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儿女情真

乡下,一条狭窄的小河,河边有着大块的空地,长着芦苇,师傅带着颜法他们在这里造船。

从上游放下来一串木排。木排用滚圆的大树扎成,顺流而下,漂到这里,一根根拆了拖上岸,就用这木头造船。

叮叮咣咣,河滩上摆开了工场,人们踏着野草,忙碌不停。

桃子管生活,每天忙个不停。

中午去工地,挑一担大水桶,一个桶里是饭,一个桶里是菜。徐宾佬总是第一个发现,欢天喜地,叫着:“菩萨来了!菩萨来了!”摔下手里的斧子,蹦蹦跳跳,钻进人字形工棚,急急忙忙在草堆里找出自己的碗。徐宾佬和颜法同年,也是街坊,不喜欢劳动,这次是他家大人好说歹说,师傅才带他来的。

“吃饭,吃饭!”宾佬揭开桶盖,舀一碗米饭,又到另一只桶里夹几筷子菜,坐地就吃。那边,颜法他们才慢慢收拾工具。师傅最后一个来吃饭,一边说:“宾佬这伢,饿牢里放出来的!吃饭慌个什么!”宾佬这时已经扒下了一碗饭,笑嘻嘻地说:“吃饭不慌啊?人间顶要紧的就是吃饭!”

吃过饭,要在工棚里休息一下,也就半个小时左右,桃子坐在颜法身边,拿出针线,替他钉着扣子。别的人有扣子脱落的,也求桃子钉一下,她都温和地答应。

桃子真是心灵手巧。

收拾好担子,大大方方说个:“再见,”挑起担子,晃晃悠悠走上田埂,一步一摇如俊柳迎风。这边工棚里人都看着她的背影,暗暗赞叹。

在颜法心里,桃子就是神女一般,她是他所有梦想的归结。生活再苦,心里再郁闷,有了桃子,一切都不苦了,心里也开阔了。

有一天晚上,饭吃得早,师傅喝了酒,沉沉睡去,桃子说那边李婆婆要教她做棉鞋,这里的农户,一家住宅起一个土台子,台子之间往往隔个几百米,其间有着树木竹林,白天一片阴凉,夜里就有些瘆人。

颜法说:“我和你去吧,夜里有野物!”说着拿根木棒站起来。

两人走进夜色里。今天晚上有月亮,那月亮是弯钩形的,镰刀一样挂在天上,淡淡的清辉薄薄地敷在小路上。住宅土台如碉堡,静卧在淡淡的月色里。大多人家都黑着灯,人家周围是黑糊糊的树木,竹林,影影绰绰的,风从那树林里穿过,发出神秘的轻啸,叫人想到,说不定那林子里就卧着一头凶恶的豺狗!一离开屋门,桃子就紧紧抓着颜法的膀子,一边四下看着,生怕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蹦出来。

“莫怕啊,”颜法笑着说:“我们有棒子啊,哪个野物敢来!”

桃子说:“就算有棒子,那些东西也不是好对付的!我听婆婆说,有一回,豺狗到一家人家门口闹,那家男的拿棒子去撵,结果另一只豺狗跑进屋里,把个孩子叼走了!”

颜法说:“那人是痴子!为什么要离开孩子呀?像我,随怎么样,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桃子听说,又往颜法身上贴近了些。两人拥着走着,到了李婆婆家附近才散开。

李婆婆孤身一人住着,平时除了做农活,有空就拿针线。六十的人了,眼睛还能穿针,她绣的鞋垫,或鸳鸯戏水,或凤凰展翅,都十分出彩。

看到桃子来了,李婆婆很高兴,一边让坐,一边就把煤油灯捻子捻大,屋里顷刻亮了起来。

李婆婆将灯移到小木桌上,教桃子如何用粉笔划鞋帮,如何贴鞋帮口,最后,她告诉桃子,上鞋帮有窍门。她拿出一根弯弯的铁钻子,钻头有倒钩,这是上鞋帮用的。她将一只鞋垫和一只棉鞋帮子放在桌上,教桃子如何将帮子和底子固定住,如何从鞋尖尖那里动手——只有从那里开始,整只鞋才能保证不走样。

桃子用心听着婆婆的话,一边点头,一边试着动了几针,很快就会了。婆婆直个夸桃子聪明。直到此刻,她仿佛才看到颜法的存在,说:“这个是木匠师傅啊,也是聪明人啊!”忽然又问:“你学着做棉鞋,是不是给他做啊?”说得桃子一下子脸热热的。

婆婆笑了起来,说:“人年轻几好啊!想做什么事,就可以做什么事!”说完叹了一声。

桃子说:“您今年有六十了吧?”

婆婆又笑了:“六十三!”似乎有些骄傲,“记得我妈过去总说,人要活到六十,一辈子就不冤枉了,结果她只活了三十几岁就走了。这像是没有几天哩,我就过六十了,时间也不知怎么这样快!糊糊涂涂的。”

两个人一递一说,婆婆忽然笑看了颜法一眼说:“光顾了我们说话了,这师傅在一边干坐着,我去给你们下碗面条宵夜!”说着就起身。桃子赶紧拦住她说:“我们都吃得饱饱的过来的,您不费心了!”一边对颜法说:“我们走啊,婆婆该睡觉了。”

婆婆说:“你这女子乖巧,到底是大地方来的啊!就是不一般。没得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一个人,就喜欢年轻人来说话!”一边又叹道,“年轻几好,年轻几好!”说得颜法和桃子都笑了起来。

两人走出来。夜更静了,那月亮还是镰刀一样,高高挂在天空,天空更蓝了,深深地映衬着弯刀一样的月亮,冷洁的月光洒下来,洒在两人脸上,身上。

颜法挽着桃子的胳膊,两人静静地走,彼此感觉到对方的亲切。有一段路,两边是密密的柏树,树叶挡住了月光,路面黑糊糊的。两人到了这里,拉着手站住了。

夜色那样浓,浓得看不清对方的脸,周围那样静,静得连心跳声都能听见,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更紧地握住对方的手,体会着对方的温暖。

不知道是谁在推动,两人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却又是那样自然地拥到了一起。

颜法清晰地听到桃子的心跳,自己的心也在激烈地跳动。只觉得这个姑娘是世界上最可亲的人了!他暗暗下了决心,今生今世,决不和她分开,无论吃多大的苦,都要维护她的平安。这样想着,不觉更紧地拢住桃子那柔软的身躯。

桃子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看着颜法。

“颜法哥,我们是不会分开的了?”她小声说。

“那是自然!”颜法豪迈地说:“我要去挣钱,挣足够的钱,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

“你错了,颜法哥,”桃子说:“我不要你去吃苦,就是再穷再累,我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们俩能够在一起!”

颜法感动地看着桃子,暗夜里,渐渐看清了她的眼睛,桃子的眼睛,宝石一般,晶莹莹的,朦胧月色之中,闪着波光。

风习习吹过他们身边,凉悠悠的,真舒爽啊,这人间!两人就这样忘情地拥抱着,静静地站着,一任时间从身边悄悄流走。

忽然一声犬吠,把他们从幸福中惊醒。“不早了啊,师傅的酒只怕醒了!”颜法说。桃子却说:“醒就醒了吧!”话是这么说,两人都知道该回去了。踩着小路,慢慢走回去。

在空旷的小河边,一条大船竖起来了,流线型的船身,高高翘起的船首,昂然向着天空,一派骄傲。

颜法负责全船的捻缝,时间很紧,桃子也来工地做工。

一条船,是木匠们千斧万锤造成的!

桃子坐在颜法身边,一手拿凿子,一手拿锤,很认真的一锤一锤敲击着木头,过一下,就叫颜法:“颜法哥,看看吧,看我的行不行?”颜法用凿子探了探缝,说“好!”桃子就高兴地笑了。

两人做着事,说着家常,往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那天上午,一群人正在船上船下忙着哩,忽然房东婆婆从小路上赶过来。她走得很急,一路有些踉跄。到了船前,她叫着师傅,说有人找。

师傅诧异地从船舱出来,和婆婆说话,只说了两句,他便放下工具,随着婆婆走了。

桃子远远地看着,对颜法说:“不对头啊,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颜法说:“家里能有什么事啊!”桃子等了一会,说:“我去看看,我这几天眼睛老在跳,是不是和我有关的事!”扔下手里的锤子,下船就往回走。

颜法等了好半天,桃子没回来,师傅也没回来。活这么紧,他们是干什么呢?想想桃子说她眼睛跳,不由得心里也忐忑不安了,又过了一会,他也放下工具,走回住家去。

在门口就听到桃子的抽泣声。

颜法走进屋,这才看到,原来是师娘来了!

师娘也就是桃子的舅母。五十左右年纪,站在屋中央,叉着腰,很生气的样子,说起话来,十分硬朗。桃子坐在一只小凳上,双手捂着脸,看见颜法来,哭得更厉害了。师傅蹲在地上,不住地抽着烟袋,满屋都是烟草的焦味。

颜法给师娘问好,她勉强答应了一声,脸色很难看。好一阵,才弄清楚,原来是桃子从小许给的“婆家,”不知从哪里听说,桃子和颜法好了,昨天找到师傅家,质问桃子的下落。说了,他们家的媳妇,他们要接过去。

桃子的所谓“丈夫”,现在不过十多岁,浑然不知人事,兀自满街漫跑哩!

不知从什么年间传下来的,民间有收养童养媳的陋习。女孩子还在幼童时期,就被“婆家”出钱收买过去,储备着,等儿子长大再完婚。

另有一种,也是在女孩子很小的时候,“婆家”就下了定金,以后每年逢到大节日,婆家就要送彩礼给女孩子的父母,等女孩子长大,再娶过去。桃子就属于这一种。

童养媳一般都比男孩子大几岁,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可是桃子比那孩子,也大得离谱了!说到底,还是当初舅娘贪图人家的财物,胡乱把桃子许给了人家。

“你要不肯去,就要拿钱出来!”舅娘像是对颜法说:“这么多年,我们家收了人家那么多的彩礼,不还给人家,下不了地的!”

颜法说:“这钱我来还!”

一直没有吭气的师傅瓮声瓮气地说:“颜法,这钱你还不起!”

师娘看桃子不肯跟着走,就说:“事情反正摆在这里。你们看着办!”跟师傅都不打招呼,气哼哼地走了。

她前脚出门,桃子放声大哭:“我的亲娘啊!”哭得颜法的眼泪也出来了。师傅面有愧色,也抹着眼睛。

晚上,面对饭菜,桃子一口也没有吃。

第二天,第三天,都这样,桃子下力的干活,却吃不下饭。颜法担心桃子的身体,劝她勉强多吃几口,桃子冷冷地说:“我还要身体做什么!”直到第四天,桃子才渐渐恢复了吃饭,也吃不多。夜里,颜法听见桃子在咳嗽。

船在众人的努力下,一天天完善,终于完工了!

颜法回到家,爹妈高兴得不得了,傅家姆妈特意去买了猪骨头煨汤,鲜嫩的莲藕煨得香喷喷的,撒上一把葱,更是香气诱人。

颜法只吃了块藕就不动筷子了。

家人都诧异地看着他。颜法把桃子的事情讲了。

一家人都放下了筷子。

老三睁圆了眼睛说:“不能叫他们把桃子弄了去!桃子是傅家的!”老大颜启也慷慨地说:“我们这么大一家人,终不成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媳妇被人夺了去?请姆妈作主,各人想办法拿钱出来。这样,我存的娶媳妇的钱全部拿出来!等有了钱再娶!”

老三在粮食行做学徒,此刻也说:“我去找老板借,给老二!”

老四、老五也都说要把二嫂接回来。老五说以后他放学时不慌回家,在学堂里把同学扔的字纸捡回来,卖给收荒货的,钱给二哥。

天鹏和傅家姆妈看孩子们这样心齐,深深受到了感动。傅家姆妈说:“伢们啊,你们有这样的义气,真是傅家的福气啊!我总是说,人穷没得什么好怕的,怕的是失了志气!我这里除了老大攒的钱,老三也有一点钱,我们两老也有一点钱,老三再去借几个,这样就差不多少了。明天我和颜法去师傅家,和他们商量去赎桃子!”

一家人商量了好久,事情就定了,重又喝汤,那汤已经温了。

第二天一早,傅家姆妈带上颜法,去他师傅家。

师傅和师娘都坐在堂屋里,不见桃子,刚落坐,听见桃子在偏房里一阵咳嗽。

傅家姆妈说了来意,请他们央人出面,去跟桃子婆家说说,把桃子的身契放了。

“本来也开不了这个口,”傅家姆妈说:“可是你们也知道,两孩子之间有了感情,这也算是天意了。再说田家孩子还小,等大了,再去找个人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作践了你们两口子了,实在是对不起了啊!”

师傅听见这样说,倒有喜色,师娘却吞吞吐吐,说这样的事情,街坊邻居从来没有发生过,他们老人老脸的,实在是为难。再说你们凑的钱不够数,还得打欠条,也不知人家答不答应。

傅家姆妈又央求。师娘这才答应去找街坊算命的秦先生,请他去给桃子婆家说。

师娘起身出去,颜法赶紧去桃子房里,看见桃子脸通红,喘气很急,他摸摸桃子额头,有些烫手,便出来对师傅说:“赶紧去请胡聋子吧,我去!”说着大步出门。

本地中医胡聋子来了,给桃子拿了脉,说是风寒,开了退烧的药,又开了些清火的药,颜法急速去药房抓来药,在小药罐里煎好,端到床边,给桃子喝。

老半天,师娘回了,她和秦先生一道去的田家。那家婆婆端着架子,把师娘指责了一番,秦先生帮忙说了好一阵,那家才答应,算来算去,傅家所有的钱交去,也还差几十块大洋。秦先生又央求,那家婆婆总算答应了,不过她不要颜法的欠条,说欠条一定要师傅亲手写,同时,桃子的卖身契也不能当时发还,要等师傅将欠的款子全部还清,才交还卖身契。

师娘指着颜法说,你们这才是给我们出难题了,我们为人一辈子,从没给人打过欠条,这为了你,我们还得把这张老脸豁出去!

傅家姆妈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师傅有些过意不去,起身对颜法说:“去家里拿钱吧,我打条子!”

母子俩回家,把所有的钱都凑到一起,颜法拿着钱,和师傅一起去找秦先生,秦先生带上师傅,两人一起去田家。到下午,这事就办完了。颜法要桃子安心养病,等傅家弟兄们一起还干个几个月,把她的卖身契赎回,一切就好了。桃子听了,弱弱地说:“替我对你妈说个谢谢!”颜法做工之余,天天去看桃子,师娘也不说他了,街坊都知道傅家出了钱赎桃子,也没人再说什么闲话。

可是桃子的病老也不见好!

胡聋子又来了两次,开了不同的药,可是毫无起色!胡聋子犯疑地说:“不对呀,我给人看了一辈子病,没有这样的!”他给桃子把着脉,眉头跾着,说:“也有几副药了呀,怎么也不会这样的脉相!”半天,他抬起头,迟疑地对颜法说:“要不你们去洋人医院看看?”

外国人在本地开了好几家医院,都很有名,只是收费贵,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进去。

桃子怏怏地说:“不去那里!我已经好多了,等再歇些时,就会好的。”胡聋子摇了摇头。

颜法起身回家,和娘商量。娘说:“可怜,哪里有钱啊?我陪嫁时,娘给了我一对手镯,说是玉的,也不知值不值钱,去典着试试看!”

傅家姆妈把那对玉镯子找出来,倒很沉重,拿到长街上典当铺,老板看了看,说是看在他们治病的份上,最多也就典八个大洋。

八个就八个,傅家姆妈当即典了手镯,把钱交给颜法,嘱咐赶快去医院。颜法找街坊借了架板车,铺上被褥,将桃子扶上车,快步拉着去医院。洋人办的医院,十分气派,洁净的墙,洁净的地,板凳桌子都一尘不染,各种器皿亮闪闪的。

一个中国医生给桃子听诊。

这人有四十多岁,面色沉蕴,鼻梁高高的,戴着眼镜。他用听诊器给桃子听了好一阵,对颜法说:“胸腔有痰,炎症是肯定的。只不知……”他要颜法去交费,要给桃子做化验。颜法和桃子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走廊里有很长的木头靠背椅子,桃子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颜法轻轻握着她的手,一边小声劝慰着她。等了好长时间,终于听到护士叫他们。护士叫颜法一个人进去,让桃子先在椅子上等一等。

那医生脸色严峻,对颜法说:“你夫人得的是肺结核。”颜法大吃一惊。肺结核在当时是没有办法治的病,就和多年以后的癌症一样,没有药物可以克服它。民间叫它“痨病。”往往两个人吵架,吵到恨极了,会咀咒对方“得痨病!”那是最严重的咀咒了。

颜法问:“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了,就得这个病啊?”

医生说:“病当然和心情有关,但也不是绝对的,这病潜伏期长。出力的人,干活累,营养跟不上,有了小病不看,拖去拖来就拖成了大病。你夫人这病,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病现在没法治,只能好好养着。”说得颜法懊悔不迭。怎么就没注意桃子的身体呢?桃子从小就受苦!

颜法出来见桃子,桃子疑惑地问:“医生怎么跟你谈这么久?是不是我的病很重啊?”颜法笑笑说:“不是!医生这个行道,就是要多问。”他把桃子送到病房里,安排她躺下,又去外面给她买了一碗鸡蛋羹,一勺一勺喂给她喝了。

桃子靠着病床喝着蛋羹,感激地望着颜法说:“我要是不得病该是几好啊!”

治疗了三天,桃子就出院了,回到家养着。

师傅倒是很难过,却也没有什么说法,师娘当时就把脸垮下来了,小兄弟关生心有不忍,扶着姐姐坐着,一边轻轻为姐姐捶背,一边眼睛里就流着泪。

桃子看着兄弟,轻轻一笑说:“你这孩子,哭什么啊,我不是好好的吗?”说话颜法已经把床弄好了,他扶着桃子躺在床上,关生挨着姐姐脚头坐着,手不住地为姐姐压好被角。桃子看着关生,眼睛红了。

“好兄弟,姐姐有你这个兄弟,不冤了,来生咱们还做姐弟!”说着又咳起来。

从此颜法每天一早,就到桃子身边,服侍她吃药,为她打水洗脸。桃子身体稍微好点的时候,他搀着她,在屋子里走上几步。

“莫性急啊,老人说,病这个东西,是来如烽火去如抽丝!”

田家也知道了桃子的事。那家老爹心里有些不忍,那天早上,拿着桃子的卖身契和师傅写的欠条来了。

“亲家,”他还是这样称呼师娘,“我和婆婆商量了,咱们两家,和气来往了这么多年,没有半点不顺的。既然两孩子没有缘分,也不怪哪一个。桃子病成这样,我们也要讲点德性!”说着把两张纸都拿了出来。“这欠条上的钱我们不要了,今天起,我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这老人,脸上写着诚实。生意人家,当初他们为儿子买童养媳,也不是歹意,说到底,也是本分人家。

师娘见人家这样,不免诚惶诚恐,一边让茶,一边少不了把桃子又埋怨了几句。送走老人,她走进屋,把那张卖身契交给了桃子。

“立约人某某,情愿将女儿许配给田家为媳……”桃子孱弱的手,略略颤抖地捧着那张曾经令她痛苦不堪的纸状,忽然两手一用力,那张纸就被揉在手里。她绞着,撕着,眼看着那纸一点点成了碎片,这才筋疲力尽,松开手,无力地倒在枕头上,溪水一样的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流在枕头上,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那天早晨,颜法到师傅家去,刚在桃子床前坐下,师娘把颜法叫到外面屋里去。

“你看是这样子的,”师娘似乎有些不大好开口的样子,“桃子婆家已经来退了亲,你也到我们家里来来往往这么久了,街坊邻居,也都认定了我们已经把桃子许给了傅家。”她说了这几句,就停顿了,想了好久,才说:“老话说,女大不中留,留了反生仇!我哩,也从来没有留桃子的意思,你有手艺,人也志诚,我们把桃子交到你手里,也放心。”

师娘绕来绕去,绕了半天,颜法才听懂了,原来师娘是说叫他把桃子现在就接过去!

桃子在病中,连走路都吃力,这个时候哪里适合娶亲呢?这明明是把桃子看成了累赘,想推出去!

但转念一想,或许也不是坏事。桃子真要到了自己家,有母亲照顾,说不定会好过一些。

这样想,就对师娘说:“这事先要问问桃子,看她愿不愿意,等我再回去和姆妈说说。”师娘不出声走了。

桃子在屋子里都听到了。颜法进去,她又在哭,看见颜法,桃子把脸侧过一边。颜法说:“桃子,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我去给姆妈说。我觉得师娘说的也有道理,不管怎么样,你到了我家,对你的病是有好处的!”

桃子说:“我不是不愿意去你家,我今生的愿望,就是我们俩在一起!可是这个时候,舅娘提出这个事,太不近人情了!”说着眼里又涌满了泪。

颜法说:“师娘也是为你好。我现在就去和姆妈商量!”

桃子说:“不光是姆妈,也要和弟兄们说说。”颜法说你放心。

颜法回家,悄悄和姆妈谈了这事,傅家姆妈一听就爽朗地说:“反正是我家的人,总是要进来的!等你弟兄们回了,大家一起商量,看怎么办好这事!”

晚饭时候,一家人都到齐了,傅家姆妈在桌子上说了桃子的事。天鹏有些迟疑地说:“桃子这孩子是真好。只是现在她的身体,适合折腾吗?”

碗筷声停住了。大家都明白这是桃子舅娘的主意,无非是看桃子病了,怕留在家里拖累。也就半分钟,老大颜启开口说:“我看立马把桃子接过来。在我们家,怎么也比在她舅舅家好。她那个舅娘,厉害得很!”

老三说:“就是。桃子是老二的媳妇,就是真不中了,将来埋也要埋在傅家坟里!”傅家姆妈说:“打你的狗屁!你敢咒你的嫂子!”老三委屈地说:“我不是咒,是说的实话嘛!”也知道失言,对颜法说:“老二,我是向着嫂子的啊!”

接着就商量各种细节。

颜法给桃子穿好衣服,颜法和小妹搀着她上了轿。

师傅的眼睛里流着眼泪,他不住地拭着。颜法说:“您莫难过了,我会对桃子好一辈子的!”可怜关生,小小年纪,看姐姐要走,扑上来抱住姐姐的手,哭个不停。桃子也哭说:“兄弟,姐姐没走远啊,有空姐姐就回来看你!”

这一天,天气很好,傅家人人喜盈盈的,桃子虽说身体弱,看着傅家一家人都这样亲切的对待她,也时不时露出笑意来。桃子一到傅家,就被安排着躺下,颜法哪里也不去,一直坐在她床头,静静看着她。

桃子吃过药,安心地合上眼睡了。

傅家对桃子,真个是无微不至。

穷人家,大碗实钵吃粗粮粗菜,桃子却是专门的小碗,盛着细粮,菜是为她一个人做的,或是鸡蛋,或是豆腐,都是平时不大上桌的。有时,傅家姆妈买来一条鱼,烧好了,一餐给桃子吃半条。傅家姆妈弄来一个小罐子,一次只能煨两碗汤,给桃子一个人喝。

连小妹颜珍都不能吃这些东西。她知道家里穷,也没怨言,每天,她进门出门,总要问个“二嫂今天好些吗?”

桃子躺着,床上的被单隔几天就换。衣服也是勤换,都由老母亲洗。

夜里,颜法坐在桃子床边,桃子精神好些,就和她说说话,若桃子累了,他就给桃子扎好被子,静静地看着她睡去,往往到夜深,才回到自己床上去睡。

有时桃子精神好些,会流着泪对颜法说:“你弟兄们花钱出力,老人家这样操心,接回我这个废人,咳!”

颜法说:“哪个说你是废人啊,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桃子长叹一声:“老天爷啊,不睁眼的天啊!”

的确,所有弟兄,都对桃子恭恭敬敬,他们用光了积蓄,不但没有一点后悔,反而处处怕桃子不开心。就连老三,那样粗齿的汉子,也是一口一个二嫂,说话叉手不离方寸。

尽管这样的照料,桃子的病仍不见好转。

那时候盘尼西林还没有到中国来,肺结核是最凶恶的杀手,莫说一般百姓,就是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得了这个病,也毫无办法。有钱人多采取疗养的方法,到风景区去,呼吸新鲜空气,在山水之间静静养病,也有很少的人这样让身体慢慢好了。说到底,就是个细菌,人体有时候能发生奇迹。

颜法天天盼着这样的奇迹在桃子身上出现。除了去医院,他还请老中医胡聋子来了几次,商量用中医方法治疗。中医的理论是阴阳五行,胡聋子的确很有经验,但是他的药也只能清火,不能扑杀凶猛的细菌。

民间把这病叫“富贵病”,即身体不行,需要营养,见效很慢,必须长期疗养。

“富贵病”还有一个特征,病情是一点点恶化的,这种恶化几乎是悄悄的,有时候,病情甚至停止发展,叫人欣喜。桃子到傅家的头几天,因为精神愉快些,加上营养补充,她自己说身子好过多了。其实这只是假象,没几天,她又只得躺下。

治疗“富贵病”是一场持久战。颜法不能在家呆着了,他得出去干活。这次的工作地点很远,在接近郊区的地方。

每天天不亮就要走,出门时,桃子醒了,她弱弱地问:“要走啊?”颜法便回过身到桃子床边,握住她的手。桃子的手已经很瘦弱了,握上去,感到骨头的纤细。过去那个健康活泼的桃子呢?颜法心如刀绞。

桃子无限依恋地看着颜法:“我总怕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也看不见你了!”颜法强笑说:“哪里会啊!我们还要一起过几十年的!”桃子摇摇头苦笑。她颤巍巍地给颜法理顺头发,自己缩进被子说:“你走吧,要吃饭啊!”

晚上颜法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桃子已经被家人招呼吃过饭,也吃过药了,她躺在床上,眼巴巴地望着楼板,颜法进屋,桃子眼里露出欣喜来。

“今天累么?”

颜法照例说不累。

“哪里能不累啊!端人的碗,不下力怎么能行?我就是担心你,你心眼太实。将来要是我不在了,你记着,和人打交道,凡事要多个心眼!”

颜法听见这话,只觉得想哭。桃子的话里总有一种不祥的意味,叫他心酸。这几天,他上工路过宝通寺,到庙里去了好几次,求菩萨保佑桃子平安。有个老和尚,看颜法心诚,特地问了他缘由。得知桃子的病况,那和尚说:“人都有个命定的,不能违抗,要是万一将来你夫人留不住,不要太难过!”

这些都在颜法心里,不能对桃子说。其实他知道,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了,那个善心的医生已经告诉他,可以用的药都用了,桃子的病情还在加重。中医现在只开些解热清火的汤水,对这样厉害的病菌,几乎没有什么效果。

颜法吃过饭,打一盆温水,给桃子擦身子。昔日那姣好的身躯如今已经瘦骨嶙峋,皮肤也失去了光洁和弹性。颜法轻轻的,一点一点给桃子擦洗着,水的温度正好,大约桃子也感到舒适,她无力地靠在颜法厚实的胸怀里,听得见她略带喘息的呼吸声。桃子的眼睛,还是那样好看,只是里面的光泽不见了。

两人静静地偎在一起。桃子脸上又有了笑意。

“颜法哥,”桃子很小的声音,“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老做今天这样的梦,梦见你这样温和地对待我。我没有看错人!”

颜法轻轻抚摸着桃子的脸说:“桃子,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啊!”

桃子叹气说:“可惜我没有力量对你好了!”

颜法说:“你对我的好,都刻在我心里了。”

两人慢慢说着,彼此都感到对方的柔情。桃子忽然哭了起来。

“颜法哥,我太傻啊,我一直就想对舅娘说,把那边退掉,一直不敢说。要是早像今天这样,我就不会得这病了吧?你不知道,这么多年,这事一直像石头压在我胸口,夜里,想到这事,就像气也喘不过来!”

颜法拿来毛巾,为她拭去泪水。桃子说了这么多话,出了力,就要躺下,颜法为她压好被角。

“颜法哥,别走!”桃子央求说。

夜已经深了,外面屋里一片寂静。颜法去关了灯,脱去外衣,轻轻进了桃子的被子。怕挤着桃子,他尽量侧着身子,桃子却一下子反过身来,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桃子的身体那么纤细,就像一个孩子。无限柔情在颜法心里升起,他小心地抚摸着桃子的背脊,唯恐稍稍用力,就把桃子伤着了。

“颜法哥,”桃子呢喃着,“今生遇到你,我怎么也不后悔了!我们的时间太短了啊,如果我今生不能伺候你,来生一定报答你!”

颜法说:“我们的今生才开始呀,等你好了,我们会比所有的夫妻都好的!”

“可是我好不了啊,颜法哥,我对不起你呀!”桃子的眼泪又流出来了,泪流在颜法胳膊上,热热的。

静静的夜里,颜法轻轻拍着桃子,听见桃子的呼吸渐渐均匀了。又过了很长时间,颜法将桃子的手轻轻挪开,起身下床,为桃子把被子掖好,倒在自己的床上合上眼。

时间在这样的消磨中一天天过去,桃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连吃东西也不行了。付家姆妈想了很多办法,把瘦肉剁碎做丸子,桃子只吃两口,就没食欲了。

桃子知道自己不行了。那天早上,颜法要出门,桃子很微弱地要他过去。

桃子喘着气说:“现在你每天出去,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见你。夜里做梦,我看见爹妈来接我了!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颜法蹲下来,把头放在桃子枕头边。桃子说:“我要是走了,你莫太伤心啊,我是念着你的好走的!人都是命,我们今生没有做夫妻的命,留着这个情,来生还有的。以后你要去找个好媳妇,比我好的。但是不要忘记我啊,把我埋在傅家坟里,清明时候,记得给我烧张纸!”

说完这些话,桃子又累了,喘着气,无力地躺下去。

颜法为她盖好被子,眼里噙着泪。桃子,真的到生命的尽头了吗?

那天下午,颜法干完活,急匆匆回家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很多人在那里闹嚷嚷。走近去,一副白色的对联贴在门两边。

桃子静静地躺在床上,毫无声息。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永远闭上了!

从把桃子接到家里来,整整半年,桃子终于没能斗过病魔,桃子太弱了啊!颜法坐在板凳上,双手捂着眼睛,热泪从手指缝里汩汩流出,却是无声。

忽然想起桃子的往事,想起乡下那个月如勾的夜晚,想起桃子对自己的亲热,那样知心的话语。颜法的心一阵接一阵扯着疼。

心是空的,世间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那样好的桃子走了,孤单单去了另一个世界!

是姆妈摇着颜法的肩。“颜法,颜法!挺住,还有蛮多事情要你做的!”姆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声音沙哑,却在屋里走来走去,指挥弟兄们做各种必须做的事情。

决定把桃子埋在傅家祖坟里。所谓祖坟,也就是一个小土包而已,傅统领和老夫人安息在那里。土包上生着一些灌木,其间有一棵杨树,已经有碗口粗了,风吹过,树叶婆娑,桃子就长眠在杨树下。

第三天,颜法一个人去坟上。

烧完纸钱,将一杯酒浇在地上,颜法无力地倚在桃子坟上。坟包还是新的,散发着泥土的腥气,隔着泥土,葬着他最心爱的人。真是不敢想象,生离死别发生在那样短的时间里,命运,竟是这般无情!颜法静静地睁着眼,真想再听到桃子的声音呀!明知道那只是幻想,桃子永远离开了他。没有桃子,自己的生命也去了一半,颜法看看四周,一切是那样了无生趣,灰蒙蒙的,荒草、枯树、寂无人声的旷野,这一切给他一种深重的压力感。

颜法闭上眼,回想着桃子的音容笑貌,试着想象和桃子说话,忽然一声乌鸦的嘶叫,睁眼看,四下静悄悄,就自己一人而已。顿时胸腔内一种撕裂般的无奈。

颜法起身,对着桃子久久低着头。桃子,我的爱人,你好好睡吧,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的!

邻居都说颜法痴了。他对什么人都不说话,低着头一个人悄悄地进出。那些天,他每天下工,都要去桃子那里坐坐,一个人呢呢喃喃,直到月亮上来才离开。遇到有时休工,他一早就去桃子墓上,就那样呆呆地坐一天。

娘看着心疼,对他说:“儿啊,莫太难过,人都是命啊!”

“姆妈,我晓得!”颜法短短地应一句,眼睛却早已湿了。

命运对傅家的打击没有就此止步。就在桃子去世不久,颜玉的噩耗传来了。颜玉在和丈夫拌嘴之后,喝下砒霜,抛下一个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颜玉对一个少女时期的女伴说过,自从出嫁,她没有一天不是在煎熬中渡过。女伴劝她想开些,她只是噙着泪摇头。

这个给了弟妹们那么多温暖的女子,从出嫁那天起,就忍受着种种屈辱。婆婆不给好脸色看,丈夫生性愚钝,妯娌之间,如同敌人,动不动就有冷语,说她是“小轿子接来的!”贫穷的娘家,不能给她任何帮助,她独自在那个大家庭的歧视中熬着时光。她也曾和大多数妇女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将来,可是通往将来的路太漫长了!当她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也不能到达“将来”的时候,她选择了死。

天鹏和傅家姆妈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傅家姆妈哭得已经没有泪了,她沙哑地对着空中喊道:“老天,我们做错什么了,让我们遭受这样的罪!”天鹏一袋接一袋抽着烟,眼睛里闪着愤怒的火光。

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阳五 北伐壮歌十五 蹉跎衡阳十五 蹉跎衡阳四 孤苦兄妹三 燃烧的京汉路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二十 大罢工十五 蹉跎衡阳十五 蹉跎衡阳五 北伐壮歌一 烽火阳夏十七 远征军三 燃烧的京汉路七 炼狱十 逃亡与驿站十 逃亡与驿站十二 别矣,武汉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三 燃烧的京汉路二十 大罢工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一 国难来了七 炼狱十四 苏醒十四 苏醒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四 苏醒七 炼狱十二 别矣,武汉九 地下英雄十四 苏醒十四 苏醒十 逃亡与驿站八 儿女情真十七 远征军六 白色恐怖七 炼狱八 儿女情真九 地下英雄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十二 别矣,武汉十六 地狱中十四 苏醒十一 国难来了十三 铁蹄踏江城九 地下英雄十五 蹉跎衡阳十七 远征军十五 蹉跎衡阳十四 苏醒十一 国难来了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二 启蒙者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四 苏醒十八 伤心黔桂路七 炼狱一 烽火阳夏二十 大罢工八 儿女情真九 地下英雄七 炼狱十 逃亡与驿站四 孤苦兄妹十六 地狱中十二 别矣,武汉一 烽火阳夏六 白色恐怖二 启蒙者十二 别矣,武汉十三 铁蹄踏江城八 儿女情真十二 别矣,武汉十五 蹉跎衡阳十一 国难来了十三 铁蹄踏江城一 烽火阳夏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七 炼狱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二 别矣,武汉十七 远征军十二 别矣,武汉八 儿女情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