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贵驾车将几人送回洛园时,天幕渐渐黑了下来,晚餐已然备好。
一楼大餐厅里,洛天齐和阮凌秋相对坐在西式长餐桌两头,洛涵风和白姝安分坐一侧,他们的对面则坐着静敏和宇。
餐厅里静得出奇,只有几个女佣不停地进进出出,断断续续发出的轻微脚步声;她们忙碌地上前,俯身到餐桌更换菜式碗碟时衣服间窸窣的摩擦声,还有主人用餐时沉甸甸的银器与白瓷碗之间发出的沉闷碰撞声……
气氛诡异地安静,白姝安自然已感受到异样。
这是她嫁入洛家后的第一顿家宴。今晚,连平日里黄雀般叽叽喳喳的静敏,竟都能忍住不出声,她禁不住开始暗自揣测,莫非这洛家人平时吃饭都是这样严肃正经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算吃着再高档的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
微微抬头,偷偷斜睨了一眼坐在身侧的洛涵风,发现他正悠闲自然地吃着盘中餐,再快速扫过宇和静敏的脸庞,那两人神色沉重的样子如出一澈,看来问题必然是出在他们俩人身上,难道他们的事竟已经……
慢吞吞咽下一块牛排,手中刀叉还在不断地拉扯着剩下的另一块,餐厅里顿时发出“吱嘎吱嘎”如拉锯般的不和谐曲调……
洛家人的餐点以西餐为主、中餐为辅,经过这段日子在莲心岛的磨练,她庆幸自己的胃竟也开始渐渐地适应了。
这时,阮凌秋最先用完了盘中食物,随手拿起身侧的纯白毛巾擦了嘴,扫了一眼正在一侧默默低头啃着鱼排的静敏,眼睛直视着端坐在对面的洛天齐,平静的嗓音如桌前瓷器间发出的泠泠碰撞声,冷冷响在空旷寂静的餐厅里:“静敏后天跟我一起回美国,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我不想回去!”静敏的声音低得如蚊蝇,却清晰地钻进了在座众人的耳中。
“我已经离开十几天了,再不回去,公司会出乱子的。”音量压低了几分,语气也稍稍变得柔软,却依然是不容置疑、不容妥协的口吻。
“要回你回,我不回去!”静敏依然固执着,却不敢抬头面对阮凌秋的目光,只好带着求助般的眼神望向了洛天齐。
“先听听静敏留下来的理由吧。”洛天齐搁下手中刀叉,带着鼓励的眼神深望了女儿一眼,向阮凌秋提议道。
“那个……”见妈妈没有异议,静敏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说道,“反正我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到哪儿不是找个事做。美国那边,我又不是没去试过,那几个大师就知道倚老卖老,我的设计水平虽不是出类拔萃,但中等的水平总有吧,他们却全然没把我放在眼里,我可不想再回去受气。
再说了,爸爸集团的经济实力在国内已经首屈一指,这几天我经过深入调查研究,发现爸爸旗下的服装品牌,特别是高端品牌‘梦如婳’,那些设计师的水平中规中矩、缺乏新意,如果有了我的加入,必定能让它耳目一新,我要让‘梦如婳’不仅在国内市场独树一帜,还要渐渐地走向国际,气死那几个臭老头!
怎么样,妈妈,是不是很为我的远大志向感到自豪,就看在我好不容易想认认真真地干一件事的面子上,让我继续留在云城吧。”
静敏眉飞色舞地说完后,带着恳求的语气、期待的目光,万般虔诚激动地望着阮凌秋。
不知是因为听到静敏不愿回美国的理由过于充分,让她有些讶异,还是出于其它的未名原因,阮凌秋的脸色竟在瞬间变得惨白,放在桌下的一只瘦削的手掌不自觉地攥紧了垂在腰间的餐巾。
“不行,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口气斩钉截铁,毋庸置疑。
静敏原本自信满满的目光在瞬间失了神色,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如此固执,想必这几天她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个足够充分的理由,却没想到这样轻易就受到了否决。只得再次向洛天齐投去惨兮兮的目光。
“我觉得静敏的理由挺充分的,既能发挥专长,也可以实现理想,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究竟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凌秋,当着这么多小辈的面,你别让静敏太难过。”
这是白姝安第一次听到洛天齐呼唤阮凌秋的名字,这一声苍老的呼唤带着几分苦涩,几分柔情,听起来格外地迷人动听。
阮凌秋的眼中闪过一丝未可明见的迟疑和迷惘,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静敏的理想是做属于自己的服装品牌,而不是留下来帮你收拾那个烂摊子,帮你将那个破品牌发扬光大……”
白姝安明明看到洛天齐的脸上凝起了一股愠怒之色,却终究没有发泄出来,骤然拧紧的眉又渐渐舒展,那张与洛涵风有几分相似的冷峻桀骜的脸只飞速掠过一丝痛苦,便再次呈现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脸,语气沉着淡定,没有一丝起伏。
“如果你是因为这个原因,不同意静敏留在云城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再商量。并不是只有你这个妈妈关心静敏的前途,作为父亲,我当然也会全力地支持她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们集团完全有能力帮助静敏成立自己的工作室,推出属于她自己的服装品牌。”
听到这里,白姝安突然抬头望了洛天齐一眼,那张历经沧桑的脸几经岁月洗礼,默默绽放着属于他的光华,高大的身体在银白器具间隐隐生辉,对于他的隐忍大度,她突然生出一丝敬佩之意,奇怪,她明明应该恨他才对,却为什么一次次对他产生出不一样的感觉?
静敏的眼眶红红的,泪眼婆婆地望着阮凌秋。
此时,原先一直静坐在旁边默然无语的洛涵风,突然开了腔,口气是前所未有的谦卑和柔和,“妈,静敏初到云城,也就是图个新鲜,等过一阵她在这里玩腻了,就算您不催,她估计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从小到大,她的脾气你最清楚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派专机送她回去。”
阮凌秋对洛涵风的劝告仿似视而不见,但是心里却已经开始动摇,是啊,她这个女儿从小贪玩,做事没有定性,往往都是三分钟热度。
小时候立志想当画家,她千方百计请了名师来教她,结果老师换了好几个,她的兴趣却越来越淡。
长大一些,她又说想当新闻记者,于是到处找老师学发音,练口才,结果呢,这热度大约持续了两年,才上了中学,她又想当老师了……
总之,她的脑子里会不断地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果达不到目的就绝不肯罢休。
等到她上大学的时候,梦想几经改变,最终是选择了服装设计师。因为她说,她要设计出天下最美的衣服,让自己和妈妈成为永远的女王和公主,就冲她这句话,阮凌秋就妥协了。从此心甘情愿地为她鞍前马后,铺路搭桥。
只是大学毕业后,她原本是把女儿安置在纽约最好的一家时装设计公司里,本希望她能定下心来好好学些本事,为她日后创建自己的品牌打好坚实的基础。
可是她才在那里待了几个月,公司里那些资深的设计师纷纷来向她投诉,说她自恃甚高,目中无人;说她动不动耍大小姐脾气,无法与人合作。
在那个到处呼吁公平竞争的社会里,像女儿这样恃宠而骄的个性的确是格格不入。
唉,这也要怪自己多年来对她太多娇惯宠溺,以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已经无法掌握控制。
阮凌秋知道女儿是颇有设计才华的,也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在经济上帮助她,但是最重要的是需要她能够正视自己的能力,能够坚持地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阮凌秋顾自思索着,竟忘记了此刻正身处餐厅,身边的众人,特别是满脸委屈模样的女儿正在苦苦等待她的回复。
她朝女儿勉强一笑,伸出一只手,漂亮的小公主很快就顺从地钻进了她的怀里,抱着她的脖子嘤嘤地抽泣起来。
“好了好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大姑娘家,也不害臊。”阮凌秋抬手拂去女儿腮边的泪痕,无限怜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你要留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妈妈,会担心你啊。”
静敏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十分欣喜,赶紧直起身子,嚷道:“担什么心呐,爸爸和哥哥都在这,还有嫂子,他们都会照顾我的,再说了,这世上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哪轮得到别人来欺负我,妈妈,你就别瞎担心了。”
“那你打算在云城待多久?”
“我这次可是下定决心要做出一番成绩来,等我做出满意作品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去见你罗。”
阮凌秋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女儿,抬手在她的俏鼻子上轻刮了下,宠溺地说:“说话算话,这次可不准反悔。”
“反悔是小狗!”静敏幸福地在妈妈的怀里蹭了又蹭,好一会,才钻出头来偷偷望了一眼白姝安,竟向她扮了一个鬼脸,完全是奸计得逞时的促狭笑容。
白姝安只觉得好气又好笑,这个静敏真是鬼精灵似的,为了留在云城,想出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演了这一出好戏,连阮凌秋都拿她没办法。
此时,静敏已经从妈妈的怀里蹦出来,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阮凌秋慎重地望向洛天齐,竟一改刚才飞扬跋扈的高傲神态,口气也变得谦卑,“那静敏就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洛天齐神色如常地轻笑一声,“你还跟我客气。”
唉,这夫妻俩上演的究竟是哪一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