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来到建章宫寝殿,小太监立即送上茶来,茶器是胎薄如纸的精瓷,茶叶是极品绿雪,从采摘到制成需用上千斤花瓣配制。用的水则是玉华泉的水,一开碗盖溢着沁人心肺的清香,碧绿的叶子根根直立,映着洁白的精瓷,真是美食美器,赏心悦目。
昭华端起来闻了闻,却没有喝,问大总管:“皇上在哪里?在前殿,还是书房?”
“皇上还在与朝臣议事,年已经过完了,有许多事要做。”落月回答。
“还真是勤政啊。”昭华语气略带失望。
“你若是想让他不上早朝,就象昨夜那样陪他开心玩就是。”
“那帮大臣肯定要把我撕碎了。”
“就算你什么也不做,他们也不愿意你活着,因为你活着本身就是对齐国的防害,所以,你还不如做点什么。”
昭华看着他,眼光意味深长,半响,忽然一笑:“你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想要我去做么?”
“你说什么?”落月好象很不解地眨巴眼。“我只想好生伺候皇上。”
对方不接话茬,昭华不再把这个话题说下去。问:“皇上召我来做什么?是不是觉得养个闲人不划算,要我来干活?说吧,是擦地板还是洗茶具?”
“皇上吩咐,要你在寝殿待着,随意坐卧,他回来会给你分派好活。”
“要我做什么?能不能透露一下?”
“皇上很不满意你正眼不瞧他,所以我给他出了一个好主意,让你的眼光紧跟着他。”
“又是什么折腾人的花招?”
“到时你就知道了。”落月狡黠一笑,不再说什么。
文康下朝回宫,昭华在门口跪迎,照奴隶的规矩匍伏于地。文康一把拉起他,道:“没有外臣在跟前,不要这些虚礼了。”
“谢陛下。”昭华恭恭敬敬上前为他更衣去冠。奉上礼仪周全的笑容,不温不冷问道:“陛下召奴才过来要伺候什么?吹箫,唱曲,吟诗,还是直接上……啊…”
文康往他腰上掐了一把,狠狠地瞪他:“忘了昨晚朕说的话了?还是故意气朕?”
“奴才不敢……哦……不是……不敢……”昭华被他掐得皱眉头。
“算了。你这人记仇,喜欢故意气朕。”文康看小几上那碗茶一口没动,沉下脸来,“怎么?朕的御用茶你也嫌不好?”
“陛下的御茶哪里可能不好,只是奴……只是昭华身份低贱,不敢僭越使用御用之物。”
“朕说了,没把你当奴隶……”
还没说完,昭华立马接口:“我宁可被你当奴隶,天天挑水擦地板扫院子,也不愿做后宫的男宠。”
当奴隶还有人怜他被压迫欺辱,敬他处困厄不改志向,可是做男宠在敌人身下侍候就没人同情了。不但对他个人对他家族来说是奇耻大辱,更要命的是,会败坏他的名声,日后拿什么去号召国民招揽人才,谁愿意为一个以色侍人贪图富贵的男宠效命。
“你要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想做什么由不得你选择。”文康有点儿不高兴,连他这当皇帝都不能想做什么做什么,这人反倒任性起来。
眼睛闪闪发亮盯着他,道:“朕知道你不愿当男宠。朕现在不要你当奴隶也不要你当男宠,就当朕的御用画师好了。”
“什么?”昭华一脸惊讶,瞪圆了眼睛。
“当然,专为朕作画。”
“可是……可是……”昭华明白落月说的好主意是什么了。
没等他说什么,就被文康拉到画案前。
花梨木大案上铺好了画纸,磨好了墨。
“就为朕画肖像,你好久没画,先试试用笔。”文康兴致很高地把笔塞在他手里。
果然,为他画肖像,就得盯着他仔细看。
昭华提起笔,抖个不停,他的手指受过拶指酷刑,虽然用最好的药物医治过,却落下病根。平时不用力也罢了,一用力就疼,已不能与以前那样能控制力道,运笔自如,画出的东西大不如前。
“怎么?画不成?还疼吗?”文康握住他的手问。
“不用力时不是很疼。”
“还是疼着好,让你记得安份些不要与朕做对。”文康轻舔曾经受过伤的手,一边说一边轻轻用力在骨节处一捏。
昭华疼得吸口冷气,苦笑一下,道:“吃这么大苦头,当然不敢再激怒陛下。只怕这双手废了,不能再伺候陛下。”说着眼神黯然。
文康脸色一变:“不会的,朕已经命人带万两黄金去天山大宛国求疗伤灵药七仙雪莲,等到药物配好,你的手就会和以前一样。”
昭华又惊又疑地看着他,似是不信。万两黄金不是小数,还千里迢迢,他是说真的还是戏言?
文康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也不解释,用手环着他的腰,一只手伸进衣内轻轻抚摸,无比暧昧。
“咳……谢陛下隆恩。”昭华不动声色地扒开他的手,跪下谢恩。
“不用谢恩。”文康拉起他,道。“朕只要能看到你的笑容。”
昭华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是常常对陛下笑吗?”
“又装糊涂,你明白朕的意思。”文康不满意地捏他的脸。
他多么希望昭华能放下所有疑虑和戒备,在他面前展露发自真心的笑颜。
文康忽然眼睛又一亮,象是想到什么好招。昭华又警惕地看着他。
“纸墨已经备好了,别浪费。在你的手指彻底恢复之前,朕来为你做画。”说着,文康拉着他坐到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榻上,让他摆好姿势。
昭华莫名其妙,文康向来不喜欢琴棋书画之类的东西,认为那些对治国无用,现在怎么对作画感兴趣了。记得十几年前,文康满头是汗奋笔作画,画了只黄眼睛黑猫,拿给他观赏。他看了半天,想出一句赞语:“这摊鸡蛋画得真不错。”
这下子惹恼了小祖宗,哭闹一场摔东摔西还不肯吃饭,也不和他说话,直到他低声下气千哄万哄赔礼道歉才作罢。
最后文康对画画失了兴趣,并控诉:“你把一个绘画天才毁于幼苗之中。”
忆起往事,昭华唇角上扬,溢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如春风拂过静湖,激起一波美丽涟漪,温暖而宁静。
埋头作画的文康正好抬头看到,失了神,也勾唇一笑,荡漾无限柔情。呆看良久继续作画,才发现纸上不知何时滴了一堆墨团,洇了一片,如氤氲的泪水。
不可否认,文康其实是有绘画天分的,十几年前,昭华随父母来齐国探亲,分别后,文康常给他写信,六岁的孩子也不会写多少字,就用画来代替,画得歪七扭八,偏偏昭华能看得懂信里的意思,那只看上去象土豆的虎头代表属虎的昭华,那条看上去象条虫的东西代表属龙的文康,这些只有他们两人懂,别人看不明白。
这鱼雁往来的笨拙通信只维持了两年。
后来,老齐皇遇刺,两家翻脸,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
再后来,齐国大军南下灭燕,烧杀掳掠,两人成了不共戴天之敌,再次相遇只有针锋相对,恶意折磨。所有温馨的一切只能在梦里重演。
昭华梦见文康哭闹使性子,控诉他打击了绘画天才的学画积极性,他赶紧过去赔小心哄劝,文康趁机象八爪鱼扒在他身上蹭,在他衣服上蹭掉眼泪,继续蹭来蹭去,越蹭越近,还蹭过去亲/吻他的脸颊,亲着亲着亲到嘴唇。
昭华轻哼一声,睁开眼睛,唇上的湿热物体受惊似的很快离开。他醒来照旧犯一会儿迷糊,然后看清眼前的人是文康。
“醒了?该用午膳了。”文康脸有些发红,可能是热的。
的确,殿内的地龙烧得极好,让人觉得舒服困倦,昭华看了一眼旁边桌上的黄金沙漏,一惊:“早就过了午膳时辰了。”
“哦。”文康若无其事地说。“你睡得象猪,叫不醒,所以……”
昭华的眼睛瞪了过来,没有一点威慑力,只能让人脸红心跳。
“不对,应该是像小猪。”文康更正,不意外地听到磨牙声。
内侍们摆好御膳后全部退下。
“朕知道你被那么多人看着吃不下饭,所以让他们全退下,你也不必顾忌什么规矩礼节,不必再说什么不敢、不配、不能与朕共餐的话。赶紧坐下,废话少说,快到上书房时间了。”文康拉他坐到身边。
要说的话全让文康说了,昭华只好说:“我吃不下饭,主要是因为看见陛下没胃口。”
“那好,等你的手好了,天天为朕画肖像,天天看着朕,让你倒尽胃口,饿死最好。”文康哈哈一笑,他喜欢看着昭华与他斗嘴置气,远胜过看他恭顺冷漠拒人千里。
用完迟到的午膳,上书房的时候到了。
这是新年第一次上书房,由冯宣太傅开讲,他见皇帝迟到有些不悦,再看文康居然赏了昭华座位,命他坐在另一张桌前,更是不悦。
“陛下跟前,怎么可以有奴隶的座位,一个奴隶与臣下并坐,是为臣的耻辱,更是对臣下的不尊重,且乱了上下尊卑。”
昭华眼皮也不抬,动也不动,只听文康说什么。
“太傅言重了,昭华久病初愈,而且膝盖有伤,所以朕才破例赐座,太傅何必如此狠心?”文康嘴角上挑,眼中却是冰冷,可见心里很不高兴,口中也不太客气。
冯宣无话可说,明明是这年轻的君王在金殿上宣布昭华做他的奴隶,并当众剪发烙印,当天就施以鞭刑,现在倒成了别人狠心了,真是不可理喻。
“也罢,随陛下高兴。”轻咳一声,冯太傅不想再在座位的事情上纠缠太多,开始授课:“今日开讲,老臣先讲个故事。”
三个学生洗耳恭听。
“有个人行走在沙漠中,朝着他的宏伟目标行进,本来他就面临着风暴,迷路,盗匪攻击,或是食水缺乏的困难和危险,他也聪明的解决这些艰险。可是,路上他看见一朵美丽的罂粟花,他要下手摘取,结果陷入脚下的流沙,本来他可以拔出脚来,可是他偏舍不得那花,不肯退身,结果在沙中更陷进一步,你说这个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讲毕,冯宣的眼睛盯着文康看。昭华垂着眼面无表情,林御风一脸懵懂。
文康轻叹一声,笑笑答道:“这人不疯也不傻,太傅可曾见过陷入流沙的人能自己拔出脚来?”
“毁了那花,他无可留恋,就可以从流沙中拔出脚了。”
文康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若是那花毁了,只怕那人会疯狂,可能会毁灭一切。”
冯宣长叹一声:“那人原本聪明,可是为了一朵花自甘沉迷,偏离原来路径,也是他自做自受,旁人能扶他帮他,却不能替他行这段路。执迷不悟,注定万劫不复啊。”
“既然那人聪明,何用他人说三道四。”文康脸色更冷。
冯宣脸色大变,失望地看了文康一眼,看他投在昭华身上的目光,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让人感到心悸的沉溺。
次日,上书房首席太傅冯宣上表求致仕回乡养老,遇上这种情况,照惯例,做君主的总是先挽留再三,以示优礼和尊重老臣,但是文康没有挽留,只是在冯太傅原品级上再加以封爵,同时赐双俸,并在原籍为其建府第一座,又赏赐无数金银财宝,颁下优遇旨意:“太傅冯宣,朝之名宿,德高望重,夙夜勤劳,教导帝业……今赐金归乡,颐养天年……,国有大事,以备咨询。”
重重封赏,却不挽留,让朝臣们摸不着头脑。只有左右丞相等少数几人猜到几分。
冯太傅一去,文康没了约束,愈发玩乐嬉戏,每天下朝后为昭华画肖像。他发现自从分别后又在一起,昭华待他不象以前那么抗拒冷漠,却是半推半就,有意取悦,这让他很是高兴。
晚上,文康也不肯放昭华回小楼,非要抱着他睡。昭华起初极不习惯,知道不能反抗,索性当自己是一卷棉被,累了也能睡得着,好歹比冰冷的小楼暖和些。只是他受不了炭火气,入冬以来嗓子发干,常常咳嗽,到了夜间更严重,直咳到半夜才昏昏睡去。文康居然不嫌吵,还是要和他睡在一起,又下令将寝殿中所有明火包括火盆熏笼全部撤掉,只靠地龙取暖,四周又摆满水盆增加湿气,如此炭气减了,屋里温度却也降了。昭华在南方长大,不习惯北地严寒,白天活动着还好,夜里冷得缩成一团,迷糊中自动往火力较大的文康怀里钻。
文康见他主动靠过来,心里大乐,次日画起画来精神百倍,也不觉一坐两个时辰太过枯燥。
细细凝视着令人沉迷的容颜,一笔笔勾勒,一笔笔描画,所有看不见的情思凝聚于笔端,化为看得见的线条图画,现于纸上。
昭华原本喜静,枯坐或站上一两个时辰也无所谓,只是在文康那样的眼神注视下,常常让他的脸不由自主的红起来,尴尬无比。
而且,文康对他的温柔,更让他惊讶不安,心里暗自警惕,仍然谨守礼节保持距离。
七天后,文康得意洋洋把作品亮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等待夸奖。
昭华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不对文康的画作抱太大期望,可是看了作品,还是忍不住嘴角抽搐。
作者有话要说:最艰难的考验,就是富贵安乐,比如勤劳如小凤这样滴,吃饱喝足就不想码字鸟,
有道是:
春日迟迟正好眠,
夏暑不是更文天。
秋凉气爽宜玩乐,
冬天码字手指寒。
总之,
吃饱喝足就犯懒,
哪管读者眼望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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