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远侯府之中,桃夭闺房之内,一干婢女在屋里候着,桃夭倚枕而坐,仍旧一副病若无力的样子,弃疾端了凳子坐在床边,问着桃夭身体可有哪里不适。正在这时,屋外有人高声道:“陛下,王后驾到!”
弃疾赶紧起身迎出,而熊虔及楚后已跨进了屋中。
弃疾躬身行礼,道:“陛下,王后。”
屋内一干人皆跪倒在地。
熊虔道:“平身。”
众人谢恩起身。熊虔绕过众人,来到桃夭面前,此时,桃夭正艰难地跪在床上。楚后笑着走过去将她扶起,和蔼道:“妹妹,快躺好,你身子本来就弱,不必多礼。”
桃夭道:“多谢陛下,王后。”复又如先前一般靠坐下。
熊虔向桃夭,笑道:“此番献舞,表妹辛苦,寡人带了一些宫中的药品,给表妹补补身子,已命人放到库房去了。”
桃夭连连道谢。
熊虔又向弃疾道:“你府中与侯府比邻,平日也要多加照看表妹才是。”
弃疾道:“那是自然。”
几人再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熊虔一行临别之际,楚后忽然瞥见那桌上的礼服和面具,便道:“本宫就将这礼服与面具带回去了,省得表妹劳心劳力再差人送还。”
桃夭道了谢,任由楚后命人将那两件东西拿走。
众人离去,桃夭这才松口气,兴许是方才用神过多,这会开始咳嗽起来。侍女楠忙递上温水与她喝了才慢慢平复下来。向弃疾道:“表哥还是先回府去看看公主吧,我这里已无碍了。”想到公主她也是为了代替自己跳舞才出的这档子事,心中多少有些内疚。
弃疾也想着杜荔阳,便道:“如此,那为兄晚一些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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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楚宫内,熊虔独自立在寝宫外,举头望天。黑蓝的天幕上,没几颗星子,倒是那轮满月,大如银盘,红似血染。白天见日食,夜里见血月,百年难遇的奇景,在今日一并遇上了,熊虔内心总有些忐忑。命人去请李甲,迟迟都还没来。他思索着什么,在原地踱起步来。
好一阵,一名内侍领着李甲而来,见礼后,那内侍识趣地退了下去,这殿前偌大的空地里,仅剩熊虔和李甲。
李甲今日的神色颇为紧张,深怕那聪明的王看出什么来。
熊虔指着天上血月,道:“爱卿,你看今夜这月。”
李甲抬头看去,道:“今夜月色如血。”
熊虔看向他道:“依爱卿看,此乃何兆?”
李甲掐指一算,不禁皱起眉来。
熊虔见他面色一变,忙问:“怎么?主凶?”
李甲摆摆手,道:“非也,此状是吉是凶,尚不可强行定论,有变数藏匿其中。”
熊虔奇道:“哦?变数?怎样的变数?”
李甲抬手指向血月处:“陛下请看,在那月亮东侧,有一颗星,今夜月色如此明亮,导致众星隐匿,而那一颗,却独自与月色齐辉。”
熊虔道:“那又如何?”
李甲道:“此星是乃变数也。”
熊虔看着那星子,眯起了长眼,语气缓慢却透着一股寒意:“依爱卿看,那变数是什么?”
李甲凝眉掐指,算了半晌,却没有结果,正奇怪之际,只听熊虔又道:“依寡人看,那变星当指东方一国。”
李甲讶然,却听他又道:“小小星子敢同日月争辉,不自量力,血月,预示着动武见血,此天象是指我大楚东侧有一星子一般的小国,将威胁我楚,当兵戈以抗。”
李甲听熊虔这一习言论,大惊失色,赶忙道:“陛下,这天象异常,当容臣再探测数日,方能得结果,那变星是否指一国家,还不可定论啊!”他深怕他们的王又用此招发动战争,想当初灭陈国之时,也是因着一出十星连珠的天象,强将陈国说成威胁我楚存亡之国,必须灭之,然后,就真的将陈国灭亡。
熊虔目光隐匿在夜色里,叫人看不真切,只听他道:“那依爱卿看,需要多少时日方能测出结果。”
李甲想了想,伸出三根指头:“三日。”
熊虔重复道:“三日?”
李甲点点头,不敢再说什么。
半晌后,熊虔一挥衣袖,示意他退下。李甲领命离开,方得自由。走在路上,他却一直好奇一件事,怎么陛下不问白天那日食之象,只问今夜的血月?不过,不追问也好,他至今都还没能参悟那其中玄机。天之意难测,王之意更难测,左右思不明,出了宫门,却没急着回家,朝另外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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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甲走后,熊虔又命人去叫来了王医令。王医令急急忙忙赶来,还道是楚王得了隐疾,结果却是被召来问话的。
“王医令,寡人问你,今日你为献舞者诊脉,当真无异常?”熊虔严肃地问道。
王医令恭敬行礼:“回陛下,确无异常。”
熊虔又道:“你也曾为安远侯之女看过病,按理,怎么也能诊出旧疾。”
“这……”王医令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确如此,今日舞者的脉象断然不是旧疾未愈的脉象,他忽然明白陛下今次召他前来是为何事,想到此处,更觉得这问题不好回答,倘若如实说,那陛下势必会推断有人冒充侯女献舞,那这事牵连就广了,但如若撒谎,日后被陛下知道,那莫说他这医令的饭碗,连吃饭的脑袋都保不住了。思索再三,才道:“人之脉象会随着时时世事、天气、食物、饮水等变化,也是有的,兴许侯女被那日光击中,导致脉象反常。”
熊虔听了,一双眼死死地盯着王医令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看穿。
王医令见他眼中似有怒意,兀自低头思索着,或许,说实话至少会对自己好一点。想着,就预开口,却不曾想,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便听熊虔道:“罢了,寡人今夜唤你来此之事,不要让第三人知晓,且下去吧!”
王医令一听,愣了一愣,赶紧仓皇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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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医令走后,熊虔久久伫立望着血月。他忽然回想到一个故人说过的话: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日食,血月,变星,这三个现象今日一并出现,难道那当初的压玉之言,当真就要成真?
此时,楚后自殿门内走来,手中搭着一件玄色披风,来到熊虔面前,为他披上。她温柔笑道:“陛下,夜里天凉,还是早些进屋歇着吧!”
熊虔却没回答,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楚后见他兀自思考着什么,怕打扰到他,便打算默默转身离开。却不料,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他却拉住了她的手,只听他用前所未有的低沉的声音道:“别走。”然后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楚后将头靠在他胸膛,关切问道:“陛下,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如此忧虑?”
熊虔将怀抱捂得更紧了些,就仿佛在大冬天里抱住了一个温暖的太阳,不舍得放开。良久,他才开口道:“王后,今日神祭时的异象,你如何看?”
楚后道:“陛下莫不是说日食?”
熊虔摇摇头:“非也,我说的,是献舞之人。”
“陛下是说,侯女桃夭?她一舞罢,那日食便出现了,且自那日环上射下来一束光,正巧击中了她,而她竟然只是昏迷,身体毫无异常。”楚后说着,越发觉得奇怪,“这些征兆的确十分蹊跷,陛下,可问过了李甲?”
熊虔道:“方才寡人找了他,但并未问及白天之事。”
楚后道:“陛下为何没问?”
熊虔叹口气,道:“因为寡人怀疑,那舞者并非侯女。”
楚后奇道:“并非侯女?那不是侯女会是谁?在饰面时若发现不是,李甲应当知道才对啊。”
熊虔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没问李甲白天之事。而且寡人怀疑,那舞者,是传说中的兴王之人。”
楚后不解道:“兴王之人?”
“哎!”熊虔一叹,带着一国之君不该有的苍凉与悲哀,幽幽道,“这,还得从父王在世时说起,我们兄弟五个,都不是嫡出,所以那时父王在立肆上犹豫不决,不知该立谁为好,后来巴姬——就是那个懂巫术的巴姬,她告诉父王,她有一块神玉,可测得立谁为太子,父王信了她的说法,一日,她便将那神玉埋于太庙之中,父王又假意召我们五个祭拜先祖,而他们就在暗中观察,是否有人能压到那块神玉,能压到的,便是神冥所指的太子。大哥子昭最先进去,他跨玉而过,我第二个进去,我进去后,跪下一拜,手肘碰到了那玉,三弟子比和四弟子皙进去都离那玉远远的,而弃疾那时连路都还走不稳,便由乳母抱着进来,可他虽小,却连续拜了两次都压中那块玉。”
楚后听了,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哥,陛下你,还有弃疾,你们一个跨玉而过,一个手肘碰玉,另一个直接就压到了玉,这又立哪个呢?”
熊虔道:“父王最终还是决定立长子为太子。我那时十分不能理解,按照那巴姬的说法,明明寡人已经碰到了玉,而大哥只是跨过了玉,并没触碰到,为何封他为太子,而不是寡人?”
楚后自知这问题回答起来会触碰到熊虔那根隐匿的敏感神经,便藏拙装不懂,只是摇头。
只听熊虔又道:“后来,我悄悄去问了巴姬,她最初都不愿意告诉寡人,寡人连续问了三次,她才说了一句话: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
楚后重复道:“日隐月繁,玉言成谶,兴王之人,变星留痕。陛下,此话何解?”
熊虔道:“意思就是,等到这日隐,月繁,变星,兴王之人同时出现时,巴姬当年的神玉测太子的预言就要实现。”
“什么预言?”
“按照巴姬的说法,当年本该立弃疾为太子。”
楚后大惊。
熊虔说完那预言,自己也被骇住,又将楚后搂紧,似是不安道:“寡人绝不信,寡人才是真正的王,当年那巴姬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寡人才是,才是天命所归的王!”
楚后赶紧拍背安抚。谁能想到,唐唐大楚国君,一生都被这看不见摸不着的巫蛊之言所困扰。
那血月与今日天空中唯一的星子,安静地挂在那里,看着这巍巍宫阙,它们虽从不言语,却叫人异常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