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破晓, 榻上的弃疾醒来,捏了捏昏沉的额角,酒劲已清醒得差不多。低头一看, 自己身上还盖着被子, 竟还盖得那样好。昨夜合衣而眠, 浑身有些疼, 抻了抻胳膊。
一阵细小的呼噜声传入耳中。他愣了愣, 循声望去,心下一惊。
一个被子包的人肉粽子,横在不远处, 后脑勺对着他,头发乱七八糟地耷在头上和地上。这便是他昨日娶的夫人?他想起蔡从说的:那郧儿姑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一哂, 站起身, 抖了抖衣袍, 朝屋外走去。一开门,侍女越并同一名侍女早已候着多时。侍女们见到他, 纷纷行礼。他微微点头,径自而去。
两名侍女见他离开,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犹豫一番,还是走进了房间。两个侍女都将目光聚焦在床榻上, 可走进了, 却发现榻上并没人, 正奇怪之际, 侍女越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只被子粽, 吃了好大一惊,跑过去, 围着转了一圈,等看清了被子粽的脸,侍女越不自禁唤了一声:“姑娘?”
声音虽不大,却惊醒了睡梦中的杜荔阳。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堆稻草般的头发挡着,遂撩了撩头发,露出脸来:“越?”
哪晓得,侍女越又唤了一声:“姑娘!”这一次,除了惊讶,更多的是惊吓。
杜荔阳一下子被彻底吓醒,坐起身道:“越,你怎么了?”然后,她就见着侍女越缓缓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了自己的脸。
“姑娘,你的脸……”
“我的脸?”杜荔阳双手摸向自己的脸蛋,“怎么了?”就察觉手感不对,虽说她的皮肤并非吹弹可破,但也算细嫩光滑,怎么这厢摸上去竟有些硌手?她赶紧起身,跑到铜镜前俯身一看,也吓了自己一大跳。只见镜中女子,头发蓬乱不说,还满脸的红疙瘩,满脸的红疙瘩也不说了,怎么原本水光四射的杏眼竟成了一对□□眼,红肿得可怕。
“快,去叫父亲!”她急切吩咐,又一想道,“别惊动我的新夫君。”
侍女越忙不迭去叫了杜峰。
不一会儿,杜峰来了,略通些小医术的杜峰捏着她女儿的脸一瞧,立时明白过来:“闺女,你过敏了。”
“啥?过敏?我可从来没对什么过敏过!”又一想,这身子可不是原来那副。
只听杜峰问向侍女越:“昨日给姑娘用的什么胭脂?”
侍女越忐忑道:“海……海棠胭脂。”
杜峰略沉吟,便道:“大约是对海棠过敏了。”
杜荔阳忙问:“那得多久才恢复啊?”
杜峰想了想:“即使用了药,照你这严重程度,不要一月至少也要半月!”
杜荔阳又看向铜镜,手指去触了触脸上红点,愁道:“越,将我前几天戴的配白纱的斗笠拿来。”
侍女越刚转身走了两步,却听杜荔阳又道:“对了,公子呢?”
侍女越道:“方才就已出去了。”
“那他可曾见我这副颜面?”
侍女越摇摇头:“越不知。”
杜荔阳无奈,又有些焦躁:“罢了罢了,快去将斗笠取来。”
侍女越忙跑了出去。
杜荔阳皱着眉对镜中自己道:“这模样,恐怕亲爹都不认识了,不成,没好之前一定不能让他瞧见。”
他亲爹就在旁边,笑道:“亲爹还是认识你的哈,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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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洗,高高的城楼上,杜峰凝望着不远处出城的队伍。
现如今,郧城的宝印已交给弃疾,而另外两座原本拼死抵抗的城池,得知郧公投降,也没了斗志,纷纷递上了降书,至此,蔡国覆灭。
车马走过护城河上的木桥,杜荔阳将头探向马车外,掀起了一点白纱,眼中含着泪,望向城楼之上。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心头有千万般的不舍。父亲虽然告诉自己或许过不了多久会再见面,可想这古时的交通,郧城离郢都,少说也是千里路途。再见面谈何容易。
弃疾骑马而来,路过马车旁,杜荔阳赶紧将白纱放下,缩回了车内。弃疾瞧见此情景,挑了挑眉,打马而去。
蔡从的马走在最前头,弃疾上前与之并行道:“蔡卿,夫人就交与你带回郢都,兵马行进不宜带女子,我回军营领众将回朝。”
“这……”蔡从回头望了望身后,一辆车马载着夫人同一名侍女,再有一个驾者并后头十个护卫,加上他自己,统共十四人,“公子,蔡地刚被收腹,民心不稳,恐路遇盗匪流民。”
弃疾道:“那你去领兵?”
蔡从忙道:“从不敢。”
弃疾又道:“再说,郧公亲挑的十个护卫,难道是经看不经打的?”
蔡从只好应下:“那从遵命。”
弃疾一挥鞭子,马儿飞驰而去。蔡从望着扬尘中的背影,轻叹了叹,又回望马车一眼,心道,这位新夫人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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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离开郧城,走了许久,到了一段人迹稀少的路上,时值午时,人马已乏。蔡从调转马头,来到马车旁,问向里面:“夫人,前面不远有一处平地,我们停下歇息歇息,吃些干粮再上路吧。”
不一会儿,侍女越掀开马车窗帘,笑道:“夫人说但凭大人安排。”
蔡从笑道:“唯。”
马车被赶到道旁空地停下,十个护卫也纷纷在不远处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吃起来。侍女越打起车帘,杜荔阳从车内下来。
蔡从拿着竹水壶喝了口水,忽而瞥见一个白衣白纱身影自马车上走下,那白影戴着一只盖了白纱的斗笠。他放下水壶,走到白影面前,恭敬行礼:“夫人。”
杜荔阳没做声,只抬手示意了一下。
蔡从偷偷打量了她一翻,试探着问道:“不知夫人可是身体不适,怎么一直白纱遮身。”
侍女越道:“大人不知,夫人恰巧昨夜得了一场隐疾,见不得光,便用白纱挡一挡。”
“哦?隐疾,可严重?”蔡从露出关切的神情。
侍女越又道:“不碍事,已经请医者瞧过了,说半月后自己会好,只要这段时间不见光。”
蔡从笑道:“如此甚好,甚好。那夫人休息,从去那边瞧瞧。”说完,又一礼,退走。
蔡从回到先前的位置坐下,拿出随身的干粮来吃,边吃边想:夫人昨夜得的隐疾?昨夜?莫不是公子他做了什么?又转念一想,昨夜人家新婚燕尔,做点什么也正常。遂摇了摇头,清空思绪。
午时的太阳的确有些毒,春日的路边野草葱绿,旁边的一株野桃花开得正姸。杜荔阳坐在一方平整的大石上,吃了几口糗米,忽然瞥见那桃花,白纱后微微一笑,站起身,打算走过去。哪晓得,她站起来才走了两步,便自不远处的沟壑低谷里跳上来一群人,她脚步定住,蔡从忙起身,那十个护卫拔剑赶来相护。
蔡从见这群人约摸也有十来个,都是平头百姓打扮,一应的青年男子,每人手中都提着刀。便高声问:“不知诸位英雄围住我们,有何贵干?”
其中一个大汉冷哼一声道:“楚人侵蔡,我等兄弟必诛。”
蔡从笑道:“诸位英雄,我们并非楚人,乃是蔡人。”
“蔡人?”那大汉四下打量,道,“这分明是去楚的路。”
令有一个高瘦的男子道:“大哥,少与他们废话,夺了银钱,男的杀之,女的留下。”
杜荔阳心中一紧,这是……遇上打劫的了?
蔡从原本还想劝阻,只见那大汉将手中的刀一举:“上!”
接着,那群人便围了上来,与那十个护卫扭打在一处,不可开交。蔡从赶紧对杜荔阳道:“夫人,我们向旁边躲躲,刀剑无眼。”
侍女越扶着杜荔阳朝旁边跑去。
哪知,那大汉竟也跟了上来,挡住了三人的路。蔡从上前一步,将杜荔阳与侍女越护在身后。那大汉二话不说,举刀就要坎下。杜荔阳眼见那刀就要落在蔡从身上,下意识上前将他一推。
“啊!”刀没坎到蔡从,却伤了杜荔阳的右手臂。她情不自禁叫出了声,鲜血瞬间在白衣上开出一大朵牡丹。
“夫人!”蔡从扶住她。此时两名护卫从打斗中挣脱出来,三两下将那大汉逼到了别处。
侍女越哭着:“夫人,你怎样了?”
杜荔阳皱着眉,声音微小:“还……还好。”
蔡从望一眼那白衣上的红牡丹,眼中瞬间积满怒意,抬头喊道:“杀掉他们!”
毕竟山野盗匪不比训教有素的护卫,一阵后,倒下了四个盗匪,而护卫只有两三个受了轻伤。其余盗匪见打不过了,纷纷开溜,猖狂逃走。那些护卫本预追上,杜荔阳却虚弱道:“别追了!”
蔡从大声重复:“别追了。”护卫们才退回来。
一切又恢复平静,蔡从问侍女越:“可带有伤药?”
侍女越流着泪摇头。
其中一名护卫上前,自腰间掏出一只小瓷瓶献上:“大人,属下有。”
蔡从忙接过来,本想自己帮她上药,毕竟夫人是为了救自己,但又想到身份不妥,又将药瓶递给侍女越:“你为夫人上药,去马车内吧。”
侍女越接过药瓶,扶着杜荔阳走向车内。侍女越含着泪,帮杜荔阳牵开伤口四周的衣服,撒上药粉,再从随身的包裹里取了一条束带来把伤口包扎妥当。这中途,杜荔阳皱着眉,咬着唇,没坑一声。等处理妥了,她道:“路上换衣服多有不便,将我那件红色斗篷取出来我披上,这样便可遮一遮这被血污了的衣裳。”
侍女越赶紧取出斗篷为她披上,果然,殷红的颜色将血渍隐匿得了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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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颠簸一路,总算在四日后的黄昏时进了郢都。这速度已算快了,若不是蔡从一路催促,大约还有一两日才到得了。蔡从之所以如此,一是为了杜荔阳的伤,二是怕途中再遇不测。
马车停在了司马府门口,蔡从在车外恭敬道:“夫人,已到府上,请下车。”
侍女越打起车帘,扶着杜荔阳走下车来。透过白纱,杜荔阳看到一处气派的门楣,匾额上的字她不认得,她却晓得写的是什么——司马府,她后半生的归宿。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大门的颜色,守卫的府兵,门楣的高度,这一切,莫名的竟让她产生了一种故地重游之感。难道她曾在梦里来过这里?
进了大门,清伯便迎了上来,向杜荔阳行礼,“夫人。”又对蔡从一礼:“大人,公子今早到的府中,已交代了老奴,夫人来了,便住云水居。”
蔡从道,“如此,”又向杜荔阳道,“夫人,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下去歇息吧,您的伤还没好,待会从去请府医来为夫人诊伤。”
杜荔阳点点头。
蔡从向清伯道:“清伯,那便带夫人去云水居吧。”
杜荔阳在侍女越的陪同下随着清伯而去。一路穿廊绕径,当路过一处小院时,那小院门口站了两个侍女,见着她福了福礼,她也没在意,跟着清伯继续前进。哪晓得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细小的声音:
“娇,这便是公子娶的那位郧女?”一个女子声音道。
“想来是的。”另一个女子声音叹着气。
“遮着面做甚,想来一定是面目太丑,羞于露面,还是我们公主好看。”
“是啊,若公主在,哪里会轮得到她做夫人。”
背后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杜荔阳听得不太真切,但隐约听到了“公主”二字。
她开口问清伯:“方才那处,是何地?”
清伯笑道:“回夫人,那处是香兰居。”
“住着何人?”
“这……”清伯犹豫道,“曾住着鄢国公主。”
“鄢国公主?既是鄢国公主,怎么住在此处?”
“夫人大约还不知,之前公子曾与鄢国公主定亲,只是……只是还没等到成婚,公主她……她……就出了意外。”说着,清伯伤感起来。
杜荔阳惊了一惊:“意外?那位公主怎么了?”
清伯摇摇头:“老奴也不知,那公主掉下悬崖,公子他到现在都不停地派人寻找,至今都没有下落。”
“掉下悬崖?那岂不是必死无疑?”
清伯突然驻足回身,向着杜荔阳又是一礼:“夫人,老奴斗胆提醒夫人一句,日后万不可在公子面前提到公主,也切莫讲必死无疑之类的话。”
杜荔阳愣着点头:“知,知晓了。”再没问什么。
不一会儿,到达云水居。清伯唤来了几个侍女,交代了些小心服侍的话,便离开了。
杜荔阳走进屋里四下打量,房间宽敞明亮,比她在郧城时的房间大得多。这,就是她后半生的栖息之地?白纱下,她静静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