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宫灯长龙自云阶蜿蜒而上,徐皇后的鸾轿正飞速上行。兰韵宫走水一事,她在路上也已经知晓,指派了一名近身宫人前去周全。再有季良全以内廷大总管的身份也让人去善后,当可不必挂心。
其实诚敬夫人会自裁,这在徐皇后的意料之中。这事儿,可善了,也可往大了闹腾。若是新帝有心,为了拉拢瑞王一系官员——尤其是林大学士,完全可以给诚敬夫人安一个追随先帝下去侍奉的美名。但若新帝要借题发挥,趁势处理了瑞王一党,此事便能办成大案。
虽然大行皇帝没有明言,但徐皇后才智过人,对新帝的真正人选心中已有明悟。将后宫拿到手中之后,她急急赶往乾宁宫,就是去给新帝保驾护航,顺便巩固自己的地位。
鸾轿由八名强健内监抬着,以从未有过的速度飞快地到达了云阶顶端。季良全护在鸾轿旁边,甫一上云阶,便自暗中小跑出一名内监,正是他的小徒弟八宝。八宝紧跟在季良全身后,低声将不久之前发生的诸事都禀报了一遍。
坐在鸾轿里的徐皇后自然也听见了那些。闻听只有两封遗诏出现,她不禁微微蹙眉,在心里一叹。
果然,正如大行皇帝所预料的那样,泰王真的忍住了诱惑,并没有将那封遗诏拿出来。也不知他是对他自己拥有莫大的自信,还是他的耳目探听到了些什么,但这种情况不是大行皇帝想看到的。
沉默片刻。徐皇后掀开轿帘,对季良全示意。季良全会意点头,又低声对八宝吩咐了几句。八宝无声行礼退下,目送徐皇后一行拐入了前往澄心殿的长廊,他飞快地向另一条长廊跑去。在他身后,有数名内卫紧紧护送,身法超绝,显然都是高手。
八宝跟随季良全多年,也早已习得一身不弱本事。他脚程极快,不一会儿便从一处殿堂的侧门闪身进去。再穿廊过门。来到一间暖阁。那里面。正有几个宫女儿忙忙碌碌煮茶分点心,要给住在正殿里的几位宗室小贵人送去。
这些小贵人当中,大行皇帝嫡亲的外孙女淳和公主地位最为尊崇。但她到底是外姓女,要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给大行皇帝哭灵致哀。可淳和公主思及外祖父的慈爱宠溺。在屋里哭得几次晕厥过去。她的贴身宫人急得要死。只能小心侍候。不敢大意。
八宝站在暖阁门口目光一扫,看见自己要找的那名绿衣宫女恰巧正在。他悄悄松了口气,低声招呼:“汀儿。汀儿。”
那绿衣宫女抬头瞧去,见是八宝,眼瞳微缩,急忙走过来,行礼后恭声问:“八宝公公,可是有什么吩咐?”
暖阁里众多宫女都瞧过去,见是八宝,也急忙行礼不迭。她们不全是宫里的宫女,但都知道八宝是季良全的徒弟,在御前也是有几分宠爱的。
“宫里适才走了水,咱家特意过来瞧瞧。你们这儿的茶水炉子一定要小心,可万万不敢弄出祸事来。”八宝扫了那些宫女儿一眼,见她们都低下头去不敢看自己,这才紧紧盯着汀儿的眼睛,慢慢地说,“汀儿你在淳和公主身边侍候,更要当心公主的身子,别叫兰真公主太过记挂。”
汀儿身子一震,缓缓点头,轻声道:“是,八宝公公,汀儿明白了。”其余宫女也齐声应了是,八宝再看了汀儿一眼,转身离开。
汀儿闭了闭眼睛,纤细的手指抚过袖袋,脸上看不出异色,她的心却是跳得格外厉害。将送给淳和公主的茶水帕子端好,她离开了这处暖阁,脚步如飞,一会儿便到了淳和公主的寝殿。
一刻钟后,淳和公主换了宫女的衣裳,在汀儿的护送下,偷偷离开,紧赶慢赶来到长青殿。淳和公主不敢冒然进去,因她这段时间常在长青殿来往,值守的无论金甲军还是内卫宫人都认得她,她出现于此处肯定会叫人怀疑。
幸运的是,淳和公主与汀儿绕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名与郑家有瓜葛的金甲士,请他给泰王嫡子武赟嗣带了话。一刻钟过去,闻听得澄心殿那边突然闹腾起来,多有内卫金甲士奔往,武赟嗣总算出现在了淳和公主面前。
“赟嗣哥哥,你快别多问了!把这个拿着去澄心殿。”淳和公主急急将一卷被丝绸裹住的手指长细细物事给塞进武赟嗣手里。
她不给武赟嗣说话的机会,双手用力地握住他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看住他说:“想要心想事成,就赶紧把这个拿去给皇后娘娘。记住,一定要给皇后娘娘!她与你母妃有亲,不会站在旁人那边!”
一边说,淳和公主一边使劲推着武赟嗣走,又低声道:“赟嗣哥哥,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我不想嫁给颜无悔!”
武赟嗣紧紧握住手中物件,他的触感告诉他,被重重包裹着的是卷轴也似的纸张。这纸张可能只是一幅画,也有可能是——圣旨!
方才,武赟嗣在长青殿哭灵,有两封遗诏的事儿他亲眼目睹。他真想跟着那些宗亲重臣一起前往澄心殿,去瞧瞧那两封遗诏会属意于哪位皇子接位,其中是否会有他的父王。可他的父王没有动,他更加不敢动。
不知为什么,武赟嗣有时候觉得父王瞧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骄傲有之,冷漠有之。他敏感的小心灵甚至还曾经捕捉到父王看着他时,那一闪而过的忌惮和嫉妒。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深受皇祖父爱重,父王难道不高兴吗?难道父王发现了皇祖父避着所有人请了先生偷偷教他的事儿?可这些不也从侧面反应了某个事实?
这个事实压在武赟嗣心底,不敢说出口,就连想一想都会忍不住打个寒噤。但随着他日渐长大,随着皇祖父对他的期许越来越多,他的那个猜测也越发明显,不禁欢欣雀跃。
只可惜他与父王的父子感情,随着他一日一日的长大,似乎在越来越淡。他甚至好几次看见那个分明早就被淡忘了的长嫡兄武远嗣,毕恭毕敬地站在父王跟前,父子俩在说着什么话。而这样的情景,在他幼年时是绝对看不见的。
这些迷茫,这些疑惑,武赟嗣深藏心底,直到遇见了宛澜表妹,他才有了倾吐的对象。他与宛澜表妹两心相知,虽不曾直言,但都明白彼此的心意。他相信宛澜表妹。
此时手里紧紧握住这卷轴,武赟嗣没有丝毫迟疑,他甚至撩开了长袍前襟,拔腿向澄心殿狂奔。他要为自己,为父王,为母妃,为宛澜表妹奔出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淳和公主眼眶微湿,紧紧捏住帕子的手指都显了青白之色。眼见武赟嗣消失在了长廊那端,她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也似,缓缓地倒在汀儿怀里。
“赟嗣哥哥,我不想嫁给颜无悔。你一定要心想事成,我等着你来我家提亲!”淳和公主喃喃自语,自腮边滑下两行清泪。
皇祖父大行,她没有见到母亲兰真公主一面,她被命令待在长荣殿不许离开,她好害怕。她知道母亲一定在宫里,却总是盼不到母亲。
她受够了!绝不想再受母亲的摆布!哪怕颜无悔确实是个难得的好男儿,她也不想顺从母亲的心意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可要想母亲改变主意,这世间唯有至高无上的那个人才有可能。
淳和公主原本想着什么时候去求外祖父,但外祖父那样的身体,她就算在御前承欢膝下,也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唯有,唯有武赟嗣他自己能拥有压住母亲的权势,才能让母亲低头。
所以,淳和公主将希望都寄托在了新帝遗诏之事上。除了那些皇子皇孙,宗室亲贵里她怕是最想知道谁是新帝的人。她也无比期盼能是泰王舅舅坐上皇位。那样的话,以武赟嗣世子的身份,便是当之无愧的皇太子,也就有了与母亲一较高下的资本。
故而,淳和公主在听了汀儿那一番话之后,虽然对汀儿的身份有震惊有疑虑,却还是毅然决定行险一搏。那卷纸张,她虽然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打开来看一看,但汀儿说,这是一封有关皇位继承的遗诏。这封遗诏原本就在泰王府里,却被泰王束之高阁。原因不得而知。
“公主,回去吧。”汀儿用力扶住淳和公主,低垂的眼帘掩去了她深深的歉意。她虽是兰真公主自会州本地挑选来服侍淳和公主的人,但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只是大行皇帝的奴婢。她摆在明面上的身世是假的,她的亲生爹娘如今就在玉松公主府,等着与她一家重逢。
淳和公主与汀儿匆匆回去长荣殿。二人走了不久,从她们这边长廊的廊顶便轻飘飘地跳下一个人。这人发出一声冰冷的讥笑,身影一闪,往澄心殿而去。
人都到齐了,这出在大行皇帝掌控之下绝不会偏离正轨的好戏,也该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