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远征军

天武在祖国大地上四处转战,没有停歇。

为了打通国际交通,中国派出远征军到缅甸,天武已经是中校院长,率领一个野战医院,跟随部队前进。

开始还顺利,士兵们奋勇作战,给了日军重创,救出了困境中的英国军,还占领了一座小城。但是日军的后备很足,很快,天武所在部队就被围在小城中。

足足十二天,中国军队一万人,抗击日军两万多。

战役的初衷,是以小城为核心,吸引住敌人,然后两边夹击,可是一来英军撤退太快,侧翼失去保护,二来交通困难,后续部队赶不上,使得这支守军陷入孤军形势。

那天,下达了全军突围的命令。

天武的医院里,已经收留了几百伤兵。今夜就要突围,所有准备工作必须在白天做完。

他的得力助手是护士长李琴,她建议,轻伤员组成十个队,重伤由部队派兵护送。天武当场决定就这么办。

天武到伤员聚集的地方,对他们讲话。

“弟兄们,情况你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突围,要打破敌人包围,回到后方去!你们放心,部队一定不会丢下你们,我倪天武保证,只要你们有一个人在,我就在!”

师长带着几个兵来了。

“倪大夫!”师长亲昵地叫着:“你这里怎么样,我的伤兵你不能丢哦,那是些功臣!将来回国,要给他们报功的!”

天武汇报了计划。

“好!我同意。”师长在伤兵屋子里转了一圈,朗声说:“弟兄们,咱们就要回后方了!最后的一搏,每个人都要打起精神来。咱们这个师,已经叫小鬼子吃足了苦头,这回突围,也要叫他们看看,老子的伤兵也不是好欺负的!有信心吗?”

伤兵们齐声答了个“有!”师长把手举到额上,严肃地行了礼。

天,一分分黑了。城外的枪声响个不停,鬼子在远处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不时有冷枪冷炮射进城中。城里看上去静悄悄,其实各种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城外的敌人已达数万,重兵在南北两个方向。南边是主攻方向,这里双方已经牺牲了数以千计的士兵。北边是敌人估计我军的突围方向,最近两天,不断的有敌人新到部队。

东和西,敌人兵力不逮之处。西边,敌人大部队正在和英军鏖战,战况对敌人有利,再往西是大海。东边,是泰国,不可能的突围方向。

出其不意,老祖宗的教诲。师长决定,就从东边打出去!出去再向北,回到祖国。

兵不厌诈,在好几个方向,布置了佯攻,约好时间,等大部队突出包围圈,发信号弹,佯攻部队最后突围。

师部长官,都下到了各团,团下到营,师长留在师部,带着直属机关。

伤员都穿好衣服,轻伤的,跟着自己的队长,每队有几个医生护士,重伤的,静静躺在担架上,眼睛望着星空。所有民夫都穿了一双新胶鞋,检查了鞋带。

天武挎了一支驳壳枪,仔细上了油,压满子弹。李琴最后一次对各个分队作了检查,战斗部队派来的战士们,守护着各自的目标,静静蹲在地上。

黑暗,这南亚的夜里,有不知名的昆虫无休止地奏着乐章,它们是那样无忧无虑,尽情唱着它们自己才懂的歌谣。没有月亮,天空却格外清朗,数不清的星星钉在幽蓝的天幕上,眨着神秘的眼睛。今夜的故乡,也是这样迷人吗?祖国啊,远在大山之外的祖国,你是那样深深地吸引着战士的心!在这异国他乡,八千个虎豹儿郎,怀揣焦急,等待着那个时刻到来。

突然一下,从好几个方向,传来激烈的枪声。“轰轰轰!”手**猛烈地爆炸着,隐隐有喊杀声。

“咯咯咯”,敌人的歪把子机枪野蛮地响起来,围困小城的寇兵,从睡梦中惊醒,拼死守着自己的防线。

东方,暂时沉寂着,黑暗的大地上,隐隐绰绰摇曳着树影。

一发炮弹打破了沉寂。“轰!”在静夜里,弹着点腾起一团火光,马上,成百的火光接二连三腾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撕裂着夜空。

几辆坦克怒吼着,向敌人阵地冲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射击,坦克里泼出钢铁子弹,无情地扫荡着一切阻挡的敌人。突击队紧跟在坦克后面。第一线的,手握***,“哒哒哒”,短促的射击声到处响起。

成千的刺刀在夜里闪亮。主力出动了,无数双穿草鞋的脚,跨过敌人堑壕,没有丝毫停顿,向前方更深远处奋进。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撕开一个千米宽的口子,向左右两侧布置了阻击部队,接着向第二道防线冲锋!

这里发生了无情的肉搏战。

黑夜影响了日军士兵的射击。顷刻之间,中国士兵已经来到面前。一切呼喊都是多余的,刺刀说明一切。到处是金属撞击声,到处是人倒下,倒下的,马上被无情地践踏!

洪流一般的大部队,浩浩荡荡来了!这是钢铁的洪流,一切企图阻挡它的,必定被粉碎。几千把刺刀,在暗夜里寻找着对手,一旦遇到,马上毫不犹豫地突击!

师部直属队走出突破口。天武提着驳壳枪带着几个兵走在医院队伍的最前面,医生和护士紧紧守护着自己的伤员,不停步地跟着,担架上,重伤员们都睁着眼,看着星空,一任颠簸,不吭一声。

大部队跳出了包围圈!前锋没有停止脚步,按照预定方向,继续猛冲。而从突破口两侧,敌人集中了兵力,疯狂地冲击着,企图重新封堵突破口。那里的中国士兵,使用机关枪顽强反击着。

三颗红色信号弹打上天空,接着是三颗白色信号弹。这是指示佯攻的部队迅速撤出。

在突破口,留下了一个营的有力部队,接应最后冲出来的弟兄。

最后一支佯攻部队来到突破口。两侧敌人的反击已经快奏效,突破口从千余米缩小到百米,但是就是这百米,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直到最后几十人从这狭窄的口子里冲出,两边的敌人才嚎叫着合拢。

在这片发生过激烈攻守的区域,地上堆积着数不清的尸体。

天亮的时候,部队已经行走在通往北方的大路上,长长的行列,前看不见头,后看不见尾。天武的驳壳枪已经放回匣子里,他愉快地清点着人数,经历了那样激烈的突围,医院没有丢下一个伤员。

悠长的休息号终于响起。部队原地在路边坐下,带了干粮的,赶紧趁机吃上几口。

师长骑着一匹白马从长长的道路上疾驰而来。一夜的战斗,这个中年汉子,没有丝毫疲倦的样子,声音还是那样洪亮。

“弟兄们!我们取得了完全的胜利。几万日本军,被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我们还要向北去,到那里和兄弟部队会合,弟兄们稍微休息一下,马上还要行军!”一路走,一路说,坐着的战士,纷纷站起来向他行礼。

到医院这里,师长下了马。

“倪天武!我交给你的伤兵都在不在?”

天武举手行礼:“报告师长,没有丢失一个伤员!”

“啊,好啊,你带着一些书生还有丫头们,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我要嘉奖你!”一边说,一边站高一些,对周围的伤员和护士、民夫:“弟兄们,我们还不能久留。敌人还不甘心,总想追上我们。我们还要急行军。到了地方,全军打牙祭!”周围一片欢笑声。

军号吹起,部队浩浩荡荡又出发了。

只有最高级的军官知道,部队撤退的方向,是一片原始森林,当地人叫它“野人山。”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路。

野人山位于中印缅交界处,绵延千里,纵深200多公里,山上乔木遮天,终年不见天日,猛兽成群,蚂蝗遍地,传说还有野人出没。

1942年6月,数万名疲惫不堪的远征军战土走进了野人山。

天武的部队,一直和身后的敌人苦战,且战且退,退到了野人山里。

森林浩瀚得如同大海,成千上万棵生长了千百年的大树巍然耸立着,层层叠叠的树叶遮住了天空,阳光照不进来。偶尔看到筛子眼儿那么点儿大的天空。

进山第四天,野人山的狰狞显露出来。

“滴答滴答”,永远是没有停息的滴水声,单调乏味,催人昏昏欲睡。疲惫的人们成天成夜地泡在水里,电台被浸坏了,食物被泡得硬的变成了软的,软的变成了汤水。 到处都听得见野兽的叫声,随时都能看见闪动着绿光的眼睛,夜里,身边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跃动,是虎?是豹?还是毒蛇?叫人惊恐。

最可怕的倒不是这些动物。

森林中有数不清的蚂蟥,它们潜藏在泥水中,几十条上百条一齐往士兵的脚上爬、腿上钻。蚂蟥咬人不疼,林子中又黑,不见天日。开始毫无知觉,当突然发现脚下的泥水变成了血水时,才看见脚上腿上那密密麻麻的蚂蟥。

蚊子、蚂蚁个头大得吓人,蚊子比蜻蜓小不了多少,撞在脸上,翅膀能把人脸刮出一道血丝。蚂蚁也有一寸多长,黑漆漆的,蠕动着,一来就是成千上万。还有一种叫不出名的血吸虫,专吸动物的血为生。晚上宿营时,士兵们都是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睡。但早上醒来,总有一两个人身上爬满了血吸虫。

成千上万的黑蚂蚁,焦躁地守候在一边,只等活着的人离去,便爬上去吃死人的肉。在这里,只要倒下,也就一两个小时,一个人就变成了一副完整的骨架。

最可怕的还是瘴气,这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人被瘴气侵袭,高烧不止,昏迷之后死去。

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在思索着,我能活着出去吗?

重伤员最先考虑到他们的归宿。

一个重伤员忽然挣扎着,从担架上滚下来!

“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再也不往前走了!”

这样恶劣的环境,伤员是最痛苦的。虽然躺在担架上,但是蚊虫蚂蝗不停地袭击着他们,叫他们痒得如万箭钻心,痛不欲生。

最痛苦的,是看着战友为自己牺牲。到处的泥泞,行路高一脚低一脚,抬着担架,何等的负担!有时候,伤员没死,抬担架的人先死去!

所有的重伤员,都不走了。

“给我手**,让我死在这里吧!”“告诉师长,下命令给我们一枪!”他们倔强地嚷着。

天武和护士们,这里那里走动,劝告着,却没有一个伤员愿意听。就连李琴,最受伤员欢迎的人,也被伤员咒骂而退。

师长来了。他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

情况明摆着,再往前抬伤员,几乎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伤员离开队伍,绝对死路一条。

看着看着,师长眼睛里流出泪来。

“弟兄们,我对不起你们!让你们吃了这么多苦头。你们是为国负伤的,应当得到照顾。可是实在没有办法呀!你们是汉子,是国家的英雄!国家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说着,命令一个副官,给每个伤员发一颗手**!

“所有人,前进!”能走的都跟着师长走了,留下绝望的重伤员。

“轰轰轰!”连续的爆炸响起,过后是死一样的沉寂。人们停住脚,回身望着,每个人眼里都流出泪来。

师长命令警卫排长,带几个人去看看,如果有没有死的,利索地补枪!排长带着几个战士,流泪抽出枪来,往后走去。过一会,短短地响了几枪。

所有人都脱下军帽来。

部队开始断粮,有几名战士饿死了。战马都杀了,战马吃光以后,开始吃皮鞋,吃皮带,就连手枪套也成了食物。当这些东西全都吃光以后,就只能够靠树皮和草根来维持生命了。 一天,一位战士看到河边长着野生魔芋,挖了一小块用舌头舔了舔,谁知舌头马上就肿起来,连话都不能说。有的战士误食了有毒的植物,痛得满地打滚,哀号不止,因为没有药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折磨死。连续多日以树皮和草裹腹,很多人的身体开始浮肿,步履蹒跚。走着走着,突然“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女兵们的头发生满虱子。一只灰黑色的虱子有米粒那么大,白色的虱虮一串串地粘在头发上,头发上就好像撒满了白芝麻。女兵们被虱子咬得苦不堪言,边走边抓。

部队,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师长传下命令,所有人各自为战,跟着尖兵开辟的路前进。

这个命令里有个潜台词:如果力气不能走出山,那么不要拖累别人。

天武在一天晚上开了个会,将全部医生护士编为几个小组,每组十个人。小组的意义是,不丢下一个人,除非那人已经死去。

天武带着一个小组。

部队渐渐散了,建制不存在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孤独的、盲目的向前走。据说师长在最前面开路,天武已经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女兵的身体,渐渐不支了,天武总要停下来,等后面的人。终于有一天,天武等了好几个小时,最后等来了几个女兵,她们告诉天武,后面绝对没有人了。一共五个女兵。也就是说,有四个人永远躺在这山里了。五个女战士是:李琴,李丽,皮巧珍,**,林凤霞。都是医院的护士。

第二天,这六个人整整走了一天,没有发现一个部队的人。幽深的林子里,偶有牺牲的战士,惨状叫人不敢看。第三天,第四天,都没有看见部队的人。他们掉队了。

一天夜里,林凤霞突然发高烧。两天以后,她再次发起了高烧,而且呕吐不止。天武知道,林凤霞肯定染上瘴气。林凤霞劝大家丢下她快走,可是大家怎么也不忍心,仍然陪在她身边,想等她病好了一起走。“你们是等死啊,这里停留不得的!”趁大家不注意,她疯狂地跑了起来,一直跑到悬崖边,纵身跳下了悬崖。

接着是**离去。她看见一棵野香蕉树,上面有野香蕉挂着,已经饿了的她疯狂地去摘,没防住树上有毒蛇。她被咬了一口,很快就进入弥留状态。临终,她喃喃说道:“哪个出去,给我爹娘带个信,说我没有辜负他们的嘱咐!”

已经没有眼泪了。天武想挖个坑,也没有力气,只好扯了些树叶,将她掩埋住。

现在只剩下四个人了。走走停停。一天,皮巧珍吃了有毒的蘑菇而腹痛难忍,她捂着小腹,有气无力地对天武他们说:“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儿休息两天,我会追上你们的。”李琴哭着说:“我们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四个人艰难地前行,皮巧珍的腹部疼痛不止,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坚持了两天,再也走不动了。

山里又下起雨来,皮巧珍开始腹泻,泻出来的全都是黑水。她躺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了,她对天武说:“院长,我和你们永别了!你们要争取活着回到祖国,把我们穿越野人山的经过告诉国内的人。”说着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剩下三个人,来到一条河边。

热带森林的河流,激浪汹涌,里面不知道翻滚着什么。从痕迹看,部队从这里过了河,他们也必须过去。 天武找了根竹竿,一步一步撑着,奋力向对岸走去。河水没过胸膛。到河心,天武迎着激浪拼力站立下来,将手中的竹竿伸向岸边,命令道:“下水!” 李琴首先下水,她拉着伸过去的竹竿,一步步略显胆怯地向天武靠近,一个激浪打来,将她打了个趔趄,身子剧烈地晃了两晃,终于挺住了!她伸手抓住竹竿,顶着激流慢慢一步一步向对岸移去,终于到了对岸的浅滩。

天武又下水,去接李丽。

李丽扶着竹竿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天武走来,她的身体太轻,在汹涌的波涛中一晃一摇,天武竭尽全力,双手紧攥着竹竿,体力几乎耗尽。突然一个巨浪打来,李丽倒在河里,眼看着汹涌的洪水冲击着她,三下两下将她卷入水底。这是季节性的河流,河流的底子是峡谷,李丽很快消失在水里。

只剩下两个人了。天武和李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没有眼泪,没有力气说一句多余的话,两人互相搀扶着往前走,累了就休息一下,饿了就吃点野果。累累白骨就是路标,走啊走,在阴暗的森林里顽强地走,记不得日子了。

森林渐渐稀了,白天,有亮光从树叶中射进来,雨声也停止了。一天,他们艰难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些红色、绿色和黄色的帐篷,帐篷旁边有人正在向他们招手!两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嘶哑着念道:“我们死不了,我们有救了!”

走下山,许多士兵向他们跑来,跑在最前头的是尖兵连的黄连长。他到了天武跟前,照例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天武看清是黄连长,一阵虚弱,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黑夜,他躺在帐篷里,身子下面铺着舒服的毯子。一个士兵坐在电池灯旁,看见天武醒来,问:“倪院长,喝点牛奶好吗?”天武点点头。那个兵端来一罐牛奶,天武一口气喝下去,那个舒畅,是生来没有的!天武问李琴呢?那个兵说长官放心,有人招呼她。天武放下心,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黄连长来看他。原来,部队与盟军飞机取得了联系。

师长命令黄连长,在这里等待后面掉队的战士。黄连长已经在这里等了好多天,救了不少战士,估计天武他们是最后一批了,他叫天武就跟他们一起等几天,如果后面没有人了,一起到师长那里去。

“师长呢?”

“师长带队到前面去了。这里已经离中国境内不远,但是没有人烟,据说前面还有高山要翻。到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很远。不过盟军飞机定时空投,不要紧了!”黄连长说,有无线电,可以随时和师部联系。

一切都正常了!天武感到从来没有的疲倦,又睡过去。

士兵为天武烧了热水,洗了澡,换上干净的军服,吃了些东西,天武感到活力又回到体内了。他去李琴的帐篷看她。两人一见面,李琴呜咽起来。“李丽,皮巧珍,**,林凤霞,她们好可怜啊!”她流着泪,诉说着。天武的心里也是沉重的。在森林里奔命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来不及想什么。现在神智恢复了,那些亲切的战友的面孔,清晰浮现在脑海里。

“她们是为国捐躯的,祖国永远记得她们!”天武沉痛地说。

小小兵站,在这莽莽原始森林里,就如同海上的灯塔,如同沙漠里的绿洲,给濒临绝境者带来生的希望。已经几天了,天武之后,再无一个战士来到。回望身后那茫茫无际的大森林,天武心里暗暗称惭愧!多少忠勇的战友,长眠在那暗无天日的森林里面!

师部来了电令,兵站择日开拔。天武和黄连长带几个兵,去到高峰上久久站立着,希望森林里还能出来几个兵。等了两天,没有一个人影。

逝者长已矣!惆怅雾一样笼罩着天武,心里,刀割一样疼痛。

师部住在一个很大的寨子附近。

战士们在空地上搭盖了许多棚子,架好了床铺,一色的绿色军毯,人人穿着新军装,完全没有沼泽地里的样子了。

师长在路口迎接他们。

“天武,我的好兄弟,你活过来了啊!”师长的喉咙格外响亮,用那只完好的臂膀,紧紧抱着天武,抱得那样紧,天武感到骨骼都在作响了。

又去紧紧握着李琴的手,说:“不简单啊,我们的女英雄!好好活着,将来我给你找个好婆家!”李琴羞涩地说了个谢谢。归队这么多天,李琴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胸部重有了委婉的曲线,在这全是男人的地方,确是一道风景线。

先期到达的医院的同事,来接天武和李琴归队。到了地方,大家拿出好吃的东西,请他们吃,一边七嘴八舌,各自谈着自己的经历。医院的全部女兵,除了李琴,都牺牲在那片黑森林里了!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活蹦乱跳的、永远是歌声伴随的姑娘,被疾病、毒虫、蛇虎,瘴气,夺去了宝贵的生命。

晚上师部通知,天武去开会。

会议在师部棚子里举行。十几个军官,个个跑来跟天武握手敬礼。在本师,天武是名声在外,他的医术医德和坚韧精神,连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都敬佩不已。他的死里逃生,他们由衷的庆幸,都说要找机会给他接风。

师长清清喉咙,会议开始。

这次艰苦的森林行军,部队损失极大,7000人的队伍,只剩下3000人,武器装备也损失殆尽。正因为部队战斗力大大减低,才不得不在这里休整。因为前面回国,还要通过一道日军的封锁线,和一条激流汹涌的怒江。

全师缩编为一个加强团。过去的团长任营长,营长任连长,一些部队,班长就是士兵。所以这个部队,尽管人数不多,战斗意志和技术比过去反而提高。

关键是选择好一条回国的路线。

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公里,但是都知道,这个一百,道路险阻,江河拦路,要打破封锁线,还要渡江,不是轻松的。

“要过两条河。”师长说:“过河的工具怎么搞?这是必须解决的。”

工兵营长说,第一条河好办,因为不在鬼子占领区,可以从容架桥。关键是第二条河也就是怒江,那里是鬼子防线,即使我们能打败鬼子守河部队,时间可能也很短,因为鬼子的增援一定来得快。

“所以渡过怒江,必须得到东岸我军的支持。”师长说:“请他们准备好船只,我们将西岸鬼子守军消灭后,他们放船过来,接我军过江。”

通讯中心和盟军以及东岸国军不停地联系,得到指示,三天之后,可以完成渡江船只准备。那天,师长下令,立即出发。

长长的队伍,离开宿营地,向着远处开拔。

师长把电台和医院留在身边,一个连的士兵作为警卫部队,簇拥着他们。

第一天到达第一条河边。部队秘密宿营在山林里。不许生火,士兵们吃的干粮罐头。夜里睡觉,不许点烟,蚊子太多,士兵们被咬得没有办法,只好全身穿着衣服,用布将脸面包得严严实实的。凭着这块布,士兵们勉强睡了一夜。

清晨渡河。工兵在河上搭起一座竹子做的简易桥,部队迅速过桥。再往前走,随时可能和鬼子遭遇。命令所有人戒备,部队按战斗队形,搜索前进。

黄连长又带着尖兵连,第一个出发。经过天武身边,他将一盒香烟递给天武说:“我们在前面不许抽烟,你拿着吧!”天武紧紧和他握了手。香烟是美国产的,盒子很硬,上面印着几匹骆驼,海边立着几棵棕榈树,似乎有海风拂动着叶子。

三千人的部队,不声不响地行进,第二天夜里,在离怒江仅仅十几里的一个山头宿营。

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了,所有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从死亡之地的森林里出来,现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关,就是祖国!

派出了不少哨兵,潜伏在山头四周,警戒着江边方向。还好,一夜无事。

黎明时候,部队悄悄起来,分成几路,向江边挺近。也就走了半个多小时,一条公路横在面前。师长带着几个军官悄悄摸到接近公路的一个山包,用望远镜观察着。时间还早,公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但是公路两侧,敌人修了碉堡,面向河边的地方,一条条堑壕交错纵横,偶有钢盔在堑壕里闪烁,看来,敌人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对岸,还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危险。往右看,在公路靠近山边的地方,有一个不大的高地,这是控制这一带的制高点,高地上有一个敌人的碉堡,部队要通过公路,必须先拿下这个制高点。

命令将黄连长叫来。黄连长身上绑满子弹带,提着一支***,驳壳枪背在背后,来到师长面前。师长将望远镜递给他。

“你看,必须拿下它,有把握吗?”

黄连长看了一阵,放下望远镜说:“我保证二十分钟内拿下!”

“太长了!打响后只能十分钟!”师长斩钉截铁。

黄连长什么也不再说,一挥手,带上他的连队走了。

几分钟后,一声爆炸在那个山包上响起,接着是密集的机枪声。从望远镜里看,黄连攻得很猛,战士们举着手**,向着山顶不住地投。山顶上硝烟弥漫,烟雾中,战士们攀着石岩树枝,勇敢的往上冲,冲在最前面的,是黄连长。

“哒哒哒!”***不停地扫射,士兵已经冲到碉堡旁边,里面还在顽抗。几个士兵趴着到碉堡墙边,向枪眼里塞进几颗手**,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一切都沉寂了。

在黄连打响的同时,这边也打响了。突击队用***开路,飞一样向公路冲下去。几个碉堡很快被肃清,士兵们冲进去架上机枪,朝着堑壕猛扫。

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蒙了,还没醒过来,中国士兵已经冲到面前,堑壕里响起“乒乒乓乓”的拼刺声,日军人数少,很快就被蜂拥而至的中国军队消灭了。

师长下令,一营占领鬼子阵地,向南北两边派出机枪,阻止敌人,掩护部队过江。命令黄连长,守住高地,没有命令,不得撤退。

另外两个营涌向江边。

东岸国军,已经将船开过来了。木船安装了螺旋桨,“突突突”,很快就有几船士兵坐在船上,回到了东岸。这些士兵过去后,马上在江边排开,用火力掩护没过江的弟兄。

南面日军听到这里的枪声,派来了增援部队。坦克领先,卡车装着步兵,到地方,下车就冲锋。北面日军离得远,也派部队过来了。阻击部队和鬼子接上了火。敌人坦克很厉害,部队没有反坦克武器,只有用集束手**,敌人火力很猛,往往爆破手还没到跟前,就被机枪打倒了。成千的日军士兵,跟在坦克后面,喊着杀声冲过来。“哒哒哒”,机枪不停地响着,进攻的鬼子倒下一片又一片,但是他们没有停止进攻,坦克配合,向中国阵地猛轰。眼看中国部队快顶不住了。

东岸的国军炮兵,向西岸开火了,隔着几百米的江面,****呼啸着过来,准确地落在公路上,炸得那些步兵狼哭鬼嚎。但是坦克没有受到打击,它们轰隆轰隆慢慢推进着,已经到了阵地跟前了。

一个士兵提起大**,三滚两滚滚到坦克旁边,拉开索子,将**扔进坦克履带里。“轰!”一声巨响,坦克不动了,那个兵也躺着不动了。“打呀!”一营长站起来,端着机枪,不停地扫射着。

高地上,黄连长他们开火了,密集的机枪子弹射向进攻的日军,日军终于顶不住了,纷纷后撤,撤到离阵地百米的地方伏下去,和守军对射。

江边,几十条小船不停地来回接送,一批又一批士兵过了江。天武和李琴也上了船,回身看着西岸,炮声隆隆,硝烟阵阵,隐隐有士兵喊杀声。心里为弟兄们祈祷。

日军炮兵开火了。

“轰轰!”炮弹落到江里,小船被大浪掀起,又重重落下去,一个士兵没坐稳,滚进了水里,立刻就不见了!已经顾不了他了,舵手紧紧夹住舵,全速向东开船,终于上了浅滩。小船马上回身,驶向西岸。

北面的日军赶到了。

这批敌人一到,马上向水里射击,阻击的中国军队向日军猛烈开火,一时打成一片。

部队已经渡过了一半,敌人也越来越多,南北两边担任阻击的中国军队,已经伤亡不少士兵。

敌人炮兵校正了火力,炮弹越来越精确地落在江滩,防线被迫后撤,原先千米的渡江地域,看看只有几百米宽了。一营不顾牺牲,死死守住最后防线,不让敌人进一步。

高地上,黄连的枪声一直不停,有力地阻挡着南面敌人的增援。敌人恼羞成怒,调来迫击炮向山顶轰击。

整个江畔,到处是轰轰的爆炸,到处是子弹飞行。勇敢的驾船兵,一刻也不耽搁,来回在几百米的江里穿梭,主力终于全部过了江!

阻击的一营,接到撤退命令,边打边退向水边。

日军死死咬着他们,几乎是跟在身后追击。

东岸,高高的堤岸上趴满了士兵,一起向对岸的敌人射击。高地上,黄连的火力有增无减,子弹泼水一样射向那些追击一营的敌人,从背后击中他们,迫使他们卧倒。

南北两边的阻击部队,在江边汇合,一面返身向追击的敌人开火,一边火速上船。十几条小船,一下子就上了几百名士兵,悠悠荡荡开着向东岸。

而敌人也集中到了这最后的渡口。他们卧在高高的坡上,向下面猛烈射击,没有过河的士兵,纷纷倒在河滩上。

天武卧在地上,看着西岸,心里阵阵发紧。

一条渡船被炮弹炸中,立刻粉碎!残余的船板、人体飞向空中。没有被炸到的船仍然轰隆行进,到了岸边。

西岸渡口那里,只有几十个中国士兵了。他们勇敢地伏在土堆后,向包围的敌人射击。敌人企图发起冲锋,将这几十名士兵一举歼灭,但是一来东岸的压制火力很猛,更重要的是,敌人背后高地上,黄连的机关枪始终威胁着他们,打得他们不能抬头。

形势已经很危急了。敌人炮兵现在全力封锁江面,水面上,到处是几米高的被炸起的浪头,整个江面,密密麻麻,到处腾起这样的浪花。

江对岸,担任阻击的一营弟兄,还有几十个人在江边。而黄连现在高地上,高地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

两艘小船在密密麻麻的炮弹落点中,勇敢地起航!

“打呀!掩护渡船!”东岸,成千上万的中国士兵,发出雷鸣般的呼叫,所有炮弹子弹,都飞向对岸,而日军的炮弹也一直不停,落在岸边、水里。

小船慢慢开着,在西岸靠住。几十个士兵,抬着伤员,分上了两条船。小船返身向东。

天武伏在地上,也用一支步枪射击着。

那两条小船,在激流中,灵巧地躲避着炮火,眼看着一点点移向东岸,终于搁浅。士兵跳下来,抬起伤员向高处飞跑,很快就避到坡后。

现在两岸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块高地。

黄连在那块高地上,四周是数不清的敌人。在自己弟兄全部渡江后,黄连已经没有突围的可能。高地离江边几百米,其间有公路,敌人坦克在公路上猛烈扫射着。

天武悲愤地看着对岸,知道黄连最后的时刻到了。

敌人把所有的愤怒,都集中到这块高地。炮弹密密地落在山顶,将石块抛向天空。敌人步兵一次次嚎叫着冲锋,却一次次被击退。最后,敌人终于冲上了山顶,一阵枪声,最后是几声巨大的爆炸,一切都沉寂了。

东岸所有的中国士兵,都默默摘下帽子。

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真个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渡江的中国军队,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一千多弟兄,永远躺在怒江西岸的土地上,其中黄连无一兵一卒过江!天武摸着黄连长送他的香烟盒,心里翻腾不已。好弟兄啊,来世还做兄弟吧!

忽然,一个士兵跑来说:“倪院长,师长不行了!”

啊!天武匆匆跟在士兵后面,来到一个掩体里。一群本师的军官簇拥在那里,师长躺在担架上,面色蜡黄,双目紧闭。

“师长,师长!”师长慢慢睁开眼,看见天武,笑了一下。天武俯下身去,听师长的心脏极其微弱地跳动。医生介绍,师长是在指挥渡江时,被敌人机关枪打中,胸部中了几枪。

“赶紧送后方医院!”天武说。

师长摇摇头。

“不。”他的声音那样微小,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字:“把我埋在这……”忽然,他的眼睛闭上,再无声息。天武再听,心脏已没有任何动静。

眼泪再也忍不住,军官们都哭起来。这个中年汉子,带着全师弟兄,南北征战,在濒临绝望的情况下,他坚韧不拔,硬是带着部队走出原始森林,又突破怒江天险,带弟兄们回到祖国。他自己,却在胜利来临之时,倒在故国土地上。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士兵的主心骨,军队的灵魂!

中国远征军,十万人出征,牺牲六万,其中艰苦卓绝,视死如归,惊天地而泣鬼神。莽莽苍苍的缅北森林,多少英魂不得安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后世子孙,当永记。

十六 地狱中六 白色恐怖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二 别矣,武汉十六 地狱中十七 远征军八 儿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一 烽火阳夏四 孤苦兄妹十五 蹉跎衡阳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三 铁蹄踏江城九 地下英雄二 启蒙者十 逃亡与驿站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六 白色恐怖十一 国难来了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七 炼狱十四 苏醒十二 别矣,武汉十四 苏醒十一 国难来了十四 苏醒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一 烽火阳夏七 炼狱十三 铁蹄踏江城二十 大罢工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五 蹉跎衡阳十二 别矣,武汉十四 苏醒九 地下英雄四 孤苦兄妹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一 国难来了五 北伐壮歌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四 孤苦兄妹五 北伐壮歌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六 白色恐怖十八 伤心黔桂路八 儿女情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 逃亡与驿站十四 苏醒六 白色恐怖九 地下英雄十 逃亡与驿站十二 别矣,武汉十 逃亡与驿站十 逃亡与驿站七 炼狱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五 蹉跎衡阳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壮歌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二 别矣,武汉四 孤苦兄妹五 北伐壮歌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二 别矣,武汉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五 蹉跎衡阳七 炼狱十二 别矣,武汉十二 别矣,武汉八 儿女情真十 逃亡与驿站十六 地狱中十六 地狱中十一 国难来了十七 远征军五 北伐壮歌四 孤苦兄妹二十 大罢工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三 铁蹄踏江城四 孤苦兄妹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 大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