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赟嗣突然帮武令媺说话后,荣安堂大门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三位监国皇子,泰王气定神闲,嘴角挂着温煦的微笑;禄郡王与瑞王面色还算平和,他们都是有城府的人,无论深浅吧,此时起码不会露出太显眼的表情。康王和往常一样当背景板,保持沉默。
兰真公主相当满意某些人的某些表情。她只用区区几个字的一句话,就成功地在武令媺和别的皇族子弟之间竖起了无形高墙,这让她很解气。
“紫鳞的话说的不错。你们聊吧,我要去祭拜母后和太子。”功成便要身退,兰真公主温和地对众人笑笑,径自进去荣安堂。
与兰真公主道了别,武令媺便一言不发。武赟嗣眼巴巴地瞅着她,眼中有相当明显的渴望被夸奖的神色。但武令媺还看见了别的。
她缓缓攥紧正拉住武宗厚衣袖的手。她相信武赟嗣没有愚蠢到这种地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帮她说话?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这小东西和他爹一起,就是要明着逼她表态,把她一步步逼到他们那方去!
那天武令媺与泰王短短交谈过几句话,面对泰王相当直接的承诺,她还是没有当场答应什么。没想到不过数日,这一幕竟然又重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此念一生,武令媺的神情彻底平静下来。果然啊,她这个半路上船的师父始终都不能让泰王父子放心。不得到她的明确承诺,他们竟是死缠着不罢休!
现在怎么办?当面表露自己的态度,让禄郡王和瑞王的猜测坐实,令皇帝陛下秘密建储的用意流产?还是给泰王和武赟嗣脸子看,得罪未来的皇帝和储君?
尼玛。老娘混到现在容易么?一个两个都来算计老娘?武令媺沉住气,平平淡淡地说:“九皇兄向来都感念父皇恩情。赟嗣,你下回再去和王府,也替小皇姑转达问候。”
她叹了口气,也露出愁苦模样,望着远方说:“刚刚兰真皇姐提起四哥,我倒想起了去楚国当质子的誉嗣。咱们在家里。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兄弟姐妹互相扶持。誉嗣远去他乡,却不知如何呢。”
提起前任祥王的世子、如今已经远去楚国为质的义国公武誉嗣,除去武宗厚以外。诸位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阴沉。他们舍不得送自己的孩子出质楚国,便狠狠踩了本就跌得够重的前祥王府一脚。
皇子们这事儿可干得不大地道。武令媺此时提起,不亚于是一杆子把船打翻,干脆把几位皇子都得罪了一遍。她的想法是。如今不可能再向以前那样不偏不倚交好诸皇子,那就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自成一党算了!
即便不算皇帝陛下,她身后还站着宗正局和三位宗亲辅臣,谁当皇帝都不敢与她当真撕破脸。她与武赟嗣拉近关系,固然有好上加好的用意。大半还是看了皇帝陛下的面子。
以前,武令媺从来都没想过要集结势力如何如何。她的同盟只是自保,赚点小钱罢了。从来不在朝政之事上争权夺势。但是今天被武赟嗣这么一激,她心底隐约产生了某个模糊念头。她想要在未来也掌握重权。只有她去逼别人,不能再让别人如今天这样来逼她!
“小皇姑,侄儿听说誉嗣堂哥走的那天,您还让人送了一大笔银子给他。誉嗣堂哥哭得可厉害了,一个劲地感激您呢。”这回说话的人是武宏嗣,他蹦到武令媺身边,亲热地与她站在一起,笑呵呵地说,“小皇姑惦记着咱们这些侄儿,上回您送到府里来的智力玩具,侄儿可喜欢了。”
他扭头看向武赟嗣,得意洋洋地显摆:“武赟嗣,你有没有小皇姑送的智力玩具啊?你们有没有啊?”后面一句话却是对其余几位皇子的嫡子女问的。
武赟嗣不客气地白了武宏嗣一眼,到底是看不过眼这家伙的臭美劲儿,忍不住反驳道:“谁说没有,我也得了的!”
其余几位皇子的嫡子女们也都纷纷打击武宏嗣,又免不了乱糟糟地向武令媺道谢。武宏嗣一把揪住武令媺的袖子,老实不客气地耍赖:“小皇姑骗人,您当时说只有侄儿才有那些智力玩具,可现在他们都说有!您居然骗侄儿!侄儿不依,侄儿不依,小皇姑要补偿侄儿!”
武令媺心中感动,武宏嗣此时的插科打诨毫无疑问给她解了围。虽说她也不是当真就没有办法应对,但武宏嗣的打岔、转移话题的效果更好。
亲昵地拧拧武宏嗣的鼻头,她没好声气地说:“得了吧你,你在小皇姑这里拿的东西还少了?上回你还把小皇姑给你小皇叔准备的吃食都包圆了,小皇姑也没告你的黑状。”
武宗厚立刻单手揪住武宏嗣的衣襟,臭着脸问:“宏儿,你当真吃了你小皇姑给我准备的好东西?”武宏嗣便装模作样大声呼痛,手忙脚乱要逃开武宗厚的魔爪。
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武令媺目光一转,瞥见在泰王众子女当中站在最后面的青年。“远嗣,你过来。”她对那青年招招手,笑容可掬地说,“你到前面来。”
泰王长嫡子武远嗣愣住,呆站着没动地方。武令媺便抿嘴对他笑,再次出声道:“远嗣,小皇姑许久都没见你,过来让小皇姑瞧瞧你。”
她年纪虽小,说话行事却比大人还有范儿,让人很轻易便忽视了她的年岁。武远嗣飞快地看了泰王和武赟嗣一眼,这才轻飘飘地飘过来。
这孩子身子太单薄了,瘦竹竿也似,穿着一件明显大了的崭新崭新的锦衣。不过他的眼睛很有神,黑黝黝的放着微光。武令媺抬头仔细打量这个比自己年长好几岁的侄儿,伸长手费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和气地说:“远嗣,你太瘦了,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千万别亏待自己。”
武远嗣嘴唇动了动,但只是低沉地应道:“是。”他不敢直视武令媺,神情既惶恐又畏缩,身体僵直着一动也不敢动。
“远嗣,记着给你母亲上柱香。”武令媺叹息道,“不管她做了什么错事,她都是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别人可以怪她恨她,但是你不可以!”
武远嗣眼里掠过不敢置信的光芒。他幼年丧母,原因,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知道。父王为什么把他远远打发去了封地,还不就是怕他在京里晃悠,惹了这位深得帝宠的小皇姑的不痛快。毕竟当年他母亲做出那样的事,差点害小皇姑没了命。
但是,整座太宁城、整个大周国,却偏偏是她对自己说了这样的一番话。武远嗣不是笨蛋,他已经十九岁了,他懂很多事情。此时他凝视着小皇姑的眼睛,他看见的只有真诚。小皇姑并不是为了做戏才对他说这些话,她是真的这样想。
多年来,武远嗣只敢在心里偷偷思念母亲。不要说祭奠,他就连当面承认自己还在想念母亲这个泰王府的耻辱、罪人都不敢!可是今天小皇姑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这样的话,他也许就能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母亲的灵位悄悄掉几滴眼泪。
“八皇兄,小妹向你求个情。让远嗣给他母亲上柱香,如何?”武令媺转身看向泰王,却没有将一星半分眼角余光投向武赟嗣。不用看她也知道,武赟嗣肯定气得小脸都白了。
泰王的温和神色终于现了几分复杂,点头说:“十九妹宽宏大量,为兄还有什么好说的?远嗣,给你小皇姑磕头!”
武远嗣二话不说,撩起衣袍郑重地磕下头去,大声道:“远嗣替母亲向小皇姑赔礼道歉!远嗣多谢小皇姑成全!”
侄儿们都是能人呐!武远嗣也懂就坡下驴,当面将过去的事儿说明,以后她再想如何就要顾及今天。武令媺在心里暗叹,有了她的这番作派,武远嗣在泰王府的日子想必会好过几分。
她今日还是没有明确表态,但通过武远嗣这件事儿也表示了对泰王府的亲近之意。此外,武赟嗣敢当着面算计她,那就不要怪她抬举他的这位长嫡兄。
瞻前顾后不是武令媺的性格,她深知,若她今天后退一步,明日她与泰王结党的谣言便会传得满天乱飞。就算今天惹了泰王妃和武赟嗣不痛快,她也不放在眼里。
武赟嗣的祥瑞吉兆是怎么回事,武令媺最清楚不过。如果未来武赟嗣当真记恨了她,那就别怪她奋起反击!反正泰王府不是只有武赟嗣这一个嫡子,现成就有武远嗣!人家武远嗣虽然没了亲娘,但还有势力不弱的外家。泰王之所以还保留武远嗣的嫡子名份,不就是顾忌这个?
禄郡王和瑞王看了半天的戏,最后这个小皇妹又在众人面前表现了一番容人之量。他们心中做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但是当着皇帝陛下派来请武令媺去见驾的内监,他们很是说了几句好听话。几人再无言语,道别后告辞。
在离开荣安堂前往乾宁宫的路上,武令媺忽然想,兰真公主身为先孝仁太子的同胞亲姐姐,应该也是玄鹤会的人吧?她甚至拥有很重要的话事权吧?!
她向来直觉敏锐,今天如此种种,都是因兰真公主一句看似无意的话引起的。而她也总觉得兰真公主偶尔瞥向自己的目光,虽然一如往常那样和蔼温柔,在今天却给她很不舒服的尖锐感。那是一种针对的、敌视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