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绮云伺候卫浮烟睡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开。卫浮烟睁开眼睛,径自撑着身子坐起,她想不明白,为何周怀意确信她看不见,还非要每日都给她留灯。
没人知道她其实并非完全失明,她眼中像漂浮一层薄薄的红云,天气好或者灯火明亮之时,细看也分辨得出人的面貌,只是比平日里困难,也无从辨别颜色罢了。
有细微的声响,卫浮烟偏头看去。
她认床,先前的几天都睡不好,那时双眼尚蒙着纱布,完全看不清房中情况,只是每晚都听得到这样细微的声响,有时半梦半醒之中会听到轻声叹气。她知道有人在,也知道是周怀意在,今儿特意等他,也是有事要说明白。
周怀意的黑暗中走来,到她足以看到他模糊的脸时他的眉目间已经镀上一层柔美的烛光。这儿是兰苑的偏殿,房间极大,她又看不分明,所以更加觉得空旷地瘆人。此刻一看清周怀意的眉眼便觉得心下稍安,只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便察觉周怀意神色异常。
周怀意自然不知她看得到模糊的影子,于是不加防备地站在床榻边久久凝视她的脸,那种神色她只在盛谦上次中毒时见过,深深的疲惫和绝望,完全不像冷清又无情的周怀意应有的神色。
周怀意慢慢伸出一只手来,微微发颤地伸向她的脸颊,卫浮烟差点就忍不住要往后躲,却又怔怔地忘了闪避。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抚上她的脸颊,只是有些失魂落魄地顿在那儿,许久才收回。
“早些休息。”周怀意怕惊到她,所以退开一点才开口,声音也难得地轻柔。
卫浮烟被他一言提醒,才想起来今日等他来的目的。
“我要见锦年。”
周怀意神色一僵,原来那天卫浮烟连这些话也听到了。
他不作答,卫浮烟并不意外地将准备了许久的说辞摆出来:“带我去见锦年,或是让爹知道你扣下了锦年,你自己选。你也知道爹当年以为我是故人之女才不惜耗费二十年青春留在黎国将你养育成人,一切只为了有朝一日你能娶我免得我殉葬。爹这般的念旧,若是知道你私自扣下锦年,扣下故人之子,你猜他会怎样?”
卫浮烟并不知花错已经为她一夜白头,也不知道花错如今苍老地周怀意都不敢多看一眼。周怀意远远看着她冷静的神色惨然一笑道:“你怎么忍心利用他,他对你多好,你难道不明白?”
卫浮烟抓着锦被一角道:“我和我爹之间的事,不用你管!若是你也不愿和他闹僵,就带我去见锦年!”
“你这弟弟,你如何看?”
卫浮烟没想到他会如此发问,顿了一下,坦然道:“我眼中的锦年,就和你眼中的盛谦一般。”
周怀意疲惫地在侧角临时加的躺椅上躺下,许久才揉着鼻梁道:“卫锦年的心思,可胜过十个盛谦了。三年多未见,故人未必还是你熟识的故人,与其见了面失落,不如保留心中那份美好,留着日后来缅怀。”
他此言大有深意,卫浮烟由不得停顿了片刻。这已经三年半了,锦年也不是她出嫁时那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如今快十九岁的人,什么模样,什么性子,可有妻儿,可有功勋,她全然不知道。
只是越是不知,才越想见。
“我要见锦年!”
周怀意终究是没说什么,只是许久才淡淡地说:“好。”
周怀意惯着她。
这样的宠惯,似乎燕京大病时她便经历过,可是直到卫浮烟被他亲手扶上马车,卫浮烟才清楚地感觉到这次与上次并不相同。以为她什么都看不见,周怀意在她身边时也不再一味地神色冷清,他常常不动声色地注释着她,有时面露困惑,有时略带心疼,只是大多时候卫浮烟眼睛看不分明,只是知道周怀意在看她而已。
马车出了宫一路飞奔至一个青砖小院,周怀意将她抱下马车,然后扶着她到院门口亲自扣了门。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卫浮烟微微一愣,看起来竟像是青荷?
院中有人正咣啷啷地在敲打什么东西,见门开连忙一边跑来一边心疼地说:“青荷,仔细你的手!”
原来这里就是哥哥柳轻舟和青荷成亲后住的地方吗?
柳轻舟一见卫浮烟便深深皱起了眉头,青荷倒是十分欣喜,只是转瞬二人便相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到在周怀意搀扶之下的卫浮烟眼神空洞。
“青荷?”卫浮烟十分开心地问,“你的手好了吗?如今可以开门,是不是没事了?”
青荷已然哑了,平日里简单的事都是比划,偏生卫浮烟眼疾难见,一时便只能求助柳轻舟。
柳轻舟揽过青荷的肩膀对周怀意道:“先进来吧!”
周怀意点点头,小心扶着卫浮烟进了门。
这个小院里的生活看起来和卫浮烟二十岁生日时祈盼过的生活一模一样,简单的几间房干净大方,大大的院子里满是杂乱的花木,偏角处有个精致的藤萝花架,只是花苗尚幼,只零星开着几朵小花,看样子是新添的。一旁几只兔子在草丛中悠闲吃草,旁边一直模样基本的大狗百无聊赖地看着兔子。
到了这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放慢脚步,不必思考,不必纠缠,糊里糊涂晒晒太阳就能温暖幸福地走过一生。
“嘎吱”一声脆响,卫浮烟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似乎是大大小小的木料,周怀意却先行问道:“这是怎么了?”
柳轻舟十分满足地笑说:“青荷大约是有喜了,我闲来无事,动手给我儿子做个摇篮。”
卫浮烟看到青荷脸上半是羞赧半是无奈的笑,再看看柳轻舟满足又得意的神情,突然羡慕得不得了。
“恭喜!”周怀意和卫浮烟异口同声地说,只是卫浮烟是深深的羡慕,周怀意却让孩子一事牵绊,心中是突然汹涌的酸楚。
柳轻舟自己得意,看到卫浮烟双目失明,恨意也稍稍减轻一些,便指了指卫浮烟,目光询问周怀意。
周怀意摇摇头,柳轻舟一愣,神色怜悯地再冲周怀意点点头,师兄弟二人之间的问答便就此结束。
“轻舟,我们来见见那位客人。”
卫浮烟惊讶,周怀意竟然把锦年囚禁在这里?
柳轻舟示意青荷留在此处,然后带他们二人向偏角处一间极小的屋子里走去。等到柳轻舟开了门卫浮烟才知那是个柴房,房中满满当当是劈好的柴,摆放地整整齐齐,极合这夫妻二人爱干净的性子。
只是这里,又怎能囚禁得了锦年呢?
周怀意生怕她绊着,从头到尾都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一入柴房却松手道:“先等着。”
柳轻舟关好门,和周怀意一道走到墙角,然后在地上摸着什么,卫浮烟看不清楚,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有什么东西被猛然拉起,随之一声轰响地上出现一个四方的洞口,从地下射出微弱的亮光来。
周怀意这才过来扶她,到了洞口可以看到石梯,周怀意原本是扶着她要走,顿了一下却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大步走下石梯。走了几步卫浮烟赫然发现前方楼梯已断,周怀意将她抱紧然后使出轻功翩然跃下,身后的柳轻舟关好入口,也同样跳下来。
等周怀意将她放在地上再度扶着她向前走卫浮烟才忍不住在心中惊叹周怀意的厉害。
这不是普通的地窖,这是个地宫!
这个地宫极宽敞,里面比皇宫里的兰苑都大上许多,看样子藏个几百人的军队毫无问题,赫然想到这个问题卫浮烟更加惊讶,军队?难道周怀意早已有心夺嫡?
她越发看不懂周怀意了,明明如此温软地将她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向前走,可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她却全然不知。
走着走着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传来:“不到午饭时间就有人来,可见不是来送饭的!黎国的怀王,你终于来见本王了吗?”
卫浮烟心中一紧,锦年?
她一急,跌跌撞撞地便想往前跑去,周怀意连忙拉住她扶着她往前走。
“一、二、三,三个人?”锦年狂傲不羁地大笑一声道,“除了那个柳轻舟,又来了什么新朋友吗?”
这真的是锦年吗?
卫浮烟咬着嘴唇手指僵硬,在一处石壁前柳轻舟伸手不知扣下了何处机关,石壁慢慢从中间打开,一半向上一半向下,留下了一人高两人宽的小门。
卫锦年一身红袍,俊颜如玉,单手撑着额头侧身躺在简单的床铺上,闭着双目微微一笑便是数不尽的风流俊逸和洒脱不羁,真真不似凡人。
“怀王殿下,本王的皇姐——”
“锦年!”卫浮烟忍不住打断他。
石室中立刻寂静,床上红袍的卫锦年慢慢睁开眼睛,若是这张俊颜是天人之姿,那双眼睛看起来便像是集天地之精华所成。初睁开的一瞬带着几丝犹疑,整张脸便是半呆半萌、我见犹怜,等到果然看到卫浮烟眼神立刻爆发精光,一双极美的丹凤眼四散着奇美华彩,整个人瞬间光芒万丈,可是等到红袍一闪走过来紧紧抱住卫浮烟,人却似乎又成了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一颦一笑都透着纯然,
“皇姐!皇姐!”卫锦年一声声轻唤,然后十分委屈地说,“锦年好想你!你怎能不说一声便嫁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