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执意攻蔡

新房内,桃夭有些紧张,望着靠近的脚步,不自觉往后挪了挪。

却不料,那脚步走到他面前两尺后又停了下来,深深地鞠了一躬:“夫人。”

桃夭唬了一跳,热气传入嗓子,咳了两声。不过,那声音怎么有些耳熟?她缓缓抬起眼眸,那男子也行完礼抬起头。四目相对之间,一个温柔地浅笑着,一个震惊得掉落了手里的团扇。

“卫将军?”桃夭惊呆。

卫溪落座,望着她柔笑:“或许,那夜在半山小筑,就注定了我们会有今日的缘分。”

桃夭不可置信:“你就是公子止?”

卫溪道:“我是陛下义子,赐名止。”

桃夭望着他,烛火在偷入的夜风里摇曳,晃动着二人的影子。

二人相视良久,忽然同时一笑。

卫溪为身旁长案上的两只爵斟满酒:“夫人,请。”

两人端起爵,一干而尽,如此而再,各自共饮了两杯。卫溪又将匏一分为二,斟满酒,两人各执一半,饮尽。

烛火通明,经久不息,彻夜不眠。

—*—

棋盘上黑白子各自为阵,但白子仿佛有被全军歼灭的危险。门外飘着雪,屋里烧着碳火。杜荔阳捏着一颗白子,举棋不定,思考良久,却仍没想到该如何拯救棋盘上的白局。不过,棋拯救不了,但败局还是可以拯救的。她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上随意一扔,其他的棋子一下子被打乱,杜峰一惊。杜荔阳扭着身子,嘟着嘴:“不玩了不玩了,每次都输,你每次都拿你吃过的盐和我吃过的米比。”

杜峰晓得她女儿是个什么德行,遂笑道:“又要耍赖?”

杜荔阳洋怒:“没意思,回回输。”

杜峰道:“那你想来做什么?”

杜荔阳思考一阵:“我看今天地上雪积得挺好,打雪仗去!”

杜峰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杜荔阳嘟囔着低下头,此间,有侍女抱着一把新剪下的梅枝,插到房间里的花瓶中,顿时整个屋子梅香四溢。闻着那香,看着那雪,杜荔阳又想起了乔家的院子。她说过要回去找他的。

“父亲,这几日我考虑了许久,我觉得还是应当去一回梓邑。”杜荔阳渐渐习惯人前人后都管爸爸叫父亲,真是入乡随俗。

杜峰倒不惊讶,只道:“别人救过你,你又答应要嫁给他,即使不嫁,理当去说清楚,赔礼道歉是一定要的。”

杜荔阳道:“父亲,我一直奇怪,你为何不准我嫁给乔鱼,你一向不是放养我的么?从不过问我的感情生活。”

杜峰伸手过来宠溺地摸摸她的脑袋:“我不过问,是因为我信你,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可是我晓得,你对乔鱼,只是感恩罢了,你初来这里时,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唯有乔家可依,所以那时你答应嫁给他,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恩情成就婚姻,我相信你内心其实并不愿意。再则,你现在的记忆不完全,没准有那么一个人,一直在你的记忆里找你,而你,其实也是在等他,只是你忘记了。为父的只是怕你有朝一日记忆得以恢复后悔。”杜峰一边说着,一边回想着他来时做的那个怪梦,他们在梦里毫无缘由地讨论史记,讨论公子弃疾。

楚平王的第一个夫人是郧女,而他这个城主,所管的这座城,名字就叫郧城。

杜峰望着女儿,眼中波涛涌过。

—*—

乔家的院子里,半院白雪半院梅。

相秋倚着床头而座,脸上仍旧没什么血色。乔鱼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坐到床边,他一边用勺子搅拌,一边道:“你等等啊,有些烫。”

相秋凝望着他认真的脸,有些痴愣。

“好了!”乔鱼最后搅拌了两下,道。

相秋回神,尴尬低头,不敢再看他。

“来。”乔鱼舀了一勺,喂过去。

相秋忙伸手打算抢过碗勺:“还是我自己来吧,这几日麻烦你了。”

乔鱼不肯给她:“哪里的话,你伤势那么严重,还是我来喂你,也累不到我,你就放心吃药吧。”

相秋不再推辞,喝起他喂过来的汤药。也不知是不是这氤氲的药气所蒸,相秋原本苍白的脸上,竟飞起了两抹淡淡的红霞。乔鱼是没注意到的,兀自小心翼翼喂着药。

室内安静着,两个人都没说话,只剩下汤勺时不时敲击碗壁的声音。

突然,自窗外陡然飞进来一支飞刀,刺破窗纱,插到了床柱上,只需偏离一寸,就会射中相秋。

乔鱼吓了一跳:“你怎样,可伤到?”

相秋看看那飞刀,柳眉锁起:“不碍事,没受伤。”

“我出去看看,谁人这么大胆,竟大白天往我家仍刀子。”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冲了出去。

见乔鱼走了,相秋吃力地取下飞刀,然后熟练地拧开刀把,从刀把子里取出一卷帛书,上书:“三日后,乾溪见。陈。”

门哐当一声,却是乔鱼返回来了,相秋一慌,忙把那帛书放入了被窝内,又悄悄将刀柄拧好。故意问:“怎样,可看见是谁?”

乔鱼气道:“别提了,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我哥还在院子里砍柴,竟也没发现异常,看来这扔飞刀的,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训教有素。”坐下,继续喂药。

相秋一边喝药,一边想着,过了一会儿,她道:“我在这里也叨扰数日了,该离开了。”

乔鱼忙道:“这哪里行?你伤势未愈,再加上如今天寒地冻的,你要去哪?”

相秋道:“我出来之时,家里本还有事,如今我能下地了,也是时候回去了,否则会有家规等着我。”

乔鱼怀疑地看着她:“是吗?”

相秋重重点头。

家人?乔鱼想起那次水中救她后,她病梦中说的话:啊……不要离开我,爹娘都死了……阿姐阿姐……小妹不见了……呜呜呜呜呜……;还有方才那把莫名其妙的飞刀,他明明看见她在被窝里藏了什么东西,还神秘兮兮的拧着刀把子。

不过,他并没有即刻拆穿她,而是道:“既然你急着回去,可伤势没好,不如,我送你回去吧,反正最近江上结了冰,也不用打鱼。”

相秋赶紧拒绝:“啊?不用不用,我自己便可,不能麻烦你了。”

乔鱼微眯着眼看她,似乎要将她看穿。

相秋赶紧低下头去。

半晌,乔鱼叹口气,站起身:“不能走,你伤没好,一个姑娘家,能不能不作死?”

相秋愣住,望着他,眼里含着几分震惊,几分欣喜,几分悲凉,有水气湿润眼眶:“乔鱼,也只有你,还记得我是一个姑娘。”

—*—

夜间,皓月当空,照得地上白雪如银闪光。相秋留了书,趁夜离去。

早看穿这姑娘,听到院外有极小声的脚步声,乔鱼自床上坐起来,透过微开的窗户,看见一个紫色的身影一步一步在月色下艰难前行。他起身,悄悄跟上。一个姑娘家家,浑身的伤都没好透,又逞强要走,不知道为何,每次与她眼神相遇时,总觉得她就像一朵摇曳的紫菀花。

—*—

清晨的霜露湿重,杜荔阳在一队人马的护卫下,赶了许久的路,总算来到梓邑。

乔家的人对于她,依旧那般热情。院子里,青燕抱着孩子四处走动着。杜荔阳问:“姐姐,小鱼儿呢?打鱼去了么?”

青燕道:“昨天便不见人了,同那一日的姑娘一道走了,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杜荔阳心里一个落空:“那……你可知他们何时回来?”

青燕轻拍着襁褓:“不知哦,只留了片竹简,似乎是那姑娘留的,写着出来多时当回家之类的话,想来是我们鱼见她伤势未愈送她去了吧。”

杜荔阳没有寻见乔鱼,有些失落,打算离去。谁知乔母与青燕还有乔术都来挽留,说着上次婚礼成了一半,应当留下来等乔鱼回来。杜荔阳却说,如今她的父亲找到了她,她要随她父亲住,留了地址,说让乔鱼回来去找她,她有话要对他说。

杜荔阳来时,带了许多干果布匹,送给他们,也算是报答他们的收养之恩。最后,还是又领着人马离去。

乔术望着他们绝尘而去,感叹道:“我就曾说过,她哪里是我们这种人家能娶的媳妇?鱼只怕此生都与她无缘。”乔母与青燕其实亦是心知肚明,只是喜欢阳阳,觉得她乖巧懂事。

一家人望着一堆礼品盒长吁短叹,午时了,又该去生火做饭了,乡邑里的日子长着呢,还是要继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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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内,这一日的早朝结束,官员们纷纷回家。熊虔自朝堂走入后殿,询问身后王仆析父:“今日司马亦没来朝?”

析父答曰:“今日朝堂,确未见大人。”

熊虔一听,冷哼一声:“他要做什么,难道那鄢国公主一直找不见,他就一直不来上朝?去,传寡人口谕,令他即刻来见寡人,寡人等着他!”

析父领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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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府中,弃疾自清晨始,就一直待在香兰居内,一棵一棵地为已经枯竭的兰花浇水。

有侍者领着一位宫人过来,禀道:“公子,宫里来人了,传陛下口谕。”

弃疾懒得抬头,只嗯了一声。

那宫人方笑道:“大人,传陛下口谕,请大人即刻前去宫中,陛下说他正等着你。”

弃疾道:“即刻?是有何要事吗?”

宫人道:“这奴才可不知。”

弃疾至始至终都没抬头,最后一挥手:“知晓了,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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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宫内,熊虔在偏殿内一边看着竹简,一边等着弃疾。等了有些时候了,却还不见弃疾踪影,心下极为不爽,表面上却还淡定。正此时,弃疾从殿外走了进来。

弃疾行礼:“王兄。”

熊虔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来了?坐。”

弃疾走到一旁落座,道:“不知王兄召臣弟前来有何事?”

熊虔屏退左右,方道:“你如今好几月不来上朝,知晓你因着寻找鄢国公主劳心,可都过去数月,弃疾,你乃我大楚司马,又掌握着我大楚兵权,怎可为一女子终日消沉,不理国家大事?”

弃疾一听提到杜荔阳,又想到在忘川崖那最后一支冷箭,心火怒烧,恨不得此刻冲上前揪住这大楚国君,他的好哥哥问个清楚明白,可纵使内心如何波涛汹涌,外在他都平静如水,他必须平静如水。他道:“想来王兄定有急事找我,不然不会如此急诏臣弟前来。”

熊虔凝着莫测的眼神望着他:“确有要事找你,我已决定不日攻蔡。”

弃疾惊道:“攻蔡?臣弟以为不妥。”

熊虔冷目一敛,眼波深沉:“如何不妥?”

弃疾道:“一,三年前我们攻陈,也耗费不少兵力,如今还处于恢复期,若此时出兵,战斗力明显不足;二,那蔡虽弱小,却也是天然屏障,可将我楚与其余大国隔开,若有朝一日灭蔡,那届时,我楚直面强敌,岂不危险;三,如今蔡国已向我楚臣服多年,年年纳贡上税,再去征伐,恐民心不稳。”

熊虔沉着面,听他说完方道:“你所说虽有理,正因如今各国崛起,我楚却日益式微,吞并小国,方能强我楚实力,也对中原各国起到震慑作用,让他们都知晓,我大楚依旧如庄王时期繁盛。”

弃疾道:“王兄说得自然在理,可师出无名,恐惹来他国干预。”

熊虔一笑:“昔日蔡侯姬盘弑父而代,如此不孝不义的一国之君,作为一方强国,为正义而战,岂不师出有名?再则,姬盘在位数年,沉迷酒色,为政毫无建树,百姓苦不堪言,我楚出师,救百姓于水火,岂不民心所向?”

弃疾道:“这理由,恐牵强了些,试问如今哪一位新君继位没有沾染半点亲人的血?”

此言一出,熊虔脸色一变,眼波寒冰如剑,站起身,厉声道:“无需多言,我意已决,你只需在家待命,何时领兵,自有人通知。”说完,拂袖而去。可还没走出去,又返回来,走到弃疾面前,寒着目光凝望他:“本次征伐,意义重大,届时,还请司马大人,在三军面前立下军令状,不破蔡国不还楚。”说完却阴冷一笑,转身离去。

弃疾目送他,直到他走出许久,他才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