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阶下片刻功夫,已经躺了五具尸体。众人回过身搜寻宇文燕,发现他仍旧呆呆地立着,脸上流露痛楚之色,对刚才发生的一幕竟置若罔闻。
雪落在地上,遮盖着台阶前的尸体和红色的血雪。
雪落在宇文燕仰望着的眼里,这眼睛是空洞而又迷惘,痛楚而又欣慰的。
宇文燕听到驼背的老太婆告诉了她的下落,不知为什么,他游荡的心绪因此而欢悦无比,似乎只要有关于她的,哪怕一星半点,对他都是一种安慰。
他像枯焦已久的田地,有一滴甘露就拼命地吸吮,他看到那一瞬间掀动的眼睛,想象着这一双眼睛这一张脸这一个身影,现在在岭那边的官道上往前走着,他的心因此有了着落。
同时,他又感受着撕肝裂肺的痛楚,他不知道,从今往后,山高水阔,什么时候才会再和她相遇,或许今日的一见就是永别,他等不到那一天就死于刀剑之下或死于末路穷途贫病交加。
江湖险恶,有多少难以预测的陷阱和罹难,多少阴谋狡诈多少崎路,阻隔着他和她的相遇。他忧伤地回想着那一个人,直到蒙回天扯着他的衣袖,他才哦地一声从遐思中惊醒。
蒙回天轻声道:“公子,别想太多了。”
宇文燕的脸微微一红,轻声道:“多谢大哥。”
从庙外很远的地方,一男一女,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的两个声音清晰地传来:
“天道玄泓,覆天载地。”
“除暴安良,苍生有幸。”
声音穿透肆虐的风雪,以内力传送,仿佛就在殿外。
蒙回天的脸色一沉,向宇文燕低语:“天道教的驾前使者催命判官陆乘和孟婆金凤来了。”
声音从远而近,飘忽而至,远处有人嗓音颤抖着喊:“弟子参见陆使者金使者。”
娇滴滴的声音说:“免了免了,你们要是谁再偷看我的倩影,我可不会饶了你们。”
另外一个声音骂道:“骚婆娘,少卖俏了。”
娇滴滴的声音发出一连串的怪笑。
众人眼睛瞪得老大,死死地盯着殿外。黑暗中缓缓飘过来一盏灯笼,穿过风雪,在空中摇摇晃晃,众人看清这灯笼居然是被人用内力驱使着的,可见此人的造诣非同寻常,桔黄色灯笼在殿前打了几个圆圈,最后挂在檐下。
蒙回天说:“这是催命判官陆乘以内力驱使的,叫作点名灯,据说挂在哪里,哪里的人就算已被点名,死期就在眼前了。”
院子周围此时点起了无数火把,把院子照得通亮,恭敬的声音从远而近,依次响到殿前:“弟子参见陆使者金使者!”
飞檐上跃下十二个青布缠头的汉子,手举火把,一边六个排成两排,毕恭毕敬地立着。檐上接着又轻轻地落下两个人影,在队列中间站定。
众人看到一男一女两人一般的高矮,只有四尺左右,男的手里握着一支判官笔,女的手里并无兵器,托着一只茶碗,下雪天,碗里的茶却不停地冒着热气,显然她是以内力催逼着茶碗使之发烫。不用说,这两人就是陆乘和金凤。
江湖传闻只要看到他们面孔的人注定就是死人,陆乘叫催命判官,那支判官笔点到谁谁就变成死鬼。
而金凤叫作孟婆,孟婆是传说中人将死时魂游阴间,在孟婆茶馆喝一杯孟婆茶,就会把生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人就不会还阳。
这金凤既叫孟婆,取人性命的当然就是手中的茶水,谁碰到谁就毙命,从无例外。
陆乘站在那里,脑袋不停地东转转西看看,一双眼睛眯缝着,似乎永远也睁不开。
金凤五十开外的年纪,却穿着极鲜艳的衣裙,浓妆重抹,一张老脸,学着少女的模样,不停地顾盼流彩,忸尼作态。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众人准会把她当成一个花痴嘲弄一番。
但这时候却谁也没有心思嘻笑,他们的目光注视着宇文燕,只要他一动上手,众人就想着趁机溜走,实在不行,那就只有合起来和天道教拼了。
众人跟随着宇文燕走到院里,偷偷往四下里看,心里暗暗叫苦,四面的墙顶屋檐,天道教弟子密密地把守着。要想逃走,恐怕不太可能,唯一的出路就只有拼了。
宇文燕扭过头,用手掩着嘴唇,咳嗽了一阵。他抬起头,目光疲软地看着对方,懒洋洋道:
“在下等和贵教素无往来,不知二位有何见教?”
“老怪物,”金凤瞟了一眼宇文燕,谄笑一下。“人家叫你好回去了,人家只是喜欢看我,你看他眼睛直勾勾的。”
“骚婆娘,滚一边去,我一个个把他们都变成死鬼再送你床上去。”
“不好不好,你至少要让这个公子活着,喜欢我的男人死了,我会悲痛欲绝茶饭不思的。”
宇文燕厌恶地皱皱眉头:“在下和二位并无过节,何必言语取笑。”
陆乘白了宇文燕一眼,说:“骚婆娘,我就成全你,给你留这个活的,其余的么,嘿嘿,怕就没这个艳福了。”
蒙回天一个箭步抢上前去,钢刀横在胸前,朗声道:“老东西,只怕我这口刀不肯答应。”
“你叫蒙回天?好,我来耍耍你。”
蒙回天大怒,刀光直冲陆乘而去,使出了独步刀法的第一招:“薄靡为天”,但见刀光象满天的星星一样在陆乘的头顶眼前闪烁。
陆乘嘻嘻笑着,手中的判官笔直伸向前,嘴里说:“我点你的期门穴。”
蒙回天大惊,赶紧手形一变,刚使了半招的“薄靡为天”就转成独步刀法的第二招:“凝滞为地。”刀风削向陆乘的双脚。陆乘把判官笔从上往下斜捅下来,口里说:“我点你的天宗穴。”
蒙回天“凝滞为地”还未使完,就变为“清妙合子”。陆乘判官笔一抖:“我点你的大巨穴。”
两个人一来一往,众人只见陆乘的判官笔胡乱捅着,蒙回天却手忙脚乱,一柄钢刀握在手中,竟象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似的笨拙地挥来舞去,头上冒出了热汗。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叹着气,心想独步刀法也真浪得虚名。
只有宇文燕和快哉山庄的弟子知道,陆乘判官笔所指和嘴里念叨的,正是独步刀法每一招的破绽所在,所以蒙回天每招都是使了一半就赶紧变招,一柄钢刀,居然连陆乘的身也近不了。
蒙回天又气又恼,左支右拙,心里一团乱麻,他怒吼一声,索性把钢刀一撒,只以两只肉掌,舍命向陆乘扑去。
宇文燕大叫一声“不要!”只见陆乘右手一缩,左手拍出一掌,蒙回天整个人就飞向空中。
宇文燕惊呼一声,抢上相救已来不及,只有原地拔起,在空中抱住蒙回天,落回地上。
蒙回天胸前的衣服被击得稀烂,人在空中就已经断气。
陆乘哈哈大笑:“独步刀法,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
“老怪物,你心太狠了,好端端的男人你打死他多可惜呀。”金凤撇着嘴,嘴角撕开很深的皱纹。
宇文燕用手抹合蒙回天的双眼,把他交给手下。他的脸色苍白,垂着手,一步步朝陆乘走去。陆乘判官笔一点:“我点你的水分穴。”宇文燕似乎充耳不闻,依旧垂着双手,朝陆乘走去。
陆乘赶紧把判官笔缩回又刺出去,“我点你的华盖穴。”宇文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陆乘赶紧又把判官笔缩回。
众人见状惊奇不已,眼下的情景和适才正好换了个位,宇文燕垂着双手一动不动,陆乘跳来跳去却始终不敢欺近宇文燕。这回轮到陆乘象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一样了。
众人看他笨手笨脚都觉好笑。却不知道,适才陆乘嘴里指出蒙回天的破绽,借此使蒙回天穷于应付,你想掩盖自己破绽的同时,举手投足之间,另外一个破绽又露出来,如此类推,蒙回天就永远只有招架的功夫,无端就削了锐气。
而现在宇文燕无动于衷,垂着双手,处处都是破绽又没有一处破绽。因为你进攻的时候他随时都可应招,你攻击他的同时就露出自己的破绽,他化解你招式的同时攻击你的破绽,后发制人而置你死地。
这就是宇文燕和蒙回天说的:“人皆取先,已独取后。”只要你的身手比对方快三分之一招,你就占了胜机,而宇文燕的身手之快陆乘已经看到,因此他不敢贸然击手,不敢用自己的性命和宇文燕比快。
陆乘的心里阵阵发毛,这是他出道以来,从未遇过的对手,这打法怪异无比,让人实在头疼,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自己的老命可能不保。
他转而一想,不由地笑出了声。自己怎么如此之笨,只顾和宇文燕比招式,却忘了自己的内力远远在他之上。陆乘突然身形一变,左掌猛地向前拍出,并未使全部力道。
宇文燕垂着的右手随意地举起,两掌相交的一瞬他的右手顺势往边上一退一带。陆乘大惊失色,足尖一点,人硬生生朝后跃起,跌了一个跟斗。宇文燕借着对方掌势也往后一跃,摇晃两下才站稳了,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陆乘看着宇文燕,不相信地摇摇头。刚才两掌相交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手掌似乎触到了一团棉花,软绵绵的,真气从自己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幸亏避得及时,否则,他不相信地摇摇头。
原来,两强相争,掌掌相交,各以内力拼搏。胜人者有力,落败的一方,其实却并非为完全对手掌力所伤,有一大半是被自己发出的力道反弹回来,震伤经脉脏腑。
强劲的内力聚凝掌上,却无处挥发,就象碰到一堵墙壁,墙壁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它受了人的一掌,化解强劲的内力。而人与人相交,落败一方的掌力却无法发泄,再加上胜者也以力相逼,凝聚于掌心的内力就只好反弹己身。
而这宇文燕,本来就无内力,又拿什么反弹己身?
再加上他手上造诣了得,瞅准时机,恰到好处的一退一带,轻轻巧巧,就把陆乘发出的掌力卸了一大半。
宇文燕患的是肺痨,肺是人存气藏魄之所,宇文燕体无气存,就如同一个空谷,不存之存,所以立体,无用之用,所以应物。这就是他对蒙回天说的:“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
陆乘以内力驱掌,对方随手应之,所以就觉得象触到一团棉花。对方不以内力相拼,陆乘凝聚掌心的内力没受阻挡,就同决堤之水一泄而竭。
陆乘之所以硬生生后退是因为宇文燕如果一退一带,紧接着一掌拍出,那么陆乘一泄而出的真气就会拦腰截断,剩下的真气反弹回来,自己非死即伤。
宇文燕一退一带,虽然化解了陆乘的掌力,人却还是禁不住晃了几晃,胸口一阵发闷,血就直喷而出。他略抱一抱拳:“承让。”
孟婆呼哨一声,人已飞在半空,碗中的茶化作一股水柱射出来,碗跟着射出,后发先至,水碗激越一碰,水在空中四溅开来,化成一片水雾,劲道十足,一粒粒射向人群。
宇文燕暗道不好,拔地而起,大憋在空中飘然翻舞,把射向他的水珠收在当中。
低头看时,大氅冒着青烟,被水珠碰到的地方烧出无数个小洞。再看身后众人一半已然毙命,余下的人,痛得在地上打滚,青烟袅袅,人的身上烧穿一个个洞窟。
宇文燕惊叫:“羽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