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文秉忍不住咳了两声。
宣夫人吓了一跳,赶紧为他抚着胸口,“不说了,你刚醒。我与你提这些做什么!你快些躺下歇歇,便是睡不着,闭目养神也是好的,我就守在你旁边,可好?”
宣文秉确实有些疲累,虽无困倦之意,但毕竟是中毒,损耗体力,如今尚为虚弱。
他顺着宣夫人的手劲儿,缓缓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八年前的事情却仿佛潮水一般,涌入了脑海。
宣夫人握着他的手,静静的凝望着他,却没有发现,他闭着的眼睛上。眼睑微微的潮湿了。
宣绍和烟雨是第二日早起之时,才听闻宣文秉昨天夜里已经醒过来的事。
“怎的不来叫醒我们?”烟雨急不可待的穿衣梳头。
“是老爷吩咐了,不叫打扰你们。且陆大人说,老爷刚醒,身子虚弱,不宜吵着,今日去看,也是一样的。”浮萍一面伺候着烟雨起身,一面说道。
宣绍先收拾好了,特地在外间等着她。
两人顾不上用饭,便直接往正院去了。
刘嬷嬷正等在院中,见两人来了,立即上前,“公子。少夫人,老爷夫人昨夜坐了半宿,这会儿还没起。您……”
宣绍摆摆手,让刘嬷嬷退到了一边。转过身对烟雨道:“不急,咱们先回去用了饭,待父亲母亲醒了再过来。”
烟雨却连连摇头,她这会儿哪有心思用饭。
宣文秉的苏醒,对她来说。简直是人生轨迹的一大转机,是抹平她和宣绍之间杀父之仇的契机。
她整个心从宣绍院中到现在,都砰砰跳个不停,耳中全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宣绍见她急切之样,摇头无奈失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醒过来不是他爹,是烟雨的爹呢!
两人在回廊中坐了。
临安的初冬有些冷,宣绍为烟雨紧了紧披风,握住她微凉的手。
因她怀着身子,强迫她吃了些点心,垫垫肚子。
烟雨听得上房内忽而有了动静,立即从回廊中站起,“醒了!”
她声音里全是急切。
又等了一两刻中,刘嬷嬷才来请他们进上房去。
“夫人起了。老爷也醒了。”
宣绍也霍然起身,两人脚步匆匆的往上房而去。
宣夫人等在正房里,眼睛有些肿。
一看便知是昨夜哭得了。
宣夫人抬手指了指里间,“你去吧,你父亲在等你。”
宣绍看了眼烟雨,放开她的手,提步往里间而去。
烟雨侧耳,倾听着宣文秉的呼吸,心跳。听着他坐起身,宣绍往他身后垫了软软的靠枕。
听到父子两人先是沉默以对,过了好一阵子,才听闻宣绍呐呐的一声:“爹……”
他没有这样好好的叫过他一声爹,只怕有八年了吧。
烟雨听闻宣文秉的呼吸略急促了几分,又是良久的沉默,忽而听得耳中传来宣文秉低沉压抑的声音,“对不起,绍儿……八年前,你经历过的生死挣扎,如今爹才明白,那有多痛苦……”
宣文秉会在刚刚醒来之际,向宣绍这个做儿子的道歉,是烟雨始料未及的。
做父亲的便是有错,会用如此诚挚的口气,将道歉之语说出口的,只怕也是少之又少。更可况宣文秉身为皇城司总指挥使,也是骄傲自负之人。
“爹……”宣绍摇了摇头,后面的话却没能说出来。
宣文秉抬手吃力的拍了拍他的肩。
曾经跟在他身后,仰着小脸儿,一脸崇拜的望着他,一声声唤着“爹爹”的小男孩儿,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大人了,如今已经能靠自己的肩膀扛起整个宣家了。
不,也许不是现在,早在八年前自己推他挡住那一剑的那刻开始。
他就已经不信任任何人,能放心依靠的唯有他自己了。
试想这世上,连最亲最信的父亲都会在身后推你一把,还有什么人是值得信赖的?
他曾经只觉自己是有愧与宣绍,但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忤逆,他的骄纵,他的飞扬跋扈。
只觉这儿子心胸狭窄,只喜欢和他对着干,再不像小时候那般讨人喜欢。
躺在床上这十几天以来,不能动不能说,倒是让他想通了很多事。
也想明白了当初他以为只是忠君,以为只是本能反应,无甚大错的一推,对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一个父亲对一个一直仰赖他的孩子,就好似整个天空,那致命的一推,好似天塌地陷的背叛。他曾经让儿子整个人生都灰暗了。
如今的道歉,真是来的太迟了。
但幸而,他有生之年终于明白了,幸而他还有机会将这话说出口了。
“我已经能明白爹爹当时的所作所为了,孩儿……孩儿已经不怪您了。”宣绍的声音有些暗哑。
在外间将一切都停在耳中的烟雨,觉得眼眶有些酸。
一侧脸,这才瞧见宣夫人一直在看着她。
“母亲……”烟雨忐忑唤道。
宣夫人淡淡的点了头,没有言语,目光平静的转向别处。
烟雨却不敢只留心着里间的动静了,宣夫人就在跟前,她听得太过入神,自是不好。就好似自己偷听,被人发现了一般。
宣文秉父子又说了一会子话。
宣绍才从里间缓步走了出来。
烟雨瞧见他眼睛里有些红,起身迎上前去。
宣夫人正要往里进。
宣绍却忽而说道:“父亲要见你。”
“嗯?”
宣绍低头看着烟雨,“父亲说,他要见你。”
烟雨这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宣文秉真是要见自己。
他是要责问自己了么?是要责骂她了么?
宣文秉会不会逼她……逼她离开宣绍?会不会怪她太过心狠手辣?
烟雨艰难的咽了口气,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如今她哪里有逃避的余地?自己一手将事情弄成这样,自然要自己去收拾。
她点了点头,一步步向里间行去。
那表情,那架势,颇有几分上刑场的味道。
当初她被抓紧狱中之时,也不见她脸上有如此紧张忐忑。
宣夫人蹙了蹙眉头,终是没有跟进去。
宣绍却是跟着烟雨又进了里间,倚在门框上,看着烟雨的背影。
“父,父亲……”烟雨挪着步子,站在床边两三步远之外。
宣文秉倚在床头,神色复杂的凝望着她。
良久,“你是叶丞相的女儿?”
烟雨点了点头,“是,家父叶正梁,家母安氏。”
宣文秉重重的点了点头,“你是他的嫡女……真是没想到,他还有个女儿活在这世上,真是没想到,他的女儿会成为我的儿媳妇……天意,冥冥之中的天意啊……”
宣文秉喃喃自语道。
烟雨闻言,抬眼打量着宣文秉的表情。为何她觉得宣文秉这几句话说的,丝毫没有不甘不愿,倒有几分庆幸的意味在里面?
当年父亲欲行刺皇帝,拥立年幼太子,把持朝政。
宣文秉的儿子又在行刺中险些丧命,他带人亲手灭了叶家满门,如今得知自己竟混到了他的身边,还占据了他儿媳妇的位置,他不应该是意愤难平的么?
“我一向佩服叶丞相。在叶丞相已经身居丞相之位时,我不过是四品武将,叶丞相每每上奏,主张皇帝出兵迎战金国,夺回上京,军营之中都是一片欢欣。我们身为武将,吃皇粮拿军饷,我们不怕战死沙场,只怕老百姓骂我们软蛋,骂我们无能,骂我们不敢与金国对抗,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偏安一方,做缩头乌龟。”
宣文秉说到这儿,情绪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起来。
宣绍欲上前,被他抬手挡住。
他稳了稳心神,看着烟雨继续说道:“自古以来,为臣者最大的荣耀就是武将战死沙场,文臣以死相谏,‘武死战,文死谏’,你生于叶家,想来这样的话并不陌生。”巨节豆血。
烟雨点了点头。
“叶将军本是文臣,以死谏皇帝,出兵迎战。不同与其他文臣,主张向金求和,以年年缴纳岁币换得一时平安。他本是文臣之身,却有这般骨气,甚至向皇帝请命,愿亲自带兵出征,不收回上京,便愿死不返朝。”宣文秉长叹一声,“叶丞相在整个军中,都是有着极好的口碑,极高的评价的。宣某也一直十分敬仰叶丞相,在宣某心中,叶丞相是任何人都不可比拟的英雄。只是……我怎么也不曾想到……叶丞相为了出兵抗金,竟会……”
宣文秉说着,眼眶竟濡湿了。
烟雨闻言低头,她将脸埋的很低,似乎这样就能藏起心里的悲痛不让人发觉。
“不管怎样,行刺皇帝是大罪。倘若叶丞相当年成功了,我虽不敢苟同他的做法,但也不会带人以那般惨烈的方法平息圣上的怒火。”宣文秉声音沉重的说道,“结果,他失败了。行刺失利,皇上震怒……结果可想而知……”
“我知道,卷宗和父亲的亲笔信我已经看过了。”烟雨突然出声,打断宣文秉的话,她不曾想到原来爹爹当年在宣文秉心中是这样高大伟岸的形象。
但是爹爹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爹爹。
爹爹会做出那样的事,亦是让她感到痛惜。
“所以,对向您下毒之事,如今我痛悔非常……不求您能原谅我,只求……您别赶我走,我知道自己错了,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想和宣绍好好的在一起。八年前的是非,我已经想明白了。”
烟雨口气艰涩的说道。
宣文秉长叹一声,“我怎么会赶你走呢……当年灭门之事,虽属无奈之举,但我心中亦是深感愧疚。如今你能来到宣家,或是上天给我忏悔的机会。此事闷在我心中良久,我从不曾与人说过。当年皇帝下令销毁卷宗,我却是不忍。销毁卷宗,真相就没有了。叶丞相就永远死的不明白了。所以我将卷宗藏于书房之内。每每深感无力之时,都会翻看卷宗。好像又看到当年叶丞相以死相谏皇帝时的执着,不屈不挠。”
烟雨怔怔看着宣文秉,良久,她忽而唤道:“父亲……”
宣文秉闻声一怔,缓缓转过脸来看着她。
“嗯!”
他重重点头,好似这一声父亲里,包含了她与当年之事的谅解,对自己做下下毒行为的释怀,更是对未来一家人和美生活的期许。
瞧出宣文秉脸上有疲态,宣绍牵着烟雨的手退出了里间。
烟雨整个人还有些蒙蒙的。
踏进里间之时,她是忐忑不安的。她怕宣文秉会恨她,会不原谅她,会赶她走。
走出里间之时,她却整个人都是轻松的,整个心都是明朗的。
好似心头的阴霾全部被风吹散。
对过往,对当下,对未来,都充满了包容和释怀。
原来,放下包袱的感觉,这么好,这么愉快!
曾经的八年,她是多么傻,将仇恨背负在心头,到头来不过误人误己,多么可笑!
宣文秉还没有用饭。
宣绍和烟雨也只在回廊中吃了些点心。
两人走出上房,宣夫人命人背了些清淡的饮食,送进里间。
烟雨听得宣文秉握住宣夫人的手道:“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此事怪不得她。你莫要再和她计较了,八岁就失去整个家,所有的亲人,她何错之有?却要经历这灭顶之灾……如今她能放开心结,是最好不过的事。我本就对叶丞相心有愧疚,你日后好好待她,只当只补偿了。”
“老爷当年也是无奈……总算是救了叶家九族,避免了更多人的无辜枉死……”
“此话莫要再说了,你只需记得,日后待她好些,别记着这件事不肯放过。且她如今的身份是周家的女儿,也只是周家的女儿,叶丞相之事莫要再提。此事虽过去多年,若是让皇帝知晓……”
“妾身知道了。”
两人已经走出了正院,缓步走在翠竹间的青石小道上。
风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
宣文秉和宣夫人的声音已经变得飘渺。
烟雨也收回耳力,不再听下去。
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在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一切都有了转机,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简单,这么轻松,又这么……幸福。
她伸手握住宣绍的手,十指相扣,掌心贴着掌心。
她手心柔软,他手心有硬茧。
两人一同迈步,每一步却都是那般的平缓稳健。
宣文秉一日日好了起来。
虽体力不复从前,内力也大有损耗,但日常的行为已经不受影响。
中毒如山倒,毒去如抽丝。
想要将余毒肃清,得好生将养上许久。
不过宣文秉出现在朝堂之上,却是不能耽搁上那么久。
他醒过来的第五日,便亲自前去向皇帝告了罪,重新站在了朝堂的政治中心上。
让那些妄想趁着宣家内乱的机会,重重的踩宣家一脚的人,也断了心思。
且细心的人还能够发现,经此一事,宣家父子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曾经虽有传言宣家父子不和,但除了宣绍大婚当日,也没有见过父子两人在外人面前红过脸,父子总是各忙各的,谁也不多理会谁。
如今却见,宣绍的马车经常会等着宣大人一同回府。
宣大人原本喜骑马上下朝堂,如今倒也从不拒绝专程来接送他的儿子。
和宣家马车擦肩而过的马车,若是留心还时不时的能听到宣绍那华丽的大马车上,传来父子爽朗的笑声。
上阵父子兵,原来人家父子不多和睦之时,宣家在天朝的地位已经是无人可以撼动。如今父子同心,只怕想要动摇宣家,就更是难了。
朝中大局已经稳定下来。
如今宣绍倒也不似之前那般忙碌了。每天都能挤出些时间在家中陪伴娇妻。
宣文秉的情况也日渐好转,只要平心静气,就基本看不出他身体曾受过大的损害。
这日烟雨正坐在凉亭里,拿银叉子插着浮萍剥好的葡萄,一颗颗嚼着。
葡萄是青色的,酸的很。
烟雨却一颗接一颗吃的爽快。
近来心情好了,她也开始嘴馋起来,尝尝想吃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就比如不是这时节的葡萄。
宣绍恰从外面回来,也拿着银叉子,扎了个葡萄。
浮萍正欲说什么,话还没出口。
宣绍就已经把葡萄放进了口中。
浮萍闭上了嘴,要说的话也不说了。
眨眼间,就看见宣绍一张俊脸皱在一起,呸的吐出口中葡萄,酸,从舌尖酸到牙根儿。
“成了,别吃了。”宣绍抬手挪开了盘子,挥手让一旁伺候的丫鬟都退了下去。
“父亲身体如今已经大好,我跟他讲了母亲的事。”宣绍在一旁白玉绣凳上坐了下来,对烟雨低声说道。
烟雨本还咧嘴笑着,看他被葡萄酸倒的囧态,闻言,立即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
如今,这是她最最挂念之事了。
宣绍口中母亲,自然指的不是宣夫人,而是烟雨的母亲,安玉芝。
如今安玉芝的尸身和穆青青都在安念之手中。
安念之是个执拗到疯狂的人,谁能守着一个死人的尸身,守了八年,不许岁月摧残,还妄想将她唤醒?烟雨自问做不到,但安念之就做到了。
且路南飞也说了,安念之在医术上的造诣,让人望尘莫及。
不管他是妄想,还是真有办法,此时此刻已经摆脱执念的烟雨,都不想让他对自己的母亲下手。
“父亲怎么说?可有办法夺回母亲遗体?”烟雨放下手中银叉子,急切问道。
宣绍微微点了点头,“父亲也觉得此事骇人听闻,不能任由他胡来。只要你能确定母亲的遗体确实在高府之中,那就有办法夺回来!”
“是,一定在。”烟雨轻声说道,“安念之对他那个琉璃花房里的优昙婆罗花在意的紧,碰都不让旁人碰一下,且高府频临曾经的丞相府,一定是有用意的。我观察过,安念之的花房正是在曾经的丞相府旧址之上。他将花房建在那里,一定和母亲有关!所以,我曾经见过的那个密室,一定就在高府之内!”
“好,”宣绍点头,“你且安心!”
烟雨原本觉得宣绍是那种雷厉风行之人,却不晓得这许是遗传了宣文秉的特制。
她不知道宣绍是何时将母亲之事告诉宣文秉的,可是她却清楚的知道,宣绍告诉她不过一日的时间,宣文秉就已经采取了行动。
高坤院中有一颗老槐树。
槐树可能有百岁之龄了,主干粗的一人抱不住。
槐树在天朝深受喜爱,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明百姓,没有不喜欢槐树的。
所以高坤买下这院子之时,虽然那槐树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也没让人除去。
就在宣绍告诉烟雨,要救她母亲的第二日。
高坤府上已经死了数年的槐树,却一夜之间,枯木逢春,且是在这初冬时节。高大的树冠上吐出点点新绿,糯软泛着鹅黄的嫩芽,让人看了都心生欢喜。
枯木逢春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且是广受喜爱的槐树。立即有大臣将此事上报皇上。皇上如今沉迷修道成仙之事,听闻这天降异象,自是觉得此事或许正预示着自己要得道成仙。当下便决定去高坤府邸亲眼看一看这“枯木逢春”的景象。
皇帝出行不是小事,不能让任何有威胁皇帝安危的意外出现。八年前皇帝好好呆在皇宫里的时候,还会有遇刺之事,如今如果离了守卫森严的皇宫大内,不严密保护起来怎么能行。
于是负责皇帝安危的皇城司兵力全部出动。将高府团团包围起来。
要在皇帝出行以前,排查任何可能存在的隐患。
原本在宫中当值的高坤听闻自家死了多年的老槐树发芽,还觉得欣喜,现在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
当他在皇帝身边伺候着,听闻宣文秉已经派皇城司兵力包围了他的家的时候。他就觉出了这“枯木逢春”可是不简单。
只是如今皇帝正在兴头上,满脸笑意的扯着玄机子道长,“道长修道多年,可曾见过枯木逢春?”
玄机子摇头,“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此乃吉兆!莫说亲眼所见了,这枯木逢春只在传说里听闻过,此乃上天给圣上的启示,预示我天朝将春回大地,万物逢春,也预示皇上您必能心想事成,得道成仙!”
皇上一听这话,更加喜上眉梢。
高坤在一边已经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如果他现在跳出来说,这枯木逢春不是什么吉兆,皇帝会不会立即让人将他的头拧下来?
不让皇帝去看?只怕皇帝不会听他的。
可若真让皇城司排查他的家,那后院里的花房,和花房里的干爹不就暴露了么?
这才是宣文秉的真正意图吧?
不管高坤想的多明白,也阻止不了皇城司排查的脚步。
在皇帝出宫以前,他们定会将高府翻个底朝天,已确保皇帝出行安全。
皇城司众兵将高府围上的时候,烟雨和宣绍正坐在霸北西街的一家茶楼,二楼临窗的雅间,打开窗,刚好能看到高府的院子。
烟雨倚在窗边,目不转睛的盯着远处的院子,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他们能找到母亲么?”烟雨忍不住担忧的问道。
“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母亲找到的。”宣绍来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高坤也算的皇帝面前的红人,皇城司不能无缘无故的包围他的府邸大肆搜查。如今借着皇帝出巡的机会,却可以将高府排查的彻底,便真是掘地三尺,旁人也只能说皇城司紧张皇帝安危,挑不出半个不字来。
所以说,有些时候,姜还是老的辣,父亲这招,他就没想到。
如今众人搜查,只要烟雨母亲的尸身被藏在高府,就没有找不到的道理。他确信,今日一定会有个结果的。
皇城司开始搜查之时,已经是上午的时光了。
临近晌午之时,烟雨和宣绍所在的雅间之外,有人来禀报,说寻到一间密室,可是他们无法打开,前来询问宣公子,要不要强行打开。
烟雨立即紧张起来,“是,我见过母亲的地方就是一间密室,里面地方不大,摆了许多冰,如果强行破门,会不会……会不会伤到母亲的遗体?”
宣绍闻言,向外问道:“可曾寻到后院之中的琉璃花房?”
“寻到了,花房之中尽是同一种只长叶子的花草。”门外侍卫回禀道。
“那花房之中的人呢?”宣绍追问。
门外侍卫似乎有些意外,“花房之中无人看顾。”
无人看顾?
宣绍和烟雨对视一眼,那安念之呢?
“皇城司已将高府包围,高府可曾有人出入?”宣绍沉声问道。
那侍卫立即答道:“自包围以后,绝没有一人出入。”
“他是在被包围以前就逃了,还是……仍旧藏在高府中?”烟雨看着宣绍低声问道。
宣绍没有回答,心下也在思量。
“我们到高府去看看吧?”烟雨抓住他的手。
宣绍没有立即答应,“我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我……带我一起吧,有你在,有皇城司众兵在,他即便是仍旧藏在高府中,也决计伤不了我,我想……亲自去看看。”烟雨心系母亲,且她如今已是觉得呆在宣绍身边是最为安全的。
见她面色焦急,宣绍能体会她的心情,唯有点头同意。
两人离了茶楼,往高府而去。
高府中的下人都被聚集在前院,整整??的在墙边站成一排。
宣绍同烟雨乘着马车,在皇城司侍卫的簇拥保护之下,缓缓进了高家的院子。直奔后院儿去。
马车在后院那片灌木林外停了下来。
宣绍扶着烟雨,步下马车,穿过灌木林的青石小道,后院的琉璃顶花房,在初冬的暖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烟雨听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紧张,还是在为能夺回母亲遗体而兴奋。
她随着宣绍一道进入了那花房。
花房里清一色只长叶子不开花的优昙婆罗舒展着翠绿的叶脉,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寂寂无声。
烟雨侧耳听去,花房底下似乎有几人的呼吸声传了过来。
密室就在花房下面?
发现密室的侍卫引着两人走到花房的尽头,那里有一处入口,入口向下同去,此时整个阴暗潮湿的通道已经尽被火把的光照亮。
宣绍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烟雨,生怕地面湿滑,她脚下不稳。
这通道不算窄,两人并行绰绰有余。
两人很快来到密室的石门前。
几个皇城司的侍卫正守在这里,见到宣绍纷纷抱拳,躬身,“公子!”
宣绍上前,借着火把的光自己查看石门。
安念之似乎对此类机括十分在行,城外十里亭附近的密室就设有机括,这里的密室也是如此。
他这般费劲心机,看来的确是十分在意烟雨的母亲。
若只是兄妹之情,应不至于如此吧?
宣绍的手指放在石门上细细摩挲着。
烟雨担心母亲的遗体就在里面,如果强行破开石壁,难免会损伤其遗体。
宣绍一点点的用指尖触摸着,一丝一毫都不曾大意放过。
忽而在石门与石壁的边沿处,触到一块小小的凸起,他借着火光仔细看去,那凸起像是人为留下的。
“保护少夫人。”宣绍吩咐一声。
周遭的皇城司侍卫立即将烟雨护在中间,不留缝隙。
宣绍这才用力将凸起按了下去。
只听“咔嚓嚓——”几声响,像是机括内部转动的声音,石门缓缓向下落了下去。
烟雨被众人围着,看不到前面情形,耳力倒是不由自主的放了出去。
密室里没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安念之不在这里,那母亲呢?母亲的遗体还在不在?
烟雨正要推开围在她身边的人往前走。
却忽而听到宣绍迈起脚步,踏进密室,紧接而至的便是冷箭破空之声。
“小心——”烟雨大喝一声。
宣绍已经旋身而起,骤然出掌,以掌风之力生生将冷箭止住。
冷箭扑簌落地。
宣绍警惕的看着周遭,一时不敢贸然向前。
密室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光源皆是来自外面甬道里的火把,但这里的确很冷,可以看到不远处,簇拥着一个琉璃棺材摆着许许多多的冰盆。
那琉璃棺材里躺着的就是烟雨的母亲?
宣绍立在密室正中,借着火把之光看了眼那琉璃棺材。
琉璃反射这火把的光,里面情形看不分明,只瞧见似有淡红色的液体,映着火光,盈盈似有波光。
“宣绍……”烟雨的声音从密室之外传来。
宣绍回头看去,见她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连身影都瞧不见。
“你先在外面等着。”宣绍不容置疑的说道。
烟雨沉默了一瞬,没有争执,“我知道,你小心。”
若是以往,她可以不管不顾,无所畏惧的向前冲,可是现在她不能,她身负的不仅是自己,更有她和宣绍的孩子。
宣绍四下观察,缓缓提步,向琉璃棺走近。
一直到他靠近琉璃棺周遭摆着的冰盆,也在没有其他的意外发生。
一开始的冷箭映着火光,箭尖上映出幽兰的光芒,除了那几只淬了毒的冷箭,安念之似乎并没有安置其他的机关暗器。
好像,那几只冷箭不过是他给闯入者开了个玩笑一般。
宣绍跨过冰盆,来到琉璃棺跟前。
俯身向棺材里看去。
这一看,倒是让他整个人都完全怔住。
俊逸不凡的面上显出惊骇难以置信的脸色,他缓缓回过头,冲外面的人说道:“递进一个火把来。”
立即有侍卫拿了火把走了进去。
宣绍接过火把,照着琉璃棺,仔细的查看。
他的脸色一时间,有些难看。
烟雨让挡在自己身前的侍卫让开,瞧见宣绍和另一个侍卫正站在她见过那方棺材前。
知道里面应该是平安无事了,怎的宣绍还不叫自己进去呢?
“我可以进去了么?”烟雨还是问了一句。
宣绍抬脸看向她,默默的摇了摇头,“不要进来。”
烟雨看他脸色沉冷,心下一紧。
不会是安念之把母亲的遗体也带走了吧?
可是借着火光,她分明瞧见那淡红色液体中,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在的啊?
“我想看看……”烟雨说着,已经迈步进密室。
宣绍立即从琉璃棺前起身,挡在她面前,“烟雨,不看可以么?”
烟雨迟疑的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宣绍抿着唇,没有回答。
烟雨心下思量了一瞬,扯了扯嘴角,“是不是母亲的尸身已经开始腐坏?不再像以前一样完好如初?没事的……我能接受,毕竟已经八年多了……如今还能有个大概的形状,已经是很难得了……”
烟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的,我是想要母亲入土为安的,是否完好如初,已经不重要了。”
宣绍闻言,却是没有让开,“烟雨……”
“让我看看好么?那是我的母亲,随后一眼,就让我再看最后一眼……”烟雨面上虽带着坚强,声音里却已经有了哽咽。
宣绍握着她的手,见她坚持,只好让开,却是仍旧不放心的同她一起走上前去。
那侍卫举着火把,退了一步,将琉璃棺旁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烟雨上前凝神去看。
整个人却僵立在原地。
琉璃棺淡红色的液体中仍旧躺着安玉芝。
和她上次见到时没有任何的改变,仿佛时间在她身上永远停留在了八年前的那一晚,那一刻,岁月不曾催老她的容颜。
她神态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没有痛苦,没有挣扎。
即便她现在胸口上霍然被人开了一个大洞,应是心脏的地方,空荡荡的,也不见她脸上有丝毫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