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寀一瞪眼,说道:“不,师相,平常人家若是有所偏爱,最多是家产分割不清,但是这皇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那是祖训,若是不遵祖训,朝中必然陷入夺嫡之争,哪个皇子不服太子,便如那靖难之时,举兵造反,这大明还哪有宁日?况且此事不但事关大明皇家尊严,更事关大明律之尊严,与其牺牲大明律之尊严,不如牺牲大明皇家尊严,毕竟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社稷重于君王啊!”
叶向高摇摇头苦笑说道:“洪武之时,孟圣人的牌位已经从庙堂当中被撤了出来,可见太祖便对孟圣人这番话不太赞同,历朝历代,就算是那位君舟民水的唐太宗皇帝,也不过是为了维持他的权势……”
说到这里,叶向高突然觉得继续对王之寀说这些事情,有些不太合适,只能说道:“好了,这件事情,你可以继续审理,不过密审之事,已经不可行了,你可以再去想想别的办法,至于夺嫡之事,自有我们来想办法!”
李府的消息一向是最灵通的,比之锦衣卫,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为什么,李三才下野之后,仍然能够在大明朝堂当中呼风唤雨。
此时李三才的脸色却阴郁得可怕,昨天晚上那里发生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在他的计算当中,最后郑贵妃请旨什么的,也都在意料之中,因此他才通知叶向高,前去为王之寀撑腰,不过他缺漏算了一个人。
方从哲,这个貌似忠厚的家伙,实际上却老谋深算,出现在了最合适的时机,让他的计划几乎流产。
邵方给自己倒上一杯龙井茶,笑道:“这雪夜当中居然还能喝到这种清香的龙井,倒是一种享受啊!”
说完看了看脸色阴郁的李三才,笑道:“道甫兄,何必如何!兵法,以正合以奇胜,原本就是常理,这次交锋也算是当面锣对面鼓的唱开了!虽然没占到便宜,不过也没吃什么亏啊!何必如何不高兴?”
李三才冷哼一声说道:“虽然如此,我也不能让方从哲好过!方从哲不过是皇帝用来平衡党派的一个傀儡,居然也敢如此?”
邵杰玩味一笑,说道:“难道你还能把方从哲从次辅的位子上拉下来?要是你能这么办,恐怕方从哲早就被赶回家了,还用等到现在?”
李三才说道:“就算是没办法把他赶回家里,我也要让他狠狠出血,若是他不能壮士断腕,就算是将他赶回老家,那也不是没有可能!邵先生,这次就需要你的配合了,我们只需要如此如此……”
李三才端起碧绿清澈的茶水,在嘴边抿了一口,李三才的形象并不差,虽然年过五旬,却仍然显得十分干净,皮肤温润光滑,保养得很不错,颇有些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样子。
不过听完李三才的话,邵杰不得不说:“道甫兄,你还真是个小人!”
李三才摇摇头笑道:“所谓小人说的是你这种始终躲在背后,玩阴谋诡计的人,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是个伪君子,而不是小人!”
宋朝时期,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大夫亲民,因而产生了苏轼、柳永这些引导时代文化的词人,这些人在当时民间的地位绝不下于如今的娱乐圈天王级人物,不过到了明朝士大夫与民间的距离就远了,有的就是几个落第士子落魄文人,这些人虽然诗词歌赋不行,不过写些半文半白的话本,倒是相得益彰,为此他们不惜胡编乱造,诋毁宫廷,以满足大众的猎奇心理,明朝的市井文化充斥着各种话本小说,数量之多,涉及范围之广,令人称奇。从另外一方面来看,倒也说明明朝文化那是颇为开放的。
当然这些话本小说偶尔也会成为政敌之间相互攻讦的工具,就像是万历年间曾经的“妖书案”,而此时宫廷当中爆发了“梃击案”,这么好的题材,各派的枪手自然也不会放过,东林党们控制的枪手,纷纷撰写“妖后诛太子案”,而齐楚浙党则针锋相对,写出了“苦肉计,周瑜打黄盖”。
方世鸿,作为次辅长子,他在京城虽然经常夜宿花柳之地,不过名声并不算太差,毕竟心学兴起,理学没落,风流才子,那是在明朝颇为提倡的。而且他又没有鱼肉百姓,反而还以他的才学,帮助那些官员解决了不少麻烦。
因为方世鸿在此时还算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此时这位政治明星正骑着高头大马,怀里还搂着一个刚刚从烟花胡同里请来的“姑娘”,一只手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却在这红牌姑娘的腰间摸索。
方世鸿不爱读书,却大爱这些话本,此时经过这些买书的地方,在木架上,摞着刚刚印出来的高高的书本,这就让他心痒不已,忍不住下马抽出一本来看。
“妖后太子斗法,妖后乃千年前妖狐妲己转世,周武大兄伯邑考乃太子前世,千年前妲己诛杀伯邑考,今日太子当报此仇!”
此时许仲琳的《封神演义》已经著完,并且大行于世,此书没有《西游记》那种讽刺嘉靖帝的意思,因此也没有被当成禁书。就算是没有读过书的人,常听那些说书人说这部《封神演义》,也知道了妖后和姬伯邑考的事情了。
方世鸿拿过那书本,署名是一个叫“朱福郑”的人,当年太祖朱重八为了表示自己灭元之心,改名“诛元璋”,而此时这“诛福郑”,分明是要诛除福藩和郑氏一脉,方世鸿不禁摇了摇头,若是在妖书案之前,这本书肯定是要引起轩然大波的。
但是经过妖书案之后,无论是官员还是民间,对这种东西的敏感度都急剧下降,为了小小一本书,引起那种争斗,根本不值得。
方世鸿随意挑了几本文笔还算是不错的话本,塞到怀里,会了银钱之后,便又纵身上马,开始对怀里的那位红牌上下其手。
却不料,一黑衣骑士纵马而来,蹄下雪花飞溅,速度极快,径直擦过方世鸿的身边,方世鸿只觉一股大力,猛然将他怀里的那个姑娘,从他怀里拽开,那姑娘惊叫一声,便从方世鸿的马上掉落下来。
方世鸿所骑的大马,那是真正的良马,是朱由崧跟蒙古人交易得到的好东西,朱由崧弄了这样一批良马之后,便赠给了方世鸿一匹。比原本方世鸿的那匹更强壮更高大,因此方世鸿才会这样热衷于大冷天的出门,瞎显摆呗!
但是此时他却遇到了麻烦,那个骑士跑过之后,便已经无影无踪,而那红牌姑娘小蝶额头撞在了青石栏上,已经昏迷过去,人事不知,方世鸿却被一对顺天府的衙役团团围住,现在他并没与开口说他爸是方从哲,否则就是净给他父亲添麻烦了,而且还会被人当成仗势欺人。
方世鸿连忙将那红牌姑娘拉起,试了试她的鼻息说道:“她还有救,快去叫人啊!”
那当前的衙役,一把推开那小蝶姑娘,说道:“有救什么,没救了,你当街纵马,让教坊司的姑娘坠马身亡,跟我道顺天府走一趟吧!”
方世鸿怒道:“她明明还没有死,你们怎么能这样草菅人命?我是次辅方从哲的儿子方世鸿,你们到时候别后悔!”
“哼,抓的就是方从哲的儿子,小子,你最好合作一点,否则别怪弟兄们不客气!”几个衙役不乱青红皂白便将铁索枷具扣在方世鸿头上。而那个姑娘小蝶,却已经被人拖到一边,狠狠地撞在青石上,当场死得惨不堪言。
看到这些衙役如此心狠手辣,方世鸿也不禁惊醒了,这些人根本就是要栽赃嫁祸,只是可怜那位小蝶姑娘,那小蝶是他在教坊司的相好姑娘,即便是成婚之后,二人仍然经常往来,只有那位小蝶姑娘才会听他讲述自己“投笔从戎”的雄心壮志,此时却因他香消玉殒,这让他情何以堪。
被抓到顺天府之后,方世鸿并没有受审,实际上罗织罪名,假造证据的事情,在方世鸿被抓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若是审理定罪之后,东林党也就没有机会再跟方从哲讲条件了。
过了好几天,方世鸿才算是见到方从哲,见到之后不仅声泪俱下,叫道:“父亲,人不是我杀的,是那些衙役把小蝶给撞死了,根本不是因为落马而死!”
方从哲看着憔悴的儿子,心里一阵疼惜,却仍然黑着脸说道:“住嘴,若不是你行为不检,此事也不会如此,你放心,我总还是大明次辅,保住你的性命,那是绝无问题的,过些日子我就放你出来,现在你还是在这里好好反省反省吧!”
方世鸿在顺天府并没有受到虐待,他住的也不是大牢,而是有暖炉有丝被的大房间,吃喝优待,只是因为心里一直没底,才会憔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