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些,慢些,莫噎着……大哥,小弟冒昧问一句,你这是咋了?到此地做甚?”王相卿只顾吃,他要先吃饱,还要歇息一下,要有足够的气力,这样才能……“砰”的一声,王相卿像猛虎一样,把猝不及防的张杰扑倒在地,接着骑到他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张杰反应过来,奋力将王相卿推开,一个骨碌爬起身。还未待其站稳,王相卿又冲了上来,双手一把搭住张杰的肩膀。张杰却是不急不慌,身形一动,王相卿忽觉得手上一滑,闹不明白张杰怎么就摆脱了出来,他却来不及收劲,顺势被甩到一边,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王大哥,有话好好讲,何必如此。”张杰和气依旧。“好你个贼忽拉!”王相卿直蹦脚,却不敢再上前了,“你可把二爷害苦了!瓷器呢?”张杰先是一怔,又不由笑了。这下王相卿可没准备好,他本来还等着驳斥张杰的狡辩呢。“原来大哥已经知道了。”张杰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
“你?果真是你!”王相卿蹦得更高了,虽然他关在木笼里翻来覆去想了三天,实在想不出除了张杰,还有哪个能偷得了那瓷器,可刚才仍然心存一线企盼,盼着张杰能摇头否认,“你咋能干这种缺德事儿?!”“哎,这咋叫缺德事儿?”张杰不以为然,“大哥,你可知,这瓷器是理藩院尚书阿喇尼送给扎哈沁旗阿拉木苏王爷的礼物,这买礼物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搜刮咱百姓的?一笔不义之财,我取它,也是替天行道啊。”“你比我还能煽忽!”王相卿恨恨骂道,“乃刀货的,你取不义之财不打紧,可差点儿让二爷掉了脑袋,亏咱们还是太谷乡党呢……”“我不是太谷人。”张杰平静道。“那,那你是哪儿人?”王相卿愣了。“我确是山西人,不过到底是哪个地方的,我自个儿也不晓得。”张杰懒洋洋地回答道。“可你那太谷话说得那地道?”“听着你的腔调儿现学的呗。”“那你是不是给蒙古王爷办差的?”“也不是。”“合着你没一句是真的呀!”王相卿都快气晕了。“小弟真的叫张杰。”张杰忍不住乐了。“你……”“大哥,小弟是骗了你。”张杰抢过话头,“但那也是情非得已,至于让大哥受了牵连,更不是小弟的本意。说心里话,能交上大哥这样的朋友,是小弟的福气。”“少来这套!”“大哥你这是……逃出来的?”“对!”王相卿赌气地嚷道。“大哥果然有本事啊!”张杰脸上显出钦佩之色,“此处距郭多里都出去两百多里了。”“你认得路?”王相卿一闪念。“小弟在此地界混了十几年饭了,这也是真的。”张杰的口气中颇有些自负。“那你送我回郭多里!”王相卿跳前一步。“王大哥说甚笑话,你这不是自投罗网么?”“我没事儿啦!”王相卿连忙道,“本来我是让官家给抓起来了,可后来和叛军一打仗,我在里面立了大功,费扬古大将军亲口把我的罪给免啦!”“那你怎又会逃出来?”“是叛军把我抓到这儿的,我是从他们手里逃出来的。兄弟,你送我回郭多里,我保准在费大将军面前替你求个情,把你的罪也免了,要不官府还得四处缉拿你呢!”王相卿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把张杰哄到郭多里再逮起来,这样又立了一功!“成!”张杰眼珠子转了转,“既然大哥开口,我岂能不答应?咋说我也欠了大哥一个人情。不过,小弟实在需要办件急事,然后才能带路。要不,大哥就受个累,先跟我一起去?”“去哪儿?办甚事儿?”王相卿警惕地问道。
“大哥放心,”张杰笑了,“是正经事儿,做买卖,不远的。”王相卿不语。“王大哥,”张杰又换上了诚恳的样子,“我说过,我是诚心拿你当朋友,不会再骗你了。再说,这儿就我一个人,你不信我,又能信哪个呢?”“好,我跟你走一趟!”王相卿下了决心,“然后你带我回郭多里。这次你个贼忽拉要是再哄二爷……”“我哪敢啊?”张杰苦笑一声。和俄罗斯人做买卖就这样,两个人上路了。张杰还像初次相遇那样,热情地搭话,可王相卿却始终黑着脸,十句才理一句,直到在一处山坡下宿营吃晚饭时,他半推半就地干了几大口张杰敬上的马奶酒,方又恢复了滔滔不绝的本色,连自个儿是怎么从武家堡来的口外都说个痛快,真把张杰听愣了。“大哥真是才智过人啊!”张杰满面敬意,“原来这'做军不做民'竟是你想出来的?”“嘿嘿,这算个甚!”王相卿有点儿得意忘形了,“你到太谷,到武家堡去问讯问讯,哪个不说王二疤子随便拨拉个点子都得值十两银子!”“我早说过王大哥是要做大事的!”张杰诚恳道。“哈哈……其实你个后生也能耐啊。
哎,这儿就咱们两个,你倒说说,这瓷器你是咋偷的?我咋一点儿都不知道呢!”“唉,雕虫小技,不提也罢。”张杰摆了摆手。“你就说你是甚时候偷的吧!”王相卿较真起来。“这个,”张杰微微一笑,“是你和那姓史的打架、白掌柜来相劝那会子。”王相卿听了一怔,琢磨着,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史大学的银子……是你偷的?!然后塞到我身上?”“大哥真聪明。”张杰抿了一口酒。“咳!”王相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说你这么个灵聪的,做什么不能养活自个儿啊?非弄这损德行!”“大哥,这样才能发财。”张杰面不改色。“你就认发财啊?!”“不是我认,是这个世道认。发了财,有了钱,人才活得像个人样子。就说王大哥你吧,要是家里趁着一窖白花花的银子,你还会被老孙家给折腾到这大草原上吃苦受罪?你还不早就拿着八抬大桥把那香玉小姐娶进门抱上炕啦?”张杰说着,不由坏笑起来,王相卿却出奇地一脸严肃。“你说得对,我也想发财,发大财。”“这不……”“可我才不学你这路数去发财呢!”“那你咋弄?”张杰饶有兴致地反问。“我走正道儿!”篝火映衬着王相卿大义凛然的表情。
“大,大哥,”张杰拼命忍着笑,“小弟这就是正道儿啊,正儿八经地去偷,去抢的道儿。”“去你奶奶的!”王相卿骂道。“其实,”这回轮到张杰严肃起来,“咱哥俩儿是真有缘,那一日道别的话还没凉呢,这才几天啊,偌大的草原,说重逢就重逢啦……”“这是二爷我倒霉!”王相卿咬着牙,张杰又笑了。“随大哥咋说吧,我可是打心眼儿里佩服大哥,要是你能赏个脸、跟小弟合个伙儿,这草原上的金子银子还不得自个儿往咱的布袋袋里跑?”“别煽忽啦!”王相卿撇了撇大嘴,“慢说你这鸡鸣狗盗的行当二爷决不闹,便是这大草地,二爷也待够啦。”“大哥,你想发大财,留在草原准没错。”“切,我财是发了,命没了。”“大哥又说对了,”张杰笑道,“不错,在这草原上,无论做甚,保命都是件大事,谁叫朝廷管得那严呢,就是弄口铁锅也得躲他个缉私的。可就是因为草原上的东西都是拿命换来的,才更值钱,在这儿赚一把,抵得过在口内赚十把!就跟赌一样,你赌得越大,赢得就越大,敢拿自个儿的命来赌,就是最大!”王相卿听得有些发呆。
“要不朝廷禁边禁了这多少年头了,”张杰意犹未尽,“可走口外的人一天也没少过,尤其是咱山西人,大伙儿都懂这个理儿……”他的话被突然传来的一声哀嗥打断了,王相卿吓了一跳。“这是甚畜生?!”“狼!”张杰的眉头皱了起来。“呀,草原上的狼叫得这惨……”又是一声,愈加凄厉。“这狼,”王相卿的舌头有点儿打颤,“不会奔咱们来吧,要不先把火灭了?”“嗯,嗯。”张杰含糊地答着,却不住地四下观察,忽地,他从火堆里捡出一支火把,举着站起身,迈步就走。王相卿不由一愣。“哎,你去哪儿?”张杰没答理他,径直上了山坡,钻进了杉树林。“你要干甚啊……”王相卿不假思索地爬起来,追了上去。夜里的林子像一张黑黝黝的大网,王相卿在其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紧紧跟在一言不发的张杰身后,靠他手拿的火把照出脚下能走的路。“咱这到底是去哪儿啊?!”王相卿忍不住地嚷起来。“快到了,快到了。”张杰头也不回地答道,步伐又加速了。他的话让王相卿一阵发毛,因为随着“快到了”,那狼嗥也更清楚了。终于,他们在一棵杉树前停住了,王相卿瞪大了眼:被火光照亮的树下,一只狼正趴在那里!那嗥叫声便是它发出来的。
这还是王相卿第一次看到草原狼,它的毛色跟太谷后山里那些狼差不多,都是灰灰的,不过个头要大多了,样子也更狠——此时,那只狼不叫了,而是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一双圆眼睛闪着凶光,顺带露出几颗锋利的獠牙。王相卿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又站住了,因为他看清了,那狼的一只后爪被牢牢地扣在一个木头夹子里,鲜血直流,而木头夹子紧系在树上,任凭其如何挣扎,也不可能得脱。“嘿嘿!”王相卿乐了,开始冲着狼挤眉弄眼,“咋个啦,伙计,叫人逮住了?哎,咋这不小心呢?来,来,来叫一声,叫一声二哥,我就帮你……喂,你干甚呢?!”王相卿吃惊地看着张杰一步步走近那只狼,狼也明显有点儿惊慌了,身上的毛都立了起来,并发出了急促的低吼。张杰却不慌不忙地连连做着一个手势,狼这才渐渐平静下来。“你胡闹甚呢,小心它咬你!”王相卿大声警告道,这时张杰已经蹲在了狼的身边,认真地查看起来。“这是土谢图人的捕兽夹。”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王相卿听。“谁的?”王相卿不解道,不过张杰没有答话,只是摆弄起那个木夹来,随着“咔”的一声,那只狼拔出了伤腿,重获自由了。
一下子,王相卿愣在了原地,只听张杰笑着说了一串蒙古话,那狼甩了甩尾巴,随即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林中,张杰这才站起身。“你气蒙心啦?!”王相卿如梦方醒般地吼起来,“咋救狼啊?”“咋了?”张杰又摆出那满不在乎的模样,“这是一条性命呀。”“可这是狼啊,要吃人的,你救它,它吃了咱俩儿咋办!”“大哥放心,”张杰笑了,“在草原上遇到群狼才得躲着走,这落了单的不敢拿人咋的,何况它还受伤了呢。行了,咱回去吧。”“你这贼忽拉,”王相卿一边跟着张杰往林外走,一边嘟囔道,“不干甚好人事儿,救一条狼倒挺上心。”“要是一个人和一条狼都遭了难,我宁肯救狼!”张杰的口气有些发狠,令王相卿一怔。“为甚?狼可吃人哩,人还能吃人么?”“狼吃人,那是天性,而且它决不遮着藏着,你也知道,防得住。可人呢?你甭想知道一个人揣的是啥心思,到头来,若是让人害了,比被狼吃了还要惨呢!”王相卿沉默了,而且直到熄了篝火、钻进皮褥子下面歇息,也不再多说一句。很快就入了梦乡的张杰并不知道,旁边的王相卿辗转反侧到后半夜都没合上眼。这也是为何第二天整个上午,他都一副睡不醒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