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荔阳也只不过是不知如何应对弃疾,才假作生气跑掉。一不注意,就跑到了烟波亭上。她实在跑不动了,喘着气坐在亭中休息。可刚一坐下,弃疾便追了过来。
她看见他,飞了个白眼,眼珠看向烟波湖上。
弃疾见她没有再跑的意思,步子缓下来,负着手,走过长长的水上木板路,到达亭中。
杜荔阳拿手做扇子,扇着风,虽没看他,但已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了她身旁。
弃疾道:“公主是我见过最能跑的王室女子。”
杜荔阳回头睨了他一眼:“切!”又将眼珠转回了烟波湖上。
弃疾坐到她旁边,也看向那烟波湖。湖周岸种了柳树,绿丝绦垂入水中,顾影自怜,时而有白鹭自司马府的围墙外飞进来,有的停在柳树上,有的飞掠水中,点出一圈圈涟漪。四周的蒹葭也生得茂密,弃疾从来不让下人将它们除掉,自觉留着倒有几分情趣。
此刻,忽然想起那只怪埙,自怀中掏出,握在手中看了看,便将手指对上埙孔按好,送到唇边,吹了起来。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清扬的埙声,而且那调子,怎么竟是《蒹葭》?杜荔阳回头,见他正吹着一只埙。那埙她一眼便认了出来,不正是自己先前在梓邑做的么?
她听着那歌调,竟没去打断他,任由他将那轻缓的调子吹完。
她起身,缓缓走到亭边,倚着柱子站着,眺望远处。不知不觉,就被那调子带着轻轻哼起旋律来。
曲罢。
杜荔阳惊问:“你怎么会吹此曲?”
弃疾讶然:“你竟会哼唱?”
杜荔阳又问:“你怎会有此埙?”
弃疾一笑道:“难道那日竟是你?”他指的是在云梦泽畔听到音律那日。
杜荔阳指着他,道:“ 不会是你买了我的埙吧?”
弃疾又笑:“这埙果真是你做的?”
杜荔阳傲娇一昂头:“当然!”
弃疾赞道:“公主好手艺。”
“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会吹此曲?莫不是你也是穿越过来的?”好吧,算她想太多。如此古色古香的古典美男子,怎会和她是一个命运。
弃疾道:“那日,我等去梓邑附近寻公主,路过云梦泽时,听得有人正在吹奏此曲,觉得分外悦耳,便记了下来。”
杜荔阳嘴巴张大:“不能吧,我就吹了那么一次,便被你听着了。关键是你是音乐天才么,怎么只听一遍就能吹拉弹唱了?”
弃疾一揖,玩笑道:“在下不才,略通五音。”
“这样也叫略通五音?”
弃疾笑道:“公主,不知此曲何人所谱?”
杜荔阳心道,告诉你你能认识么?“我也不知,此乃家乡小曲。”
弃疾点点头:“嗯,原来是鄢国之曲,都说鄢人能歌善舞,名不虚传。”
杜荔阳呵呵一笑,瞥见他手里的埙,她表示好想要回,可终归是卖给了别人,也作罢。
—*—
未来几天,杜荔阳都没能寻到逃走的机会,虽说弃疾每日上朝不在府内,可杜荔阳还是没得空当溜走。那十名护卫与侍女雪成天跟着,半步都不离。她也只能闷闷地待着。不过最近,清伯常会抱着一两个陶器来找她,求她鉴赏指点,如此可显摆自己的机会,加之清伯态度又的确中肯,她真真的做到了有问必答。
这一日傍晚,清伯刚请教完离开香兰居,却正巧遇上弃疾与蔡从。
清伯行礼:“公子。”
弃疾道:“嗯,免礼。”
蔡从瞧他又抱了只陶罐子自香兰居方向来,最近总能时不时撞见清伯抱着罐子不是向香兰居去,就是自香兰居回,那罐子的形态也是回回不同,本没在意,今日却又遇上,遂好奇问:“清伯近日常往香兰居,不知何故啊?莫不是公主有何事?”
清伯笑道:“非公主有事,乃小老头有事。”
蔡从又问:“哦?”
清伯道:“是这样,公主擅鉴赏陶器,小老头家中才开了个窑炉,烧出的东西总不尽人意,便时时来请教公主。”
弃疾一听,笑了笑:“哦?清伯竟开了窑炉?”
清伯笑道:“炉子甚小,烧的东西也粗鄙,只供乡野之家用用尔。”
弃疾伸手示意他将手中的陶器递过来,清伯忙递上,弃疾接到手里转着看了看,方道:“是私窑且是新炉,能烧成如此,也实属可以了。若日后庖厨有陶炊需采买的,便可上你家买。”
清伯听后,大喜:“多谢公子抬爱,老奴必定督促家人加紧改进,争取做得更好,不负公子。”
弃疾点点道:“嗯,你忙去吧。”
清伯拱礼:“老奴告退。”
等清伯走了,弃疾笑道:“公主真是日日不得闲暇,一下要爬树,一下还要指点家奴做陶器。”
蔡从亦笑道:“兴王之人必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弃疾觉得好笑地摇摇头,道:“说到做陶器,不禁让我想到,上次陛下为修新殿而问了卜,问卜结果不吉,便已打消修殿想法,结果前不久,据说王后在自己的寝殿外摔了一跤,陛下前往一看,说是地砖不平所致,又出幺蛾子说要翻新宫中地砖,工程之浩大,唉!觉得本公子这司马在不打仗时太闲,竟让我监工打磨地砖!”弃疾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蔡从思索片刻,表情变得慎重,道:“公子,当心这其中有些什么于公子不利。”
弃疾望天长叹一声,却没再说什么。他的王兄,如今大楚的国君,却总是能不经意设置一些障碍让他去跨越,稍有不慎那些障碍都是玩儿命的。这么些年,他哪里有不知道的,只是他还不想说什么,做什么,夺什么。或许,对他的王兄还抱着那一丝希望,希望他能让楚国走向繁荣,走向安宁。
二人沉默着,不一会儿,便到了香兰居门口。
香兰居的门大开着,内里的房门也大开着,弃疾站在不远处,望了望里头,只见杜荔阳正趴在几案上,看上去无精打采的,盯着手里被咬了一半的绿豆糕入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丝毫没注意到他们已到院门口。
弃疾看了半晌,却往旁边走去,没进香兰居。蔡从虽奇怪,但还是紧跟了上去。
等走远些了,蔡从才问:“公子,方才为何不进去?”
弃疾忽然停下来,转头望着他,颇为怅然道:“你觉不觉得公主她……像一个人,我是说性情。”
蔡从一怔。
“蔡卿觉得呢?”说着,已经转过脸去,继续往前走。
蔡从晓得他家公子说的是哪个,他运作了一下脑子,再转了转眼珠子,后又眨了眨眼皮子,打了打腹稿,才道:“公子,我倒不觉得像。”
“哦?”
“公子,相忆姑娘虽也活泼聪颖,但公主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特质,使之与所有的女子大不相同。”
“哦?”
“那便是出阁的才能,试问公子可曾见过哪个王公贵女会烧陶器的?说不定,公主她还有其他的本领呢。”
弃疾默然一下,道:“那倒是还有,爬树!”
蔡从被噎了噎,一时无话了。不过偷眼见弃疾的脸,已无怅然神色。
—*—
监造府内,连枝灯里火苗旺盛,照得堂内亮堂。
堂内,七张几案,十五人。弃疾坐上手,其余十四人分坐两侧。每张几案上都放着几张方形石砖。
挑灯夜作,监造府迎来了修筑章华台后新一波紧张忙碌的热潮。
而此时此夜,却因着至今都还未制出达标的地砖而奋战中。各位匠师们纷纷仔细审查着自己跟前的每一块地砖,从纹样到质地再到厚薄,力求能有合格的一块。
月升中天,众人都有些乏了,但没人敢懈怠半分。那厢楚王下了工期,令在三月之内完成对宫中各处地砖的翻新,已命人开始着手撬旧砖了,而这厢,新的地砖竟还未烧制打磨成功一块!弃疾本没怎么履监工之职,整日只听听汇报了事。可就在今日白天时,便接到监造府大匠师樊序的禀报,说新一批地砖集体失准。立时就有些头疼起来。看来,还是有好戏等着他。
弃疾一看门外天色,已至深夜,遂道:“诸位师傅,可有成色好的?”
堂下沉默。良久,大匠樊序起身禀道:“大人,方才小臣与众位匠师仔细讨论了一番,皆以为,这批地砖烧造失准,或可能是窑炉出了问题。待到明日前往窑炉一观,查出问题,再行修补,二度烧制才可。”
弃疾觉得此话在理,不过还有一个担忧:“那时间上来得及否?”
樊序道:“那得看是何种问题。”
弃疾见众人面有乏色,况且再苦坐纵使到天亮也不会有个所以然,便道:“那明日前往窑炉查看,今日便到此处,众师傅且回去歇息吧。”
众人起身拱礼:“唯。”一一散退。
待众人走后,弃疾才起身,缓缓走出中堂,下得阶梯,月白如玉,月光洒在回纹的半旧地砖上,灰色的地面登时白白一片。弃疾一低头就瞅着了那地砖,眼皮一跳,不想再看。空夜了了,缓缓往宫外走去。宫门外的护卫及马车早已等待多时。出了宫,蹬上马车,众人护卫下往司马府而去。
—*—
第二日的天湛蓝干净,清晨的空气分外清新。杜荔阳早早起来,近两日没见弃疾,心下又盘算起逃跑之事。想到那庖厨后门,心中就窃喜不已。
香兰居里的夏兰开了,分外清香,杜荔阳在小院内转了转,门口的护卫把手严格,生怕飞出去一只苍蝇,而侍女雪也一直跟着她,他总找不到什么机会。可机会总是留给聪明人的,她如实想。
“雪,那日你说庖厨内养了只大黄,甚可爱,如今无趣,可领我一观否?”
“公主要看大黄,奴婢带路便是。”
侍女雪兴高采烈地领着杜荔阳往庖厨而去,身后自然跟着十名护卫。
庖厨内侍者们正忙碌着,忽见一众人鱼贯而入,骇了一跳,皆停了手中的活路。
侍女雪忙解释:“这位是鄢国公主,未来的司马夫人。”
众人忙匍匐拜见,杜荔阳赶紧叫他们起来:“不必多礼,我只来看看,大家自忙自忙的去吧。”
众人起,可哪敢动一下,从前府内贵人们从未哪个下庖厨的,这位公主还是头一人,众人心下怯怯,却都好奇地不经意打量这公主。
“你们别杵着了,公主说了,你们自忙去吧。”侍女雪见大家都不动,方道。
人们这才回神,又做起活来。
“公主,请随奴婢来,大黄一向调皮,都拴着的。”她引着杜荔阳往里间屋走去。
那是一处存放干货的小仓库。一只黄色中华田园犬正趴在地上小憩,听到有人来,一个警觉站起来,见是侍女雪,尾巴使劲摇起来,舌头掉在外头,喘着气,整个狗脸像是挂了笑似的。
“大黄大黄,这是公主,快,作揖!”侍女雪自己先作了个揖,让大黄学。没想到,大黄果然聪明伶俐,还真的捧起前爪子拜了两拜。
杜荔阳乐开了花:“这狗狗真听话,等着,我去弄点吃的给它。”说完,钻出仓库问:“可有剩下的骨头,拿来一些。”
厨娘赶紧为她找来昨日啃过的骨头,拿土碗装着,递给她。
杜荔阳喂骨头给大黄,没一会儿,大黄便任由她抚摸,听话得很。杜荔阳很是满意。
等大黄啃了骨头,杜荔阳笑道:“雪,老是绑着它,它该多难受啊,不如咱们将它放了带着玩?”
侍女雪欣然,将狗链子解了开。大黄得了自由,还没等侍女雪反应过来,便已拔狗腿跑了出去。
杜荔阳连忙追上去。院子里的侍者们见了,都准备帮她逮大黄,可杜荔阳却道:“大家不用帮忙,我和大黄跑着玩儿呢。”
此言一出,大家都不敢妄动,护卫们也只得立在一旁观望。
杜荔阳与大黄,似乎玩得十分尽兴,满院子撒欢地跑着。侍者们皆惊,这公主竟是如此活泼俏皮之女子。
杜荔阳心中早已乐开了花,故意把大黄逼得往那处后门奔去,然后,她自然而然地也往后门奔去。
侍女雪本来还在一旁蹦蹦跳跳为公主助威,见公主跑了出去,也随之追了出去。护卫们也立马飞奔而出。
后门外果然是一处人不算多的小路,不远处还有一条河。
杜荔阳与大黄跑过去跑过来,众人随着她的步子,如一条大尾巴般甩过去甩过来。
她似乎听见这附近有人声鼎沸的声音,难道这哪里不远有集市?遂,灵机一动,赶着大黄便往那嘈杂的人声处奔去。众人随之。
等跑了一会,再过了一座河中桥,还真就是个人来人往的集市。杜荔阳心情无比激动,趁着人多,浑水摸鱼,逃之夭夭!
护卫们也没料到她会就此逃走,等她混进人群后才觉得有些不妙,赶紧跑到人堆里去寻找。侍女雪压根没反应过来,还站在桥头,笑得前仰后翻的。
人多就是好,杜荔阳稍稍蹲一蹲身子,便难以寻到她了。偷乐着,见街边有处下河梯,岸边还舶了艘乌篷船,佝偻着身子跑下了梯。而大黄已被集市上一处肉摊子吸引得挪不开狗腿,哈喇子掉了一地,丝毫没有注意到方才撵它的小姐姐已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