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当初,我就在柳府门外,本就不平他不肯亲迎,甚至到了府门外也等不到他出来相迎,连纳妾也无此礼!谁知等到最后,却是他纵马飞驰到你那里,而我,竟是原轿回府!”
回到她那个本就冰冷的家!她从来就不是家里受宠的女儿,不然何以被嫁作一个休妻男子的继室!她不过是家里拿她用来联络柳家的一个工具而已。被拒婚之后,更连母亲姊妹们都鄙夷她了!——想到在她上轿之前,她们还故作半羡半妒地取笑她,终于嫁个多情才郎……真正心寒!
后来,无法忍受鄙夷屈辱的她选择离开,宁愿远嫁他乡。丈夫虽也是一个世家子弟,但家道中落,多年应试未中,受尽白眼。丈夫死后,她独自带着女儿,更是孤苦伶仃,无家可归……
韶玥看着她。这么说来,她这些年的生活倒是比章氏平静安稳得多。即使后来跟着秦助赶考进京,也曾居无定所,但身边总一直还有秦助和青鸦……
章氏皱皱眉,虽然觉得韶玥眼里并没有什么怜悯和同情,但她难免疑心,冷冷一笑。
“秦夫人,你以为今日我找你来是为了炫耀报复,或者博取你的同情吗?都不是。虽然我现在位居一品国夫人之位,在我已衰落的章氏一族算得是扬眉吐气了,但在你这个宰相夫人眼里,也算不了什么吧。我不想因个人身世遭遇责怪你,那毕竟也怪不了你,甚至我都不怪柳公子……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韶玥略略惊异,她是只怪自己爹娘吗?她倒没想到这个章氏心胸如此开阔洒脱。当听说她要见自己,除了宣泄自己的不满恨怨,还能是什么呢?但她并没在意,也可能是秦助无意中流露的这个意思影响了她……
“我不怪你们……现在想想,甚至也不怪我父母。只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
韶玥看她忽然陷入了沉思。
良久,章氏才抬起头,“或许,秦大人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我和他,如果不是柳家,还真不可能有今日。”
韶玥微微愣住。
章氏接着道:“当初,如果不是柳家退婚,我不会嫁给雯儿她爹,也就不可能和他举案齐眉……那次奉父母之命出嫁,别人或以为喜,我却一直犹豫而悲哀。后来那般结果,我却也想通了。柳公子独独钟情于你,才被人当作理想夫郎,又怎么可能对其他女子用情?就是想嫁他,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能配得上他!他在我进门前拒婚,已算是最后的挽救了。否则,以他的性格,我也不过是在柳家守着活寡,照旧遭人耻笑罢了!我后来能遇到雯儿的爹,也是我的福气。虽然我们没能白头偕老,而他对我……”
章氏想到丈夫,想到他的情意,想到那时夫妇虽经患难,却也幸福的一段恩爱,不禁落下泪来。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是对韶玥说出这些深藏于心底的话。
韶玥不禁对这个女子肃然起敬了。
“秦夫人,我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况且你们当初那么相爱!何况柳将军世家子弟,英雄俊杰,为人光风霁月,与那出身卑贱如今只知排挤朝臣的秦助乃云泥之别,你却下嫁于他!纵然他现在出人头地了,也不过是光鲜外表下包裹着的一个贱奴而已!”
章氏语气里掩饰不住对秦助的鄙夷。她本来尊卑观念就重,当初韶玥下嫁,她就不以为然;现在看韶玥虽无宰相夫人的骄矜,但那怡然自得之态也未免太安之若素了吧。
“荣国夫人,请你慎言。”韶玥敛容,蹙眉。
“怎么,你还护着他?”
章氏惊讶。一个世家贵族千金,再嫁了一个家奴丈夫竟不见有一丁儿羞耻,现在还出口维护?失节不在乎,降低身份也不在乎了?
“难道你真不知你现在的新欢是如何对付你的旧爱的吗?还是,那些……根本都是你在背后一手策划的?”
韶玥愣了愣,“他……你说什么?”
章氏虽觉得她不像装假,但还是冷冷地道:“你回去问问你现在的丈夫就知道!或者,你随便在街市上停留一下,听一听世人是怎么评价你那位秦大人,他又是怎么对付柳将军的!”
韶玥静默不语。秦助究竟怎么对付他,又为什么要对付他呢?
“你知道我至今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吗?”章氏看她如此无动于衷,不由更为义愤,有些激动起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时你真死了,也许会更好!那样,才可以匹配柳公子的深情,才不至于因失节而使柳公子与你自己都遭世人耻笑!这一点上,我真不能赞同你!如果你死了,至少,让我们这些为你们的结局感到遗憾的人也能有些安慰!”
居然还有别人为此遗憾……
韶玥抬眸,眸光冷冽。
章氏一时竟有些心虚。——如果严格按照礼教,她当初也已许配柳延嗣,也算是柳家人了。即使在婚前被弃,跟她已无差别,可自己也还是别嫁。——唯一不同的是,颜韶玥与他有夫妻之实、夫妻之情,倒似乎失节更重些……
韶玥目光转淡,语气淡淡,“它不值得……”
那段情不值得让她死掉……
或者说,如今她已再世为人。当初那个一心只求速死的她已经死掉了,她已不再是原先那个颜韶玥了。站起,微微躬身,垂眸开口。
“荣国夫人若是没有别的事,请容韶玥先行告退了。”
“小姐……”
韶玥扶着青鸦的手,慢慢走至园门前的马车前。
青鸦心里奇怪,小姐是去见谁了,怎么到这里来?不会是偷偷来见姑爷的吧?可秦助却又怎么可能允许,还给安排车辆?
韶玥提裙,一脚已踏上木凳,忽然回头。园门拐角处,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站在那里看着她。那眉目神情之中竟有一丝熟悉感,只是印象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
小男孩紧紧抿着小嘴,两只幽黑的眼珠静静地执拗地看着她,并不因韶玥的注意而移开目光。
韶玥进了车,闭眼,将心放空。然而,如潮往事因惯常的压制没有如期而至,另一个声音却忽然不受控制地响起来了。
……
“我的小玥儿,到爹这儿来。来……见见这位柳伯父,还有这个小哥哥。”
那是她四五岁时的事?那时还有最宠她的爹爹,有温柔慈爱的娘亲。还有……
那个眉目清隽,温润秀雅,朝她微笑的男孩儿正是……七八岁的柳延嗣。
“好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颜兄,那年在京里分别,你尚未娶妻,几年不见,你竟养出这么秀美绝伦的小女儿了!”
“哈哈……柳兄,兄弟我以前一直怀疑两件事:一是你从未年轻过,二是你从未笑过……今日看来,竟全错了!……令郎年纪虽小,龙形凤质,卓然不凡,柳家有子焉!”
两个大人在那里互相吹捧奉承,接着便玩笑般将两个小孩子的终身定了下来。
当时,柳延嗣笑着过来牵她的手,她夺手不肯。几个大人还以为她竟懂得害羞了,谁知她却说,这是在她家,她是主人,应该由她来招待小哥哥,她也会像娘亲对爹爹一样……
……
怎么会忽然想起来了呢?
当初,和他叙起最初的相遇,她一直都想不起,并予以否认过,认定他是在诳自己呢!
原来……
早知今日空断肠,何如当初不相识……
眼泪,早已流尽;心痛,却终究还是压抑不住……
太子东宫,几个内侍和侍卫陪着太子练武。老太傅最近因生病告假几日,秦助便又顺便过来一趟。看殿内场地上几个人努力陪练,却独独不见罗纲。
他走过长廊,一转头,正见那罗纲瞪着眼,小脸上满是稚气的愤怒。触到他的视线,才撇过头,径自走了。
秦助倒对这孩子有很大的兴趣。这后来几次三番和那太子一起捣乱,还总针对他。或许是太子对他有所不满,但一直也没想到反抗,更没多少主意想出这些精致的淘气,这孩子倒一肚子鬼主意帮太子出气。但对他何以那般愤愤,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他缓步踱了过去。长廊尽头,章氏正弯腰和罗纲说话。
“罗纲,你这么漂亮可爱,你认章姆姆做干娘如何?这样,别人不会再对你说三道四,也不会再欺负你了……”
罗纲似乎犹豫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说,“不要。我又不是没有娘……而且,我娘比你好看多了!”
章氏十分喜欢这孩子。太子懵懂尊贵,她自然不敢过于表示自己的亲近。可这孩子还真有些少年老成,这会儿,她也就不以他稚气的以美丑来认娘而不快。只是笑笑,慈爱地摸摸他的头。
一抬头,看到秦助,顿时沉下脸,返身离开。大约就是这个秦大人对皇帝皇后说了什么,陆皇后竟明令她不要太娇惯太子,怕太子会越来越女孩子气!——她自然更加瞧不起这个背后进谗言的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