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宁家身份不够王府高,但也是书香世家,发迹传承也有好几代了,规矩自是不错的。
所以宁芳知道,在贵族世家使用的金银器皿,尤其是祭祀待客的重要用器上,都会打上一代代先人的名号。等到重大场合拿出来,光看这些密密麻麻的字号,就能显出一个家族的底蕴。
从前夏老太公有回闲话,曾在宁芳面前不无羡慕的提起此事。
就算夏家再有钱,但想攒起这样一份器皿。却是没有个三五代,出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实现不了的。
而在宁芳刚嫁进王府时,便记得此事。因她担了王妃的头衔,程家就应该在重要的祭器上都刻上她的名字。如果兄弟们不分家,她和程岳的名字甚至要优于大哥大嫂。
可这样的名号一旦加上,将来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原因,后世子孙无论如何都是不可以轻易抹去的。
而对于宁芳这样一个“假”王妃来说,让她如何克服心理障碍,在那样重要的器具上,加上自己这个冒牌货名字?
万一过几年程岳有办法把婚约解除,到时她刻上的名号怎么办?岂不让后来者闹心?
所以她一直装糊涂,总也不提。谁知程岳却早有了计较。
“原先盖园子时,就在西北角留了个小工坊,让崔银匠和朱家先过去打些小东西吧。象过年赏人的金银锞子及小首饰,都可以慢慢做起来了。那老崔既出身工坊,必是干惯的,你拿给他就晓得了。”
宁芳犹犹豫豫的问,“真要打吗?”
程岳瞥她一眼,“你若不打,等传到宫里,你觉得皇上会怎么想?再说银匠都弄回来了,不打这些东西,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朱三娘那里,就让她先打些菜刀马蹄铁做遮掩。”
说到这个,宁芳倒是徒然记起一事。
“那能不能给我兄弟们打几把弓剑?上回大哥哥他们来京城,本说想买来着。可看中的太贵,买得起的又不好。爹本说把他那把给大哥哥,可那把是我宁家祖传的,大哥哥觉得太过贵重,怕搁手上糟蹋了,没肯拿。若这朱三娘果真有本事,打几把剑送他们可使得?对了,还有安哥儿他们,也可以打些不开锋的小剑,学学习武了。”
忽地,她发现程岳咄咄的目光,“你看我干嘛?”
程岳笑叹,“你这丫头,大概真是有几分运气。恰好,府里收着几块当年母亲陪嫁的精铁石,一直没动用。算了,送你做人情吧。”
宁芳很是惊讶,她知道程岳的生母孤独氏出身高贵。可无论哪朝哪代,帝王对铜铁矿的控制都是一等一的严。敢用精铁石作陪嫁,就不怕皇上忌讳吗?
所以她急忙推辞,“我怎么能用你母亲的嫁妆?再说我大哥哥他们又不是武将,要那么好干嘛?随便打一把趁手的就行。”
程岳却道,“你是不知,当今皇上盯我家的这几块精铁,可是盯了很多年了。因独孤家出过好几位前朝皇后,是以人人都说独孤家藏着前朝国库里的精铜,可以打造绝世神兵,还能千里夺取人头。外祖也是不堪流言所扰,故此干脆拿这些精铜给母亲做了嫁妆。
当年母亲嫁到京城时,父亲曾当着宾客的面展示过。铜确实是好铜,但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神异。上面还刻有铭文,交待得清清楚楚,乃是前朝帝王所赏。
可皇上到底不高兴,曾找人多番暗示,要我家献出去。可这是我母亲的嫁妆,凭什么送人?父亲当时也是犯了倔脾气,宁肯搁库房里落灰,也不愿献上。
如今倒不如拿出来送给你家,一来省得皇上戒备,二来你兄弟年纪也不小了,给他们打些好剑,日后亦可留着传承儿孙。至于安哥儿他们,年纪还小,打刀剑浪费了,不如打把匕首先用着吧。便是你,按制亦可打些铠甲佩剑。你身为武将之家的女眷,倒是不必忌讳这个。”
其实还有个好处,程岳没说,但宁芳却猜出几分。
让朱三娘开了打兵器的头,回头再暗中铸造些神兵利器,就不会招人现眼了。毕竟世上大半的铁匠都是男子,谁会信一个女子能打出多好的兵器呢?
但能有自己的佩剑,宁芳还是很欢喜的。
“那我回头就给大哥哥他们去信,看他们要什么样子,画了图样来做。”
程岳告诉她,“还有长短轻重,你最好先问过朱三娘,再给你家去信。至于你,又不会舞剑,打把匕首防身就好。”
宁芳不干,“匕首哪有剑拿着威风?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少管!”
不是小孩子能在意哪个威风?
横竖家里也不缺这点铜铁,程岳不跟她争了。只说起这次宴会,让她别忘了给俞家也下张帖子。
宁芳很惊奇,“那个俞志国上回同你出征,净拖后腿了,怎么还要请他?你这未免也太好性子吧!”
这不是好不好性子,而是必须要做给皇上看的事。程岳正待跟她讲解,却听说谢家小姐来了。
宁芳很意外,“谢三娘?她来干什么?”
难道是想见庆平公主?
可丫鬟回禀,“不是相府的谢家小姐,是谢探花的妹妹,说是有事前来求教。”
程岳眸光一闪,忽地勾起一抹玩味笑意,“你快去招呼,若是谢家请你也帮忙打些首饰,便应承下来吧。”
宁芳一头雾水。
要打首饰不该去银楼么?找她干嘛?
就算谢云溪算她师兄,也不能这样上门麻烦人吧?还有,程岳怎么就知道人家上门,是来打首饰的?
可聪明人行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蒙王妃厚爱,赠了许多金银衣料,只小妹自幼生长于乡间,见识浅薄,也不知该做成什么样子才合适。过几日就要上门赴宴,家兄怕小妹失礼,丢了王妃的脸面,想着两家不是外人,便让小妹厚颜上门请教了。”
这不仅是上门求打首饰,还要请求宁芳帮忙准备新衣裳的。
可看着眼前这个红着脸,羞羞怯怯,却又坚定诉说自己请求的小姑娘,宁芳还当真拒绝不了。
甚至,在见到谢润娘的第一眼起,她就挺喜欢上了这个姑娘的。
若论容貌,谢润娘真没有哥哥漂亮。论气质,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是这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姑娘,有着一双特别质朴和勤劳的眼睛,让宁芳无比怀念。
那是她在后世,许多小姐妹都有的眼睛。
她们可能并不聪明,也不漂亮,却淳朴善良,勤劳体贴。
所以宁芳心一软,就答应了。
不仅答应了,还心疼的注意到谢润娘的手,比贵族小姐粗糙许多。指节粗大,尤其中指留有长期戴顶针的痕迹。这些都是家务活干得多了,才会留下的印记。
看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谢润娘脸更红了,磕磕巴巴的把手缩到袖子里,“我,我的手不漂亮。”
“谁说的?漂亮极了。”
宁芳攥着她想缩回去的手,拿起梳妆台上一盒油脂,就替她抹了起来。
“但是小姑娘家家的,也要学会保养。孔雀,你们几个过来,替润娘妹妹重新收拾打扮一番,再教教她的丫头。”
其实谢润娘衣着首饰并不差,谢云溪就算有求于人,也不会作践自己唯一的亲妹妹,故意弄得灰头土脸。但谢润娘这一身打扮只能说中规中矩,没甚么特色。还因她气质不够出众,显得有几分小家子气。
可在孔雀那一帮丫鬟的手上,很快便焕然一新。
把她身上那套过于正式的粉红衣裙连同首饰都换了下来,换上宁芳一件新做的翠绿衫子,配鹅黄色的裙,顿时整个人就清雅起来。
重新挽了个活泼的堕马髻,再戴上枚嵌着细碎宝石的白玉钗环,便在活泼中带着几分华贵。
再将谢润浪的手指甲细细修了一遍,染上粉红色的凤仙花汁,替她戴上几枚珍珠宝石戒指,等再照镜子的时候,连谢润娘都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镜子里的小姑娘,依旧还是她自己的模样,妆也十分浅淡,甚至比她来时更淡了些。但不过是重新梳了个头,又换了些衣裳首饰,却突然变得好看起来,且更象她喜欢的自己了。
宁芳也很满意的看着更美丽动人的小姑娘,特特给她手腕上洒了几滴桅子花露。
“这个味道,还喜欢吗?”
喜欢!
谢润娘闻着手腕,兴奋得连连点头。
她本来就不是大户人家娇养的牡丹芍药,硬把她打扮成那个样子,再漂亮也象是穿了一层壳,自己都觉得难受。
可宁芳的香露却让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原本就是乡间常见的桅子花,所以大可不必弄得那么华丽,相反简单清新的打扮更适合她。
若怕丢了哥哥的脸,就在首饰上多下些工夫。
象如今头上的白玉钗,胸前的金缨络,就足以显示身份了。如果还觉得不够,顶多加一枚白玉压裙,或纯金玲珑香球坠在腰间,便足够了。
当她红着脸,悄悄跟宁芳说出自己的想法,宁芳大笑着拍拍她的手。
“开窍了!说说看,你喜欢什么样子,我回头让银匠打给你。不过既是准备嫁妆,牡丹百合莲花水仙这些图样必不可少,你还喜欢什么?”
谢润娘红着小脸说,“我就喜欢桅子、茉莉,从前家前的院子里种了一大片,每年夏天开了花既香,还能卖了换钱贴补家里。”
这才是乡下小姑娘该有的样子。
宁芳点头,吩咐丫鬟记下,又拿了自己的衣裳首饰给她挑选样子。
至于谢云溪为何会打发妹妹来麻烦自己,宁芳半个字也没提。
但程岳却是心中有数。
回头还说宁芳若要帮谢润娘准备嫁妆,索性让朱三娘再打些陪嫁的剪子菜刀。
这让心中原本有些猜测的宁芳,便也明白了。
师兄大概是替皇上来刺探情况的。
但他又不好问得太直白,伤了师兄妹的情份,就委婉的派妹妹来了,也是间接给程家提个醒。
皇上已经注意到你家招收银匠了,要当心呐!
宁芳不怪谢云溪。
就算他不来,皇上总会派人来,倒不如便宜自家师兄。
只让她想不通的是,辛升乾被盯得这样紧,府里的消息还能这么快的传到宫中。看来埋在自家王府里的探子,可是不简单哪!
原想问程岳要不要追查,可程岳却老神在在的道了句。
“你师兄既麻烦王府打了这么多东西,回头让他自觉些,把礼送得体面些。他若是忙,就不必来了。”
宁芳……
还有心情想这些,她操得哪门子冤枉心?
不管了,爱咋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