是早起的学员们练声休憩的好地方。
穿过这片树林,可见一条细河蜿蜒横在眼前,河对岸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四处白墙黑瓦、四角飞檐的院子,如今是团内部分领导及有资历的演员们的住处,低矮的围墙和朱漆木门铸成一道又一道屏障,曲径通幽,看不清里面的景致。
河道上,架着四座石桥,分别通往各处院子。杜若旻沿着河的西面走到尽头,穿过沁芳桥,看到一处大院子,自成一片天地,院子的门牌上写着“易安居”三字,这里是团长林曼音的住处,他听到里面唱歌的声音,不自觉地停了脚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到今朝都赋予断壁颓垣……”今天她唱的竟然是《牡丹亭》,她的嗓音有些沙哑,不多时,竟变得哽咽。
杜若旻轻轻推进门去,看到那棵白兰树下,曼音熟悉的身影有些孤单,她穿着一件墨绿丝绸长裙,齐腰长发掉下来,与那棵树一起,倒像一幅画似的,却少了些红色,暖暖的颜色……她明媚的眼被点点泪珠晕湿,使得原本瘦削的脸颊显得有些凄美动人,这竟然是一个四旬女子的柔情,若旻微微一怔,知道今天的曼姨不同于往日,就默然立于石径旁的紫藤架下,不上前打扰。
林曼音唱完一曲,才缓缓回头,看到杜若旻,一边指指身旁的白兰树,一边淡笑着说:“你看,六月天还没到,这白兰花就已经含苞待放,我清早起来看到这些花骨朵,觉得真美,就起了兴致,对着它从《梁祝》唱到《牡丹亭》,还觉得唱不够,连你进来都没有发觉。”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走去,杜若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脑子里对于刚才见到的伤感一幕挥之不去,也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被曼姨的生动演唱所感染,胡思乱想着,人已经坐在了客厅的红木椅上,一抬头看见曼姨正微笑着地把一杯泡好的绿茶递过来,这一次他看到曼姨的眼里只有笑意,才觉得刚才是自己想多了。
杜若旻一颗心定下来,开始汇报此次前去南方担任舞蹈比赛评委的一些具体情况。
月城歌舞团创立十二年来,以独具风格、绚丽多姿的歌舞艺术蜚声国内,特别是他们舞蹈队里的金字招牌杜若旻,生得芝兰玉树,待人谦谦有礼、舞姿又别出心裁,无论是民族舞还是拉丁、爵士都能把握得恰到好处,因此许多文艺晚会都会邀请他前去表演,为了提高知名度,杜若旻还会以歌舞团的名义到各种地方舞蹈比赛中担任评委。此次去南方就是应了当地政府的邀请前去担任舞蹈比赛的嘉宾,从预赛到决赛历时2个月。
“……这一次去南方,虽然他们的比赛规模不是很大,倒也涌现出不少好的苗子,有几个表现突出的,我也单独找了他们聊过,希望他们能够加入到我们的团队里来…………”杜若旻平静地望着林曼音,慢条斯理地说着话。
“姝安这回因为云薇那边的庆典演出,又失去了跟你同去的机会,刚开始还跟我别扭了好几天呢,你见过她了吗?”听完杜若旻的汇报,曼音未作评议,只微微点了下头,却把话题转到了白姝安身上。
杜若旻不动声色地回道:“见过了,刚才来之前我去了一趟舞蹈房。姝安没有去过南方,所以才那么想跟着去,但是既然是云姨点名要姝安过去助演,我们当然不能推辞了。”
“她怪我把她拴在身边,据说快要变成笼中的金丝雀了。就拿这回受伤的事情来说,流了那么多血,还要死撑着上台,最后竟然弄得晕倒。唉,真不知道,如果我不在身边看着她,她要怎么生活。”
若旻听到最后两句,眉头渐渐锁起来,眼前拂过她手臂上鲜血淋漓的样子,叹了口气:“姝安的脾气虽然倔强,行事有些自我。但是上台表演的态度,完全是因为她从小听从您的教诲,以舞为天,我想即便是下一秒血管爆裂,她也会坚持到最后的。不过经过这次之后,希望她会收敛一些,一个女孩子身上,要再多留几道这样的疤,她自己肯定也会受不了的。”
曼音抬眸深望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我那些严苛的教诲,究竟是错是对。”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曼音才接下去说,“明天我要去云城。”
“云城?”
“是的。”曼音的声音有些恍惚,仿佛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这句话出自她的口中。
房间里只飘荡着林曼音圆润细腻却略带沙哑的声音,“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我的过去,也隐隐约约地清楚云城跟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这些年来,那里是我们团的禁地。的确,我在那里生活过许多年,享受过观众的鲜花和掌声。在那里,有我的恩师、挚友、亲人,还有……”微不可及地一声叹息,“王之逸这个名字也许你听说过,云城春华剧院的院长,他……算是我的半个老师吧,昨天我意外地接到了他的电话,眼下他的剧院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烦,他请我到云城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决定明天启程……”
杜若旻挺直着背,静静地坐在红木椅上,恭敬地听着林曼音的陈述。
“姝安的脾气你我都很清楚,我虽然已经告诉她明天要去云城,却没有解释原因。云城对我来说是伤心之地,对她来说……唉,这件事情知道得太多,对她没有好处。这几天我不在月城,你帮我看着姝安,别让她惹出什么事来。”林曼音说完后,深吸了一口气,眼睛望到窗台上,跟着慢慢地起身走了过去,她的这一举动意味着已说完这个话题,且不愿意再多作解释下去。
杜若旻微微点了点头,默默地跟着站起身,诚恳地说:“曼姨放心,我会照顾好姝安。”
窗台上,一盆四季海棠正花开极盛,粉白相间的花蕊在晨光下熠熠生辉,若明若暗的笑容爬上了她的脸。林曼音转身又跟杜若旻说了一会话,无非是细细交代接下来团里的重要演出事项,之后,她怜惜地望着他说道:“看你脸色这么差,肯定还没有睡够,快回去好好补一觉,明晚天堂剧院有一台演出,安排了你与姝安的舞剧《红楼梦影》。”
杜若旻确定了她没有其他的吩咐之后,才告辞出来。走不了不远,又听到院子里传来唱曲声:“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