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

1945年,日本军阀的绝命年。

两颗***在日本土地上爆炸。

苏联远东军,摧枯拉朽,将号称百万雄兵的日本关东军打得落花流水。

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通过无线电,传遍了全球。无条件投降!

九月十八日,中国的国耻日,在汉口中山公园举行**的受降仪式。

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现场气氛极其肃穆。上午,一辆黑色轿车,车头挂着白旗,缓缓开进公园。从汽车里走下几个日军高级将领。他们低着头,走进受降堂。

堂内整齐的排列着桌椅,88位中国高级官员,正色端坐,冷眼看着眼前这几个曾经在武汉地区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领头的日本将领冈布,带着四名下属,规规矩矩立正站在受降团面前,听一个军官高声宣读受降命令。命令宣读完毕,冈部走上前,解下佩刀,恭恭敬敬交到一个参谋手中。中国受降最高长官大踏步上前,一把夺过指挥刀。

“拿酒来!”司令大声命令,端起一满碗白酒,先浇地,告慰抗日烈士在天之灵,然后一饮而尽,将碗摔在地上!大笔一挥,在降书上写下大名,掷笔仰天大笑!

日军将领,个个失色,无声地退出。

全武汉举行大游行,几乎所有能走动的人都上了街,茶水铺免费供应茶水,酒铺将酒倒在碗里,想喝就喝!卖西瓜的,将圆圆的西瓜飞刀切开,一块块递给游行的人们。大街小巷,到处是人流,到处是欢声笑语,夜里,火光灯光,通宵庆贺,武汉成了不夜城。武汉人民,经历那样惨痛的蹂躏,对于胜利,从心底里感到痛快!

日本投降已经多时,最初的激动已经过去,市面上渐渐恢复了平静。

经济危机在社会显现出来。到处是失业者。芷秀只好去找香烟贩子,批些香烟,在街上叫卖。她做了个装香烟的匣子,每天背在身上,大街小巷地走着,沿路叫卖。走累了,就地一坐,将烟匣子支开,等着人来买。这是很小很苦的生意,一天下来,赚不了几个钱,晚上,倒头就睡。虽然生活几乎无望,芷秀却一点也不灰心。时候还未到,她的人都没有回来,一旦她的人回武汉,一切都好办了。

所谓“她的人,”第一是哥哥。那年哥哥投军,一晃八年了,如今打败了日本兵,哥哥应该荣归故里了啊!哥哥不回家,可能是路太远,也可能是部队离不开他。芷秀知道,哥哥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军医。想起哥哥,芷秀就有一种自豪。当年娘得病,无钱医治,丢下他们兄妹俩,娘一直没有闭眼睛!要是娘知道哥哥这样的出息,会多高兴啊!

第二就是林连长,林志忠,那年他走的时候,已经是营长了。芷秀记得那双聪慧明朗的眼睛,那样诙谐开朗的谈话。和林志忠告别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了他心里的颤动。如今倭寇已驱逐,战士该回家乡了啊!军人的心,哪怕被战火熏烤,总有自己的家园!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林连长,你总该有个信啊?

芷秀还惦记着傅家,那些忠厚善良的弟兄。小时候,娘去世,傅家姆妈收留她兄妹,傅家所有弟兄,把他们当自己的亲人,吃让着他们,睡让着他们,使他们在那样可怕的生活打击下,能保持活下去的勇气。

他们怎么也没有回呢?颜启逃了,老四失踪了,可是老二老三呢?他们总该回了啊?

那天回家,德济神秘地看着她。德济是个忠厚的孩子,心里有什么,往往掩藏不住。芷秀一看就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情。果然,德济自己说出来了:今天邮局一回送来两封信!

芷秀一阵狂喜!盼望了多少天,终于有信了。不管是谁,这个时候来信,一定是叫她喜欢的消息。

第一封信粗笔大楷,字体龙飞凤舞:倪芷秀吾妹亲启。哥哥的!拆信的时候,芷秀的手在颤抖,搞了半天,还是德济送来一把剪刀,才将信封剪开。

“芷秀吾妹:

见字如面。吾兄妹匆匆一别,悠忽八年矣!其间倭寇猖獗,生灵涂炭,为兄一七尺男儿,岂能坐视同胞荼毒,国土沦丧!于是东奔西走,风餐露宿,跟随大军转战,所幸祖先保佑,历经数十战,九死一生而至今安康。转思袍泽弟兄,多已含恨长眠厚土,则为兄之于生活,感恩而已。今承上峰提拔,已为上校院长。一介布衣,于此足矣。

吾妹于危城之中,倭寇横行之地,带幼稚谋生,艰辛非同一般。现倭寇已驱逐,大地重光,吾妹想必无恙?甚念。

当今和平建国,万象更新,吾久处行伍,颇有还乡行医之心,唯上级长官尚未同意,我将坚持申请,总以还乡行医为理想。估计兄妹见面为时不远。兄字”

芷秀将信逐字逐句念了三遍,终于明白哥哥说的全部意思。他九死一生,但是活下来了,而且升了上校!他希望将来回乡从事医生事业。要是哥哥回了,多好啊!那么自己处处都有主心骨了。小时候,哥哥总是偷偷塞给她麻花啊油条啊給她充饥,将来哥哥回了,芷秀要做最好吃的菜给他吃。

愉快地想着哥哥,芷秀拆开另一封信。

“倪芷秀同志:”哎,怎么这样生分的称呼?先看后面署名,就是林志忠呀!信很厚,足足写了三张纸。芷秀从头看起,渐渐手颤抖起来。

林志忠已经残废了!并且就在他负伤的地方,一个农妇收留了他,现在他是她家的人了!

芷秀倒了一杯凉开水喝下,让自己冷静一些,回忆着林志忠信里的话,渐渐的,慈悲之心占了上风。

林志忠参加了那场著名的滇西腾冲攻坚战。

敌人顽强得很,坚固的城墙,猛烈的火力,林志忠是突击营营长,手下的战士牺牲四分之三,他带着最后的士兵,冲击城里,与敌人巷战。

一个地堡挡住道路,士兵们冲锋三次,都退回来,死伤累累。林营长怒不可遏,大喝一声跃起,将**塞进敌人枪眼,自己却被敌人交叉火力击中,腿骨被打碎,不得已做了截肢手术。医疗的时候,一个当地的女子同情他,给他十分温柔的照顾,伤好后,女子希望他留在她家。林志忠感她的恩,便做了她的丈夫。

“芷秀同志,我永远记得你的友情,在武汉,是你把我从死亡中拉回来。我也记得我们的分手,我们的约定。但是我已经残废!你能理解什么是残废吗?你是非常优秀的女子,你应当拥有美丽的生活。我在祖国边陲,为你祝福。只要活着,我们仍然是亲人!”

芷秀看到这里,忍不住哭起来。艰苦的岁月啊!那么优秀的人,如今成了残废。他不愿拖累我,可是他难道不知道我是能够照料他一辈子的人吗?

芷秀想得伤感起来。天已经黑了,兵兵说肚子饿,芷秀从沉思中醒来,做饭孩子们吃。吃着饭,她忽然想,那个能让林志忠感恩的女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能也是位非常善良,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子吧?以林志忠那样的聪明,虽然残了腿,也是不肯屈就的。想必那女子能叫林志忠快乐并且感到尊严。

像这样一想,对林志忠的选择,有些理解了。

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看他的。

陆续又有些人回到家乡来了。可是芷秀盼望的人一个也没回。

一天早晨,芷秀正准备出去卖烟,门口忽然有汽车喇叭响。开门,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是美国车,轮子很大,刚刚洗过,乌黑油亮。

从车门里走下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子,胖胖的,戴礼帽,夹着公文包,下巴上有明显的赘肉。

“芷秀!”来人高叫着她。“啊,是德洪哥啊!”芷秀也惊喜。来人正是德济的哥哥万德洪,一个大学金融专业的高材生。抗战起,他不知去向,连母亲罹难都没能回家。现在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看精神,应该混得很不错。德济看见哥哥,倒没有那样亲热,只是规规矩矩叫了个“哥”就坐在一边。这么多年,哥哥几乎不见踪影,世界上,只有芷秀姐姐是他的亲人。

德洪坐在凳子上,高谈阔论。他跟着老板,撤退到重庆,一直在一家银行做事,待遇很不错。现在胜利了,他是奉命来接管一家银行的,职务是总经理。他拿出一张名片给芷秀:“以后你要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电话。”芷秀看着他,那样生疏。这个表哥,从小就有些高高在上,直到姨爹去世,他才稍微亲近一点,却又长期不回家。他告诉芷秀,敌人的财产,全部要接过来!房屋啦,地产啦,汽车啦,工厂啦都要接收,已经派了大量的人到各地接收,一些汉奸的财产,也要接收。

德洪就是接收银行的专员。什么叫专员呀?德济忽然问一句。德洪笑一笑,就是专门搞接收的负责人,当然是**委派的。那么就是官了,表哥德洪真是好运气。从小就会享福,后来读大学,做高级管理,抗战那样艰苦,他在后方坐机关,现在又来接收银行。芷秀忽然想起哥哥,哥哥战斗八年,九死一生,也没有德洪风光吧?更不谈林连长了,他为抗战成了残废,如今在云南边陲一个农妇家生活。

人和人之间,真是不同啊!

德洪要芷秀他们去他家,“见见你的嫂子。”他对德济也这么说。德济看着芷秀,芷秀说:“我们该去看嫂子。”汽车上还有个司机,戴鸭舌帽,低着头瞌睡哩!德洪拍醒他,几个人上了车,去德洪家。汽车开动,街坊们都吃惊地围观。

德洪的家,好漂亮!这所房子,原来是大汉奸住的,大理石台阶,圆站柱,地面也是水磨石的,房子很大,足足有十几个房间,里面不是名画,就是壁毯。“好房子都被军方抢去了!”德洪说:“我们的头头打官司打到省长那里,才给我们弄来这几套。后面来的更惨,连这样的都没得了!”

芷秀想,你们一来,就抢房子啊?你们可知道我们在七年里受的痛苦!那么多被鬼子杀害的武汉人,他们何曾有心思记得房子!

嫂子是个漂亮的女人,苏州人,苏州自古出美女,嫂子皮肤极其细嫩,眼睛上面涂着眼蓝,嘴唇抹着口红。嫂子穿一件丝绸旗袍,匀称的身段,走起来,飘飘欲仙。“是芷秀啊?”嫂子说话有很浓的吴方言味道,细软,里面自然有一种亲切。德洪指着德济说,这是弟弟。嫂子“哦”了一声,微微点点头。德济有些尴尬,依在芷秀身边,和兵兵坐一起。芷秀叫了声嫂子,问她一路回来可顺利?身体好吗?嫂子笑着说,一切都好。“反正好不好,有你哥哥哩!”她满意地看着德洪,有些撒娇的样子。这样一个漂亮的嫂子,德洪哥哥所以心情这样愉快。嫂子带芷秀参观她们的卧室。宽大的钢丝床,铺着天鹅绒床罩,桌椅都是新的,看上去很昂贵,顶上有水晶宫灯,壁上有壁灯,几幅山水画挂在墙上,足见主人的修养。靠墙立着一排厚大的衣柜,嫂子打开衣柜的时候,芷秀看见,里面起码挂着十几件质地高贵的旗袍。皮鞋也是十几双。另一间房是钢琴室,放着一只美国钢琴。

晚饭很好,有十几道菜,都是新鲜的,有蒸虾子,炒牛肉,桂花鱼,还有一些说不出名的菜,只知道味道很好。厨子是德洪在本地一家酒店挖过来的,能做中西两大菜。表哥是真气派啊!就是过去的松本秀子夫妇,也没有这样的豪华。可是这样豪华的哥嫂,却没有提德济的事情。按说德洪是德济的亲哥哥,父母没了,这残疾弟弟跟着贫穷的芷秀过日子,受了不少苦。现在哥哥衣锦还乡,以后德济的生活理当由哥哥负起责来。可是一直到饭吃完,他们都没有说这事。

芷秀他们在德洪家一直玩到天黑,司机送她们回来。德济忽然说:“姐姐,我害怕到我哥家里去!我就留在这里安逸些!”芷秀说:“姐姐没说你去那里啊!”德济高兴了,主动帮芷秀烧水,又叫兵兵洗脚。芷秀也不喜欢那个地方,觉得离自己这样的人太远了。还是这小院子叫人心安。可是又想到,院子本来是姨妈的,姨妈不在了,就是德洪他们的。自己怎么样,都只是一个过客。

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过几天,忽然发现宾佬在街上溜达。

宾佬穿着一件旧军服,没有领章,和一般到城里来卖菜的乡下人一样。日本人跑了,丢下无数过时的军服,地摊上贱卖,扛活下力的苦力,往往去买一件来穿。芷秀看见宾佬,想回避,可是宾佬已经先开了口。“芷秀姑娘啊,你还卖香烟啊?”很快走近:“不是你家表哥回来了吗?他是大官呀,还有你哥哥,要是回来也是了不得的!”

芷秀看着宾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记得就在前不久,几个士兵将宾佬捆走的!罪名一定是汉奸吧?日本人在这里七年,宾佬作为一个“鸡杂鸭杂”,做了多少坏事?怎么没几天就放了呢?似乎回答芷秀的疑惑,宾佬笑嘻嘻地说:“现在和平建国,我也有份呀!别看我老了,我还能做事的。”绝口不提他被抓这事。

芷秀支吾了两句,匆匆离开,心里总是不得劲。遇到表嫂,表嫂说宾佬的事,你表哥帮了忙的!看在街坊的份上,表哥替宾佬说了话。“不然他那样的,起码坐十年!”表嫂鄙夷地说。

芷秀忽然想起“蝗虫”这个词。这些人这样搞法,不是和蝗虫一般了么?

有良心的记者,开始在报纸上抨击“接收”里面的黑幕。

与“接收”并行的是贿赂。那样大范围的,无处不在的贿赂!一些混过伪事的人,担心被清算,便想方设法找到有权的人物,送上金条现金,甚至房地产业,以保全性命。一些想做官的人,往往倾其所有,豪赌一回,送钱送物,一旦做了官,成倍捞回来。想做生意的,贿赂地方官,犯了事的,贿赂警察法院,逃税的,贿赂税务局,社会贿赂成风,习以为常。

这是千载难逢的发横财的机遇。金子、房子、票子、车子、女子,一个也不放过,俗称“五子登科。”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晚报上刊登了这样的讽刺诗。抗战胜利带来的喜悦,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抵消

颜法和老三带着汉华淑清逃难到重庆,一年后日本人就投降了。

重庆狂欢。

颜法牵着汉华,老三把淑清扛在脖子上,挤在人群中,像浪潮里的叶子,随波流动。

那样多的人!重庆每一条道路都挤满了人。脸盆敲破了,罐子摔在地上,最后只能口喊,没有办法,鞭炮卖光了!“日本投降了!”无论谁见了面,就是这样一句。

这些都叫颜法高兴。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颜法感到空虚正悄悄弥漫。美国人大量归国,为美国人做事的中国人,纷纷失业。老三最先被辞了回来。

老三从床底下摸出一根竹筒子:“这还是广西的竹子做的,幸亏没有把它甩了!我还是重操旧业,去车站做脚夫。”老三真的重操旧业,第二天就去车站,吆喝着给人扛货物。

颜法也失业了。弟兄俩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回武汉去。毕竟,自己的老家,路会多一些。

头一天晚上,在家里做了一顿好吃的。老三拿出手艺,烧了个狮子头,烩了个全家福,凉拌了莴苣,用面粉贴了几个千层饼。“吃吧孩子们!”老三笑呵呵地说:“这是我们逃难的最后一餐饭了。那时候在路上,要有这些吃的,你们的娘跟婶娘都不会死了!”说到老婆,老三的声音有些异样。他没有提孩子,那个伤痛更大。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内心的痛楚!颜法看见了老三的细微表情,赶紧把话岔开:“吃吧,吃饱了,坐船不怕摇晃!”汉华问:“二爹,我们坐船,可以看到**吗?”**就是江豚。颜法说:“**要起大风才出来。我们坐船,最怕大风了。这样,回到涵三宫,我带你们到江边去看**。”

淑清闷着头,吃了三个大狮子头,还要吃,老三说:“丫头就是憨!你也吃点别的菜呀!”淑清撅起嘴说:“我就爱吃肉嘛!你不是说了随便吃的?”老三嘿嘿笑着:“是的,是我说随便吃的。你就吃啊!不过还是吃点凉拌莴苣呀!”淑清不理他,又夹了一个狮子头。两个孩子吃饱了,自己去脸盆里洗了油手,问:“三爹,我们几时走啊?”老三说:“你们比我性子还急些!要到明天早上才开船的。”淑清听说还要睡一夜,不高兴了,也没说什么,自己爬上床,到里面,脸朝墙睡下。颜法笑着,给她盖上被子。两个孩子睡着了,颜法跟老三,又合计了好一阵,谈着路上可能的情况。老三说:“怎么有情况也不怕!未必比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还厉害?”

汉华天没亮就醒了,不敢吵醒大人,悄悄用手去挠淑清,淑清梦中被挠醒,嘟噜着:“二爹!三爹!要走了吧?”老三睁眼看是天黑,吼了一声:“就你鬼大!睡个觉也不肯安生!无缘无故的来烦人!”淑清委屈地说:“是你们把我搞醒的嘛!”老三又吼道:“鬼把你搞醒的!做恶梦吧?”淑清打着哭腔说:“就是,就是你们把我搞醒的,说要走,又不肯走了!”颜法在那一头,慢声说:“汉华,你莫做鬼做神的啊,害你的妹妹!”汉华“扑哧”笑了。老三也笑骂了一句:“汉华你个猴子!小心我打你的人!”

看看天,已经黎明,地上灰蒙蒙的,一家人都睡不着了,颜法把电灯打开,屋里顿时亮堂堂,老三说:“反正睡不着了,我去把昨天的现饭炒一下,吃了好走路!”说着下床去厨房。

淑清说:“二爹,我们的老家什么样子啊?”

颜法说:“老家跟这里差不多,热天也是很热。不过我们那里很多花园,里面很多小鸟,你们捉迷藏,那是不愁地方了!”

汉华说:“是不是说房子很大啊?”

颜法说:“那是很多年前了。现在房子很小,不过再小,也是自己的房子,住在里面可以躲雨。冬天,躲在阁楼上,看外面的雪花,很好玩!”

汉华说:“那个楼,我上过没有啊?”

颜法说:“你们都没有见过,等过几天到屋了,你们可以上去玩。”

老三叫吃饭。两个孩子慌忙穿衣服,穿鞋子,又是一阵忙乱。

天大亮了,跟房东告别,两个孩子,雄赳赳气昂昂走在前头,颜法背个包袱,老三还是挑一大担,一起到码头上去。清晨的朝天门码头,雾气刚刚散去,嘉陵江和长江两条大河在这里汇集,水流湍急,翻着巨大的漩涡。千百艘轮船木船,靠泊在沿江码头上,水波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声音。一条木驳正在上货,脚夫们扛着硕大的棉花包,骆驼一样,缓慢地下到河里,又缓慢地走上坡岸。老三老远就叫着:“戴老板,我们来了啊!”河下木驳船上,一个中年汉子稳稳站在甲板上,点着进舱的货物。听见老三喊,他“哎”了一声,开玩笑地说:“傅老板莫乱喊嘛,那个不能乱叫的!全民国就一个戴老板嘛,手底下管的警察局长就是几千个!你把我叫戴老板,他的手下听到了,把我的脑壳都搬掉了!”

颜法抱着淑清下到船上,笑着说:“老板的胆子这样小啊,连应承一声都不敢?”老板说:“那个不是胆子大小的问题。你们叫我老戴最好!”老三牵着汉华,也下到船上,对颜法说:“你莫听他鬼说!他的胆子小?天晓得!我告诉你,这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敢赚的钱!”老戴嘿嘿笑着说:“那个是的。钱,又不咬手,不赚,不是傻子嘛!”老戴叫把孩子带着,到后面舵室安歇。所谓舵室,就是在船尾,用木板钉的一个四方四正的平顶棚子,人站在里面,可以看见航道前方,操作舵。川江航道,凶险异常,操舵的人不是一般的人,这老戴就是跑了半辈子川江的老舵手,这千里沿江,无人不知。

舵室里清洁异常,地板擦得亮亮的,桌子板凳都干净。沿着板壁一圈坐柜,可以坐人,打开又可以放东西。汉华带着淑清爬到坐柜上,透过玻璃看外面的江。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人,大人小孩都有。老戴跑这趟货,都是棉花,船不重,他就顺便带些难民回武汉,赚几个力资。小小木驳船,有八个水手,都是黑黝黝的年轻人,一身筋肉。这船很古老,行走完全靠人工,船头有人扳梢,老板在船尾掌舵。如果顺风,可以扯起帆来,那样就舒服了。但是更多的时候没有风,只能靠人扳梢。

有时候,甚至要上岸去拉纤。

船缓缓离开码头。一个水手拿根长篙,点着岸,让船慢慢向中流驶去。渐渐水急了,船摇动起来进入中流,浪涛立刻拍击着船身,激流托着船,快速向下游走去。老戴早已进入舵室,用手把着舵,眼睛看着前方。

水手们全都上了前甲板,各人把握好梢杆,一声号子,一起用力扳梢。那船借着水势下行,两岸的山啊人啊房啊都飞快向后退去。

颜法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后,重庆,这个栖息了一年多的城市,离开了!

涵三宫,青青的石板路,石板下淙淙流水声,路两边古老的高墙,一切和过去一样。

这条路,弟兄俩走过多少遍!小时候,蹒跚学步,看着爹妈在石板路上,挑着担子,或者提着篮子,从远远的街口回来,心里就有了盼望,盼望爹妈能从里面拿出一块饼,或者一个烤红薯。而一旦真得到,那愉快是不可形容的!

再大些,自己放工回来,老远就看见自家的屋里,昏黄的油灯亮着,爹妈倚在门口,巴巴地望着。走到门前,爹妈照例一阵欢喜,转身去厨房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来。一家老小,热热闹闹吃饭。

如今这一切恍同隔世,爹妈已经永远长眠在异乡,自己也已经是大人了,弟兄姐妹,天各一方,昔日的大家人,只能在梦中依稀。

涵三宫冷冷清清,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颜法背着淑清,老三背着大包袱,汉华拖沓着脚步,四个人一步一步向老住宅走去。大门虚掩着。是谁回来了吗?老三大步上前,推开屋门,只见地上已经打扫了,但窗栏上、墙壁上,仍然灰蒙蒙,浮尘掩盖。桌面倒擦过了,上面放着几只碗,一个里面是几个吃剩的红薯根,一个里面是半碗腌菜,另一个是半碗炒豆腐,颜色很黑,是放多了酱油的缘故。“是老大回来了。”老三说:“只有他是这个德性,酱油放得多。”颜法也觉得是老大。老大这人,邋遢散漫,做事漫不经心,这乱放的碗筷,墙上的灰尘,正是他的风格。

两个孩子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家。和以往租人家的房子不同,这个“家”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们立刻在屋里屋外跑起来,看见梯子,汉华爬上去,下来说:“暗楼上面好多灰啊!”老三说:“你莫看灰大,我们过去都是挤在上面睡觉的!”厨房里有只生锈的冰铁桶,还没漏,颜法去外面井里提来一桶水,招呼汉华:“来帮忙,先把房子洗干净,把你们的床铺好。”淑清拿块抹布,和哥哥一起,将墙上的灰尘揩干净。颜法爬上暗楼看了看,灰尘实在太大,摇摇头下来说:“楼上要大搞。现在没时间,先把楼下搞干净。”他带着孩子,用抹布将所有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又用扫帚将地上扫了一遍,屋子里看上去舒服多了。

在里间屋里,架上几块木板在凳子上,铺上被褥,嘱咐汉华:“这就是你们的床了啊!”汉华高兴地脱鞋上去,在床上翻了个跟头,惹得淑清也嚷着要上床。颜法在里屋找到一张铺板,是过去他跟桃子用过的,他将铺板架在孩子的铺旁边。外面屋里,已经有一张大床了,是过去爹妈用的,现在上面铺着稻草,估计老大在这里睡。老三说:“我跟大哥挤挤吧!”说着倒在铺上,很舒服地嘘了一口气。

安顿好睡的地方,该做饭了。米缸里的米已经见底了,老三一边用小扫帚扫米,一边说:“老大怎么混的,连吃的米都只这一点!”

正说着,老大颜启一步跨进来,首先叫了声:“淑清!”

颜启满脸胡茬子,瘦得颧骨都很突出,淑清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爹,离开这几年,她已经不记得爹爹的形象了,如今一见爹,不免惊慌失措。倒是汉华还记得,叫了声爹。颜启一把搂住两个孩子,激动得身体打颤,想去亲女儿,又知道自己满脸胡茬,只得不住地摸着孩子,说:“亏了你二爹三爹!”

老三叫了声大哥。问:“你几时回的呀?”颜启说,他在日本投降的时候就回了,一直没有弟兄们的消息,前些时听重庆回来的人说,老二老三把汉华淑清带着逃难,在重庆,想去信,又不知道地址,一个人在家呆着,天天盼望弟兄的消息。老三说:“你还管我们呀?你手一甩,家人都丢下,害我跟老二差点死在路上!”颜启说,没法子啊兄弟!我不能回衡阳啊,回去就是麻烦。再说我哪里知道日本人要对衡阳下手呢?

颜法问,大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还有其他人的消息吗?颜启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做的,武汉的失业,遍地都是!老五夫妇也回了,他一个技术员,连口饭都混不到口,现在也在发愁。颜法听说老五回了,很高兴,当下就要颜启去叫老五回来。颜启说老五就在附近。他出去了一下,很快就带着老五夫妻来了,老五的妻子抱着个女孩,只有两岁样子。

老五长大了!高高的身材,穿着西装,脸上有儒雅之气。他是傅家弟兄中读书最多的人,已经是机械技术员了。战争期间,他和夫人杨女士,随着军队去了恩施,在飞机场工作,现在胜利了,他带着夫人孩子还乡,哪知道一回来就失业了。哪里都不要技术员。“只有靠她在小学教书,混口饭吃。”老五自嘲地说。

弟兄相聚,颜启觉得自己是老大,该做东道主,可是摸摸口袋没钱,摇摇头。老三看见了,说:“大哥是不是要买菜啊?我这里有钱,看是不是买点肉回来,庆贺你父子团圆。”颜法说:“什么父子团圆?是亲人团聚,老三尽喜欢斗口舌!”颜启没理这些,接过老三递过的钱,去外面。不一会,就提着篮子回了,篮子里有一刀猪肉,几个萝卜,一些豆腐和小菜,另外有一小袋米。颜启动手,老三掌瓢,颜法烧火,很快锅里就有饭香,再过一会,菜也熟了。附近铺子里,只有苕干酒,味道很差,但是弟兄重逢,也没人计较,每人倒了半碗,老五夫人一边喂自己的孩子,一边招呼汉华跟淑清吃饭。

这兄弟四个,谈天说地,颜法详细讲了逃难路上的事情。大嫂三妹如何病死,新华如何饿死,汉华如何赤足跟着跑路,淑清得病如何活过来,颜启听得眼泪汪汪。“好兄弟!”颜启端起碗说:“妈临走的时候,叫我们互相照顾,你两个为淑清汉华吃了大亏,他们也是你们的后代!我们傅家,有讲义气的传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管哪个,能混出个样来,决不能忘了弟兄!”说完一饮而尽。其他三个也都喝了。

颜法忽然问:“老四在哪里啊?”颜启说:“我一回来,也打听老四的消息,都不知道他在哪里。芷秀在武汉,见过他几次,后来就不见人了。老四给新四军做事,也不晓得平安不?”颜法说:“就是新四军,胜利后也应该有消息啊!”一席话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心里沉甸甸的,担心着老四。颜启说了他在武汉落难,两船纸被诈去,还差点被宪兵队干掉,是芷秀冒着危险,到处奔走,使他脱离危险。“芷秀这人,真是心肠好!”颜启说:“那样困难的时候,她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也不埋怨什么。如今两个孩子都大了!”

颜法问:“她现在做什么呢?”

颜启说:“莫谈!卖香烟。一天累死,赚不了几个钱。”

老三说:“那我们应该帮帮她呀!”

颜启说:“这个心我都有。可是现在的情况,自己保不了自己,怎么帮她呢?”

颜法说:“他哥哥天武,不是在军队里吗?”

老五说:“军队我知道,身不由己的,一时南一时北,顾不了家。除非是做了大官!”

颜启说:“万家大公子回来,是个接收大员,按说他的亲弟弟德济,就是靠芷秀养了七年。可是我听说,那个大公子连弟弟都不要,还在芷秀这里养着!”

老三说:“人做了官,良心就坏了!我们弟兄可不能像他们,将来不管哪个做了官,都不能坏良心的!”

几个人都笑了。老五说:“三哥你就是怪话多!我们弟兄,都三十多四十的人了,还做什么官。有那个机会吗?”老三说:“也不见得!人的运气哪个算得到!说不定我就要做官。那时候我把你们都接去,天天买酒你们喝!”一直不开口的老五媳妇说话了:“我赞成三哥的说法!人,不管到什么时候,不能自己认为自己不行。总要去争取。”老五转身对她说:“你就是性子急。我的事情,我知道的。我不是一直在找朋友吗?”

颜法问:“老五,工作有眉目吗?”

老五回答,已经有同学答应给他帮忙,可能在一个航道机构做事。“就是专业不对口,其他的都还可以。”老五媳妇又说:“现在这个年头,还管什么专业!只要有个吃饭的地方,谢天谢地了。”颜启说,老五你是要快点找事做,你看这孩子!那孩子此刻已经吃饱,在母亲怀里舒适地躺着,很快睡去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外面跑进来一个孩子,大约十来岁,大眼睛,圆脸蛋,摇着一个拨浪鼓,进来看了看,马上回头叫道:“姑姑,都在哩!”颜法正奇怪,颜启笑着说:“是兵兵!芷秀带着的。”芷秀提着个篮子进来了,德济跟在后面。芷秀脸上洋溢着喜色,进门就说:“这些时我就在想,二哥三哥该回了吧?重庆再好,不是自己的家呀!你们不回,大哥一个人在家,吃饭吃得孤孤单单的!”

大家都站起来,和芷秀打招呼。八年过去,芷秀成熟多了,脸上有着风霜的印迹,眼角边隐隐有着鱼尾纹,很细,却是很明显。这么长的时间,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挣扎在沦陷区,怎么熬过来的?

芷秀从篮子里摸出十多个煮鸡蛋来。“知道你们一定会喝酒的,我煮了几个鸡蛋,给你们下酒!”芷秀笑着说。颜启赶紧拿了两个,放在桌子上磕破,剥去壳,给兵兵德济一人一个。芷秀说自己吃过了,孩子也吃过了,她让德济带着兵兵,去里屋和汉华淑清玩耍,自己拿个凳子,坐在桌子旁,和几弟兄说话。

颜法问芷秀,听说德济的大哥回了,地位很不错,怎么不把德济接去呢?芷秀小心地看了一下屋里,孩子们正在笑。她回头小声说:“德济不愿意去。他要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你怎么能拖下去呢?颜法想问,话到嘴边停住了。似乎猜到了颜法的心声,芷秀说:“我没问题。七年日本人统治都过来了,现在更不要紧。”停了停又说:“哥哥反正要回的!”颜法无语了。国共两党正在进行大规模内战,天武一个军医,哪里能回?

弟兄都回来了,颜启马上就开始工作,重新把箩筐整理了一下,挑起扁担,神色平和的从涵三宫出发,和和气气,一切从头再来。

老五也很快就到一个航道站工作了。那航道站在汉江上游,老五便搬去了汉阳,一家三口在市郊租了房子住下来。

老三跑了几天,找到一个粮食行,在汉口江汉路,过去的租界地界内。老三每天早上起来,坐轮渡过江,晚上天黑才回。

只有颜法,一时找不到工作,每天带着汉华淑清,在家里消磨。找不到工作,身上的钱一天天减少,家里的开销由老大老三支出,他俩倒没说什么,但是颜法总觉得不大自在。两个孩子是找到了爹,可是自己一个五尺高的汉子,老是吃兄弟的,说不过去。他心里暗暗着急。

虽然着急,却又不肯做一般的事,这叫老三不理解。“我们的命,就是做工,做生意,只要有钱赚,先做了再说吧!”老三提醒颜法。

老三不知,颜法是在履行对一个朋友的承诺。那人叫刘石,和颜法一起做工,很有见识。他告诉颜法,回武汉后,不要轻易找工作,要找工人多的地方。

“你去武汉后,要找一个稍微大点的工厂做工。”刘石认真地说:“一来可以掌握一批工人,二来哩,我的一些朋友也会去武汉,他们到了后,你要尽量为他们在你厂子里安排工作。所以你不能给小老板做事!”

颜法知道,刘石不是一般的人,他在为一个强大的组织工作,那个组织是要为工农打天下的。刘石也不瞒颜法,坦率地说,将来的天下,一定是工农的,有良心的人,就该跟着那个组织干。

穷人傅颜法,对那个组织天然有好感。

就是为了这个承诺,颜法推掉了一些可以立竿见影赚钱的工作,尽量托人找大工厂,以便等着刘石的朋友。

过了半个月,颜法终于找到理想的地方了。硚口被服工厂需要一个修理工,通过朋友,颜法被招进去。这个工厂,属国防部管,是很大的一个厂子,工人有几千人,高峰时候,工人达到一万多。厂子基本上是为军队制作军装,实行的是军事化管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工厂就是一个小**,有稽查室,厂警队,都是武装执勤。工厂下面,是一个个工场,有原料、缝纫、金工等等,吃饭的时候,到处是人,一片闹腾腾。

颜法在金工工场,都是男工,干活在一起,工人中,有逃难回来的,有留在沦陷区的,天南海北,各自遭遇不同,休息时候,谈天说地,煞是热闹。

下工以后,倪海宽到颜法这里来:“傅师傅,跟我们喝一杯去?”从颜法进厂,跟老倪就很谈得来,颜法本来酒量好,一直克制不喝,到了这里,正想交几个朋友,倪海宽邀请,正合意。便爽快地说:“去啊,我做东!”倪海宽说:“那个做不得。我请客,当然是我做东。”老丁也说:“傅师傅莫客气了,我们弟兄来日方长,有你做东的时候!”颜法就跟他们去了。

一共六个人。老丁、老倪、小彭、颜法,还有两个,是缝纫工场的,大约都在三四十年龄,除了老丁,都是单身汉。倪海宽看看大家,笑起来:“都是没有老婆的,除了老丁,是单身委员会!”小彭说:“我不是!我有人在乡下,就等我赚了钱回去娶。”一桌人哈哈大笑。菜上来了,都是家常菜,烧豆腐、茄子、冬瓜、豆角,只有一个荤菜,红烧肉,另有一堆馒头。都是做活的人,各人喝一碗廉价的烧酒,酒酣耳热,十分畅快。

老倪问:“傅师傅是逃难到重庆的?”颜法说:“我家逃难逃了一圈。先是从武汉到衡阳,44年日本人进攻衡阳,我们逃桂林,又逃到贵阳,最后到重庆,胜利后坐船回来。”老倪说:“从桂林到重庆,那是九死一生啊?”颜法说:“提不得!就这条路,死了四个人。我跟兄弟带着侄儿侄女,算是祖宗保佑,活下来了。还亏我兄弟身体好,一路挑担子。晓得几多人,半路走不动了,就把孩子甩了!”

老丁说:“你们兄弟,很义气啊!为侄儿侄女那样舍命。好些兄弟,为芝麻大点事,闹得不可开交。我湾子里两兄弟,为了一匹砖的宅基地,翻了脸,一辈子不来往!”彭在新说:“那是什么兄弟!人活世上,总要有点义气!光记得自己一点点小利,枉来世上走一遭!”这话说得颜法心里一动。刹那间大圆、刘福、阳新老邓几个人的影子在脑海里掠过。言为心声,小彭,是个敢担待的汉子!

几个人谈起了国内的事情。两党的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老百姓重新流离失所,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老丁说,**的力量大,兵多,武器好,恐怕“老四”扛不住。

“打仗就是打武器,过去日本鬼子到处得手,就是武器好。”老丁说。颜法说,也说不定。老四的观点是要穷人翻身,这个东西很得人心的。而这边扯旗子的都是些老板富豪,让士兵为这些人卖命,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说不好。“老四是不是俄国的穷党啊?”倪海宽问。颜法说是的。

小彭说:“那些个飞来的大官,说是接收,一夜暴富,把东西都抢给自己,留着子孙。我们这些穷人,累死累活,看不到一点希望!真要老四来了,把他们抢去的东西还给国家,才好哩!”

老丁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就过线了!隔墙有耳。”说着拿起碗说:“今天咱们弟兄一起喝酒是有缘,我老丁别的不敢说,弟兄们有什么要我帮忙,我是两肋插刀,绝不含糊!”说完一饮而尽。

小彭说:“老丁把我的话都说了,我没什么说的,照老丁说的做就是了。”也喝干了。颜法说:“今天有缘,结识各位弟兄,我傅颜法也是讲义气的。以后大家有什么帮忙的,直说,我一定到位!”也喝干了。一直喝到很晚,还在谈东说西,都觉得很愉快。

从这次喝酒后,颜法在工场里,每天都有人说说笑笑,做起活来,不觉寂寞。进这个工厂,是进对了。只是刘石的朋友一直没有来,颜法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想念他们。他知道那是些不平凡的人,有趣也有危险,但是三十七岁的单身汉,穷工人颜法,已经情愿和那些人一起了。

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六 地狱中九 地下英雄十二 别矣,武汉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 逃亡与驿站十六 地狱中二 启蒙者二十 大罢工十四 苏醒五 北伐壮歌二十 大罢工十六 地狱中十六 地狱中五 北伐壮歌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八 伤心黔桂路八 儿女情真一 烽火阳夏十八 伤心黔桂路三 燃烧的京汉路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五 北伐壮歌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二 别矣,武汉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 逃亡与驿站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二 别矣,武汉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七 远征军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七 远征军二十 大罢工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九 地下英雄六 白色恐怖十八 伤心黔桂路七 炼狱十八 伤心黔桂路二十 大罢工十五 蹉跎衡阳十一 国难来了十六 地狱中九 地下英雄四 孤苦兄妹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六 地狱中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一 国难来了十三 铁蹄踏江城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 逃亡与驿站九 地下英雄十五 蹉跎衡阳十七 远征军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五 蹉跎衡阳一 烽火阳夏二 启蒙者二十 大罢工五 北伐壮歌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七 远征军二 启蒙者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阳五 北伐壮歌十 逃亡与驿站五 北伐壮歌十四 苏醒十四 苏醒十三 铁蹄踏江城二 启蒙者八 儿女情真九 地下英雄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七 炼狱二 启蒙者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五 蹉跎衡阳七 炼狱十一 国难来了十六 地狱中十七 远征军八 儿女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