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庶民成婚之日也能借用九品服色的凤冠霞帔,然而,和民间常用的小珠庆云冠相比,世子妃的七翟冠显得富丽堂皇得多。此时此刻当章晗坐在妆台前,看着沈姑姑和秋韵芳草碧茵共同将那顶珠玉辉耀的凤冠戴在自己的头上时,尽管她此前已经在沈姑姑教习下演练过两次,脖子仍然是不免为之一僵,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脖子很是难受。
这顶七翟冠乃是用漆竹丝编成圆形冠胎,表面冒以翡翠纱。冠顶颤颤巍巍缀着七只口衔珠滴的翠翟,冠身上铺有四十片点翠镶珍珠的如意云,下头饰有两朵一树的大珠牡丹花八树,小珠飘枝花八树。冠前的翠口圈上缀珍珠宝石钿花及翠钿各八,托里金口圈上则是珠翠面花四,珠排环一对,额子上用描金凤纹装点,又是二十一颗滚圆的珍珠,安在翟冠后头的两边博鬓上则缀着垂珠鸾凤。
因而,戴着这样沉甸甸的七翟冠,章晗几乎根本无暇理会一层一层套在身上的玉色中单和青色翟衣等等,当那些玉圭、带绶、玉佩、袜舄全都穿戴了整齐,头顶蒙上了那一方大红销金罗帕的她随着沈姑姑的引导下缓缓走出屋子的时候,恰是亦步亦趋,目光所及之处就是脚底下的方寸之地。直到耳畔隐隐约约传来沈姑姑的提醒声,她方才知道是正堂到了。
随着礼官的赞礼,章晗盈盈跪下了之后,当听到耳畔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她才一下子惊觉了过来。然而,在那一方只能隐隐约约透出些许光线的盖帕之下,她只能看到并肩而立父母的双脚,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往之女家,以顺为正、无忘肃恭。”那是父亲章锋的声音。
“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那是母亲章刘氏的声音。
想起父母的生养之恩,自己却长年在外不得尽孝。如今终于团圆才没多久,却又要嫁为人妇,章晗只觉得心中一绞,深深俯首行礼时。强忍着方才没有让眼泪掉了下来。等到沈姑姑轻轻搀扶去了她,低声提醒该是上轿的时刻,她依旧只觉得脚下有些挪不开步子。正在这时候,她突然只听到一旁传来了陈善昭的声音。
“又不是你嫁了我就不回来了。日后只要你喜欢,随时随地都可以回来住。”
尽管那声音很轻,不虞被那些观礼的宾客听见,可章晗仍是觉得脸上如火烧一般。只恨不能和往日那样瞪他。更不能出声,她只能看着那大红袍服衣角的身影缓缓在眼前消失。直到出了大堂,她按着沈姑姑的指引轻轻伏在了大哥章晟的背上,那种又是悲伤又是欣悦混杂在一起的情绪,方才会另一种怅然取代。而章晟稳稳地背着她,脚下却犹如入了泥潭似的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嘴里甚至还低声提点着。
“丫头,嫁了过去有什么委屈别藏在心里。记得对爹和我说,也记得对他说。他既然煞费苦心娶了你进门,今天这样的情形也硬撑着亲自过来了。足可见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大哥虽说一开始不想让你嫁入王府去,但如今木已成舟,只希望你和他真能够和和美美一辈子……”
听着章晟一反常态的那些话,最后更是直陈心意,章晗却没有如往日那般打断他打趣他,只是静悄悄地伏在他背上听着,直到外头传来看热闹人群嚷嚷新郎官打起轿帘了的哄笑声,章晗又听到了礼官恭请升轿的声音,她知道轿子已经近在咫尺,这才轻轻嗯了一声。此时此刻。哪怕之前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头已经搬开了,可更加深沉的惶惑却笼罩了下来。
她才和亲人团圆没几日,这么快就要嫁人了……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了!
“丫头,坐稳了!”
章晟轻喝一声,随即稳稳当当将章晗从背在背上一下子换成打横抱起。然而,他却没有立时弯下腰来把人放在凤轿里。而是两眼目不转睛盯着陈善昭。陈善昭闻弦歌知雅意,笑着微微颔首道:“大哥放心,我日后一定会好好待她!”
这个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的家伙!
尽管章晟挑了挑眉,然而,想到陈善昭应当是之前刚刚清醒过来,便硬生生赶到了这儿迎亲,这份心意便抵得过千言万语,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就在这时候,他抱在怀里的章晗却是突然低声说道:“大哥,他肯定是硬撑着赶过来的,你……你不要为难他!”
我哪里为难他了!看他那细胳膊细腿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我若为难了他,你还不得找我算账!
尽管章晟心中嘀咕女生外向,可当胳膊上被章晗狠狠揪了一下时,他不得不意识到眼下自己的妹妹已经半只脚踏入了陈家的大门,自己是胳膊拗不过大腿。于是,弯下腰来把章晗小心翼翼放在那顶宽敞的凤轿中之后,他眼见陈善昭上前要亲自放下轿帘,便低声说道:“世子爷,就冲着今天你能硬撑着亲自赶过来,我服你这条汉子!”
陈善昭微微一笑,却没有答话,而是趁着放下轿帘之际,对着轿子中头顶大红喜帕,身穿青色翟衣的章晗轻声说道:“我说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相信我。所以,亲迎这种最重要的日子,我不会让给别人的,哪怕是我弟弟。”
对于章晗来说,这简直是这个世上最动人心弦的情话。眼看喜帕缝隙中透进来的光亮越来越少,她知道轿帘应当就快要放下了,一时间竟也忍不住说道:“就算你没能醒过来,我也已经对李公公说过了。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尽管已经听陈善嘉多嘴地提过了这件事,陈善昭仍是感到心头涌过一股暖流,一时竟是趁着放下轿帘的最后一刻,伸出手去敏捷地捏着章晗的手轻轻一握,这才迅疾无伦地放开了。等到转身登上象辂之际,他拒绝了陈善嘉伸出相扶的手,最终竟稳稳当当上了车。那一刻,四周围观的百姓一时又发出了一阵轰然叫好声。
这实在是近来连续不断的皇家婚礼中,最出人意料的一次了!
陈善昭此前一露面便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因而,这一消息竟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一众相关人等的耳中。当乾清宫中的皇帝乍然听到这讯息时,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竟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本战战兢兢禀报此事的小太监跪在那儿,忍不住愕然抬起眼看了皇帝一眼,而两侧垂手而立的太监宫女们则是更加惊奇了。
“好,好,果然用喜事冲一冲便好了!”
他就知道,那个书呆子福大命大,绝不会就这么轻易有事的!
喜上眉梢的皇帝一按扶手站起身来,就这么在东暖阁中来来回回踱了两步,突然停住了脚步,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来人,将朕案头上那一方白玉如意纹麒麟镇纸赏给赵王世子,将今年新贡上来的羊脂玉狮子一对赏给赵王世子妃。再有……”
皇帝微微一顿,竟是快步走到了书案旁,竟是亲自捋起袖子,在此前陈善昭于万寿节那一天送来的一角碎裂的歙砚珍品龙鳞月砚之中,注入温水磨了小半砚台的墨,继而便命人铺开一张横卷,饱蘸浓墨写下了龙飞凤舞的四个字——天作之合。随手写下年月,等到墨迹稍干,他便拿起一旁自己日常写手谕时常用的那一方宸瀚堂主人之印,重重钤在了横卷上。
“和这一轴横卷一并赏赐给赵王世子和世子妃!”
赵王府中,当快马加鞭赶回来的陈善睿面色恼怒地说,陈善嘉竟是不知怎的把才刚苏醒过来的陈善昭带出了府去章家迎亲,赵王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然而,在眉头紧皱了片刻之后,他便哂然一笑道:“罢了,他们两个自小便是兄弟情深,今天这大喜的日子任由他们胡闹去吧,横竖善昭能下床总是天大的好消息。”
听父王竟然这么说,陈善睿忍不住开口说道:“可大哥终究是才刚大病初愈,若有什么万一可怎么办?”
“就算是大病初愈,亲迎这种事情都用别人替代,终究是权宜之计,之前我也是实在没办法,这才和父皇商量了如此去做。只要他在人前露面,不少传言就能不攻自破,却也是好事。”赵王一时负手而立,随即淡淡地说,“再说了,他是我的儿子,既然已经醒了过来,便一定能支撑到底,哪里会这么不中用!”
眼见父亲竟是如此态度,陈善睿顿时哑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赵王大步出去,吩咐了上下加紧预备。一时间,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轰然应诺声,原本弥漫在赵王府上空多日的愁云惨雾竟是一下子消散得干干净净。进进出出的人虽则都恭恭敬敬地和他打招呼,可他却分明觉得,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这个人,只有陈善昭这个赵王世子。
“他差点闯下了弥天大祸……凭什么……”
也不知道在空荡荡的书房中站了多久,陈善睿才面色阴沉地往外走去。然而,他才刚刚下了前头的台阶,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跟着就是人大呼小叫的嚷嚷:“英王殿下偕王妃到!”
“淄王殿下偕王妃到!”
“嘉兴公主及驸马到!”
此前那些个生怕刺激了尚在静养的陈善昭,并不打算出席的亲王妃和公主们竟然一个个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