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仲祺一进门就听到芙儿大哭,便朝着芙儿看了一眼,贺兰忙道:“朱妈,你把孩子抱到婴儿室去,喂她喝一点牛奶。”朱妈应了,抱着芙儿走出去,外面的侍从官又重新把门关上,高仲祺脱了戎装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回头来笑道:“你今天的脸色比昨日又好了许多。”
贺兰披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衣,散着头发,靠坐在床上,淡淡道:“你要来,我挡不了你,但你下次来的时候,能不能换一个时间?”
他走到她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一笑,“我这个时间来又怎么了?”
她面色淡漠,唇角扬了起来,半带嘲讽地一笑,“我知道,你是指望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坐实我一个‘不贞不洁’的名声,让我退无可退,但你这样做,真以为我没办法了么?我虽从小在西洋学堂里念书,但《古今烈妇传》还是读过一点的。”
他道:“难道你还想以死明志?”
她却微微一怔,那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微芒,失神地道:“以死明志?我恐怕还真做不到,我怕死,害怕一个人躺在冰冷孤独的地方,那种滋味,尝了一次就已经是刻骨铭心了。”
高仲祺皱一皱眉头,“你什么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贺兰转过头来,看着他英挺的面孔,弯唇一笑,“当然是在你亲自下令炸塌的别墅里啊,我在半塌的地窖里躺了四天三夜,泥土把我埋住了一半,那种感觉,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这辈子都没法忘记呢。”
他坐在那里,却没了声音,双手在衬衫的口袋里摸了摸,但烟是在外套里的,他站在来走到了衣架旁,把手伸到了口袋里去拿珐琅烟盒,手指碰到了凉凉的珐琅面,却又缩了回来,她伤才好一些,哪能吸烟气。
他回过头来,她已经躺下了,缩在被子下,就好像是披了一层盔甲,一道屏障,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贺兰,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你也别想用你的一辈子来折磨我,我可以等你,但你别让我等太久,我会不耐烦。”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就听得一阵衣衫窸窣,又是一声门响,他已经走了出去,她静静地躺在这里,尽量把呼吸放平,可以听到他带着侍从官下楼的脚步声,皮鞋踏在地板上,橐橐有声。
第二天贺兰先向陆医官问了兆煜的情况,兆煜到底伤得太重,治疗的又晚,子弹卡在胸腔里发了炎,好容易才剜出来,这会儿恢复得还不太好,秦荣又偷偷地来告诉贺兰,已经将兆煜挪到了花房的夹层暗间里去,等闲人是找不到的。
花房里自然花团锦簇,一室皆温,贺兰走到靠墙的花架旁,将左数第三个铁树盆景慢慢向右旋动,眼前靠墙而立的多宝格子便朝一旁退去,露出里面的一个密室来,密室里摆放着许多珍贵花瓶,古董和宝箱,抬眼望去,每一件东西都是价值连城之物,这本是秦鹤笙的一番算计,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而军阀混战,争权夺势,你死我活,都在旦夕之间,秦鹤笙专门存了这样一件宝屋密室,为子孙留取后路,可谓是用心良苦。
那屋子阴暗,死气沉沉,透着些冷意和湿气,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电灯,兆煜在这样的环境里养伤,伤口恢复极慢不说,又染上了伤寒,仗着身体底子好,陆医官全力看护,才没有专为肺炎,实乃万幸。
贺兰才一走进去,就见兆煜的病床前坐着一个人,她微微一怔,开口道:“母亲。”
秦太太回过头来,家遭巨变,丧偶失子之痛将她彻底击垮了,积年的肺病发作,久治不愈,这会儿坐在那里,身体消瘦,一双手更是犹如枯枝一般,这会儿却朝着贺兰轻声道:“你要小声一点,兆煜睡了。”
贺兰默默地走过去,坐在秦太太身边,秦太太那目光停留在兆煜苍白的脸上,凝望了许久之后,方才静静地道:“原来兆煜和承煜长得这般想象,你看这鼻子,这嘴,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果然是骨肉兄弟。”
她顿了一顿,又道:“兆煜这孩子从小性子就倔,谁也降服不了,我对他不好,我确确实实对他不好,现在想想,他也真可怜,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疼他,我还时不时地说些挖苦话给他听,所以老天惩罚我,带走了承煜。”
贺兰鼻子一酸,“母亲,你不要这样说。”
秦太太却微微一笑,苦涩地道:“好,我不说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站起身来,伸手在贺兰的肩头上按了一按,轻声道:“你在这里陪陪兆煜,我乏了,回去躺会儿。”
贺兰道:“母亲,我送你出去。”
秦太太摇一摇头,和蔼地微笑道:“不用,我想一个人清静地走会儿,看看这园子,我有日子没下楼了,也不知道园子里都开了什么花,我得去看看。”贺兰便站起来,目送着秦太太走了出去。
那密室里安静极了,紫檀木架子上放着一件用白玉雕刻的玲珑宝塔,那也是价值连城的物件,相传是某宫廷太后的陪葬之物,玉色温润如笼着一层淡淡的烟云,塔身纹刻更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连飞檐下的风铃都雕刻的惟妙惟肖。
贺兰一个人坐在兆煜的床前,恍惚地望着那一件玉塔发呆,她
的心跳得太厉害,仿佛是要从那腔子里蹦出来一般,身体一阵阵的发冷,她的计划已经实行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要做完,必须要做完。
处于昏迷中的兆煜忽然轻轻地动了动,他现在形销骨立,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身体一日比一日差,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坐在身边的贺兰,干裂的嘴唇发出很轻的声音,“嫂子,我睡了太久,天亮了吗?”
这间密室透不进来一丝丝阳光,又阴又潮,贺兰忍住眼泪,向着他微微一笑,“天就快亮了,你感觉好些了么?要是难受,就再睡一会儿。”
兆煜笑了,“我答应过你,我不会死。”
贺兰点点头,哽咽,“谢谢你。”她将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兆煜的身上,兆煜高烧未退,身体不停地哆嗦着,他的脸色一片灰白,惨淡晦暗,喃喃地道:“这里真像是一个墓穴,什么都是死的,只有我是活的。”
贺兰忽然站起身来,走出密室去,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盆晚香玉,那洁白如玉的花蕾为这死气沉沉的密室里增添了一点生机,一点活气,芳香一阵阵地袭来,如暖暖的云雾,她把晚香玉放在了兆煜床边的柜子上。
兆煜闻到花香,勉强睁开眼睛,看到她静静地站在柜子旁,面容如雪似玉,一点点发丝粘在了鬓角上,平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韵致,那晚香玉的花枝微微摇曳,芬芳吐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半晌笑了一笑,很低微地呻吟道:“真好看。”
贺兰笑道:“这花是晚香玉,开起来确实好看。”他目光散乱,又念了一声,“真好看……”嘴唇动了动,又吐出两个字来,但却有气无力,低不可闻,他到底是体力不支,竟又昏沉沉地睡去了。
因为是七月初七,所以各大戏园子都轮番唱着《天仙配》,甭管牧陵一带的战事有多紧张,这岳州繁华之地,却依然歌舞升平,又有高总司令特地从金州请来了名噪一时的昆曲名伶黄玉卿唱七仙女,这一天晚上初到岳州,更是首次在德楼戏园子亮相,自然吸引了不少朝野名流,权贵人士,楼上的特厢早就预约满了,楼下的座位上,也是熙熙攘攘坐满了人,走廊中间穿梭着卖零食瓜子烟卷的。
二号特厢外,却是站满了卫戍侍从,连带着上楼的楼梯上,都站着警戒的侍从,一个个笔直如铁钉子一般,高仲祺在特厢里才一落座,就有不少俞军要员携着自家的太太,特地前来打一个招呼,别的包厢里那些个少奶奶小姐们,目光都如电般地朝着这边看着。
没多久许重智就走进来,弯下腰道:“总司令,贺兰小姐到了。”
高仲祺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贺兰挽着夹斗篷从包厢外面走进来,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地蟹壳青绣缠枝花卉旗袍,耳垂上戴着细细的玉坠子,衬得整个人素净淡雅,那颜色调和的恍若一幅温婉的水墨画。
高仲祺站了起来,先替贺兰接了手上夹斗篷,递给一旁的侍从官,贺兰从容地坐下来,高仲祺也跟着坐在了一侧,看看她,微微一笑道:“怎么穿得这样素?”
贺兰道:“我比不得总司令春风得意,我是家孝在身,穿的花红柳绿,是怕外面人骂我骂的还不够么?”
高仲祺笑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戴着孝,还敢来这里看戏?”
贺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目光里一片清冷的神色,“如今我的身家性命就在高总司令的一念之间了,那么你亲自下的帖子,我怎么敢不来,再说彭喜河的军队就要打过来了,总司令你的部队一再败退,居然还有心思看戏,我怕什么?”
高仲祺笑了一笑,“是啊,我这是掉脑袋的事儿,尚且还不怕,你更不用怕。”说完便朝着许重智道:“告诉他们,可以开戏了。”许重智就退了下去,另有茶房上来倒茶送点心水果,见高仲祺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来,茶房小子又特意过来擦了取灯儿递上去,服侍的十分殷勤周到。
那戏开了场,锣鼓敲打之声不绝于耳,贺兰坐在特厢里,别的特厢或是楼下坐着的官家太太小姐的目光,时不时地就朝着这边看过来,有些更是一面笑着一面与身边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贺兰坐在楼上,却是目不斜视,只管看着戏台。
高仲祺与贺兰并肩坐着,就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到他的鼻息里去,他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就见她那半边侧脸,白如雪敷一般,她肋下的琵琶盘扣上,系着一条青花手绢,他便伸手过去,将那手绢慢慢地往外一抽,她立刻察觉了,转过头来望了他一眼,用手拉着自己的手绢,他微微一笑,还要往外抽,贺兰便有点急了,四面那些少奶奶小姐的眼睛,时不时都要朝着她们这里扫一下的。
贺兰实在不得已,便低声急道:“别在这里闹,让人看见。”高仲祺听闻她这一句,那脸上的笑意,却是更加浓厚了,轻声道:“好,我听你的,不在这里闹。”贺兰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
包厢外面一阵脚步声,许重智在外面先道:“总司令,省委主席夫妇过来了。”高仲祺淡淡地“嗯”了一声,只听得外面有人笑道:“原来总司令在这里,不知道看完了戏,可否赏脸到我傅某人家里喝一杯薄酒呢。”那话音一落,就有人推
门走了进来,正是省委主席傅达民携着傅太太走进来。
高仲祺便站起身来,道:“原来傅主席也来了,我刚才倒没有看见。”
傅达民一进来就看到了高仲祺身边坐着一个女人,他也没当什么,谁料那女人回过头来,他心中一惊,心道外界传言果然不假。傅太太也是一怔,脱口道:“秦少……”她眼珠一转,后半句已经咽了回去,朝着贺兰笑道:“贺兰小姐。”
贺兰却只是端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手里端着茶杯,慢慢地喝着,给了傅氏夫妻好大一个脸色,傅达民那脸上的神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却听得高仲祺笑道:“今晚有事,恐怕不能到傅主席家里去了,改日我请傅主席到酒楼吃酒。”
傅达民也就哈哈地笑道:“好,好,总司令你忙你的。”贺兰正好从盘子里拿起一个梨来,用小刀慢慢地削着,高仲祺看见了,便立刻朝着她道:“这事儿让丫鬟去做,你小心削到了手。”
贺兰道:“我不喜欢让外人碰我吃的东西。”
高仲祺便走过去,从她的手里拿过小刀和削了一半的梨,道:“那你好好看戏,我给你削。”贺兰任他去做了,也没吭声,傅达民察言观色,这会儿笑道:“不打扰你们二人看戏了,我们这就走了。”他携着太太出了特厢,就见一个侍卫买了满满一纸袋麻糖走过来,许重智大声道:“贺兰小姐说不想吃麻糖了,总司令让多买些先送到湘林别墅去,给贺兰小姐随时预备着。”
那侍卫应了,转身下了楼,傅太太向来对于这些闲话八卦都是十分注意的,何况今儿还亲眼见了,刚走进自己的特厢里,就忍不住小声讽笑道:“听见没有,都住到湘林去了,秦家少奶奶真是天下第一开通之人。”
傅达民便冷冷道:“妇道人家知道些什么,整日里碎嘴胡沁!”
傅太太将嘴撇了一撇,也就不说了,傅达民又朝着对面高仲祺的特厢里看了一眼,果然就看见高仲祺亲自削好了一个梨,送到了贺兰的手里,贺兰竟没吃,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随手便放在了一旁,高仲祺反而一笑,傅达民思忖了片刻,道:“上次吴秘书的内人送你那一套翡翠首饰还在吧?”傅太太正拿着戏考慢慢地看,道:“在呢,都锁在保险箱里。”
傅达民道:“那就拿出来,给贺小姐送去。”
傅太太放下戏考,笑道:“我晓得了,我这几天呢,也正算计着要怎么巴结这位俞军的新主子。”傅达民淡淡道:“也别太露骨,外面打得正厉害,这川清河山到底姓不姓高,一切还是未知数呢。”
那戏演了半场,许重智走了进来,在高仲祺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高仲祺点点头,许重智便退了出去,贺兰望着戏台子,慢慢地拈着手心里的几粒松仁吃,高仲祺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他站起来,从侍卫的手里拿过贺兰的夹斗篷,贺兰便站了起来,他亲手为贺兰披上了那一件斗篷,系好了斗篷上的扣子,这四面特厢里的人,都嗖嗖地朝着这边看过来,高仲祺望着贺兰笑道:“怎么脸色这样不好看?难道只让你看了半场戏,你就不高兴了?”
贺兰淡淡笑道:“反正你的戏都演完了,管台上的如何?”
高仲祺望着贺兰的面容,微微一笑,继而携了她的手,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下楼,他才一下楼,就听得“轰”的一声,如打雷一般,竟盖住了那戏台上的锣鼓之声,戏园子里的军官都站了起来,笔直地目送高仲祺出去。
高仲祺带着贺兰出了戏园子,街面上已经停了三四辆汽车,高仲祺带着贺兰走到了第一辆防弹汽车前面,亲自拉开了车门,贺兰低头上了车,高仲祺随之坐了上来,那汽车便开了起来,一路朝着湘林别墅去了。
湘林别墅自然是岗哨林立,威严肃穆,楼花大铁门豁朗朗地朝着两边退开,汽车沿着水门汀抹的车道一路开进去,如今这里已经是川清四省的权力枢纽,而往日热闹的帅府,现在却是门可罗雀,那凄凉之境,难以言喻。
高仲祺带着贺兰一路上了楼,推开花梨木的大门,正是一个套间,外面是暖阁,西洋花玻璃做的隔扇上描着鲜艳的芙蓉,正中间是一个大桌子上,桌子上摆满了鲜花,红酒,另有一个点缀着车匣子的蛋糕,还有古铜色烛台,上面是一排的蜡烛。
高仲祺为贺兰脱下夹斗篷,挂在一旁,又拉开椅子,贺兰慢慢地坐下,高仲祺用手按着椅背,站在她身后,轻声笑道:“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喜欢吗?”
贺兰笑道:“三年前我也许会喜欢。”
高仲祺望了她一眼,她那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神情,他再没说什么,拿起桌子上的洋火匣子,抽出一根洁白的火柴梗子,划亮了火焰,慢慢地点着烛台上的蜡烛,一丛丛小火苗渐次燃了起来,在贺兰的眼前微晃着。
高仲祺坐下来,随手将洋火扔在了桌上,他拿出蓝天鹅绒匣子的时候,她的目光无声地一颤,在他就要在她的面前打开匣子的时候,她的手忽然一按,合上了那已经半启的匣子,轻声道:“我不要这个。”
他看着她,半晌一笑,“你想要什么?”
她说:“放过兆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