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小院,梅香清幽,恍惚间竟觉得这小小的院落还是当年燕京近郊山上那一个,又似乎有些像燕京怀王府中她住过的挽夕居。灰暗的天空扯着大块大块的飞絮,天地安静,落雪无声。
总算是到了。
厚重的木门颜色沉暗,未涂清漆,沧桑的年轮清晰可见。卫浮烟嘴角扬起一弯笑意,拦下近旁伸出的手道:“我来。”
轻叩门扉,笃笃笃,卫浮烟忽然开始想象他们初见那天,周怀意在门外等她开门的情形。只是那时他不知会是她来开门,而此时她一心等的就是他,只是他。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忽有风雪吹乱了她的头发,卫浮烟的心一紧连忙拂开遮住眼的发丝,却在渐渐明晰的视线中僵滞了笑意。
“见过怀王妃!”
“季神医……”卫浮烟措手不及,瞬间不可抑制地暗了眼神,喃喃地道。
季本初将她神色尽收眼底,便捋着三缕清须笑道:“怀王殿下到军营去了,特地嘱咐老夫在此等候王妃,长途跋涉,还是先诊脉得好。王妃请!”
卫浮烟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然后随季神医进门。一只脚已经踏进门槛,却又止不住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四方的庭院中一株傲雪红梅开得正好,即使站的这么远卫浮烟也认得那梅树,极品朱砂梅,淡晕朱砂,和洛都安然苑中周怀意吩咐下人种的那株一模一样。
周怀意性子冷淡惯了,刚去洛都的那段日子对她也不甚上心,偌大的一个宅子送到她手中随意折腾,从来也不过问什么,除了那一株他特地吩咐种下的淡晕朱砂梅。卫浮烟并没有多么独爱梅花,却知道淡晕朱砂开花时枝头堆叠明丽的红色,在白雪之中更是如火如荼地耀眼。
许久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为她种的,只因为她们初次见面时院中有一树傲然绽放的红梅。
所以现如今看着那一树灼灼欲燃的梅花,卫浮烟心底突然涌现一阵哀怨。明知他军务繁忙抽不开身,却又忍不住埋怨千里迢迢过来了却看不到他。这一刻思念如同张牙舞爪的小鬼拿着铡刀一寸寸凌迟着她故作姿态的平静,割得她遍体鳞伤心酸难忍。习惯性地低头看着自己四个月大已经凸显的肚子,这份哀怨立刻就翻了几倍高了。
卫浮烟吸了口气压下眼底湿意,然后稳稳当当跟上另一只脚,随季神医踏入宅院中,走过那株淡晕朱砂时在一旁看了许久,一句话脱口而出:“怀王何时回来?”
季神医和她身后的人一起笑出声来,就像早就料到她要说这可笑的话一般。
卫浮烟回头面色不善地打量她带来的几个麻烦人物,一个周怀意十分信任的影子,一个和陆仲密谈一刻钟后坚持要跟来的成宇,一个影子强烈要求带上的她亲哥哥柳轻舟,还有一个听了她亲爱的陆叔叔和宇叔叔的话后死缠烂打要南下看风景的小初七。
在这个明显用来减慢速度的团队的影响之下,卫浮烟走了整整两个月才到达三国交界处、不夜城北边的小镇里。这镇子许是因为地处三国交界之处常年受战争侵扰,所以取了个十分祥和的名字,叫做平安镇。周怀意因为明面儿上已经被昌熙帝圣旨宣布暴病身亡所以并不公然随军驻扎,而是住在平安镇郊外的一处独院中。
也就是卫浮烟现在所处的位置。
影子朗朗笑声隐藏在从未取下的黑纱面幕之下,柳轻舟抱臂而立笑容宠溺却不乏揶揄,成宇和小初七一致伸手装模作样地捂住对方的嘴巴,却又更加一致地笑得肩膀发颤。
卫浮烟当然知道陆仲的意思,这四个人影子谨慎,成宇随意,柳轻舟伤着,小初七又受不得苦,带上他们她就不至于急着赶路而伤到孩子。可是陆仲一定不清楚这四人多么麻烦,卫浮烟现在连看这亲哥哥都觉得他风骚的笑意十分碍眼。
被瞪的四人都知道一路减慢前行速度扰得卫浮烟多么懊恼,所以现在虽然笑意不减却都一并噤声,倒是季神医依然笑得畅快,并且捋着胡子羞她:“一个急着赶来见面,一个担心路途辛苦,城主要是知道你们小夫妻如此和乐,定是做梦都要笑醒。王妃,等老夫给你号过脉你不如先去见见城主,他十分想念你。”
这城主自然指的是不夜城城主叶无殇,也就是卫浮烟的义父花错了。卫浮烟对他这身份也算知晓已久,但如今听季神医毫无顾忌地直接说出来,仍是惊讶了一番才点头。
她又何尝不是十分想念花错爹爹呢?
季神医诊脉之际卫浮烟已经略略看过这屋子,周怀意对吃住向来不挑剔,这儿更是完全照搬了他们从前住的安然苑。卫浮烟长途跋涉后的心在这里慢慢安定下来,唯一值得幽怨一番的是这么久了,周怀意还是没回来。
季神医诊脉之后连连点头,想来是没什么异常,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正是此时,忽有一小兵打扮的人匆匆赶来,见屋内有女眷瞬间尴尬了神色,立在门边儿一脸为难,季神医见状出去与那小兵耳语了几句,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
卫浮烟略略皱眉,随季神医到了一旁小书房。
“季神医,可是怀意他出什么事了?”
季神医看她脸色发白忙说:“王妃莫多想,方才来的是我不夜城的信使,不是怀王的人。”
“不夜城?那我爹他……”
“城主也无碍。只是城中来了几位客人是王妃您的故人,听闻王妃已经到了平安镇,特地约请于不夜城会面,”季神医略作迟疑,最后想到什么似的忽然坦荡笑开道,“来人是辰国的新皇,王妃您的六弟,从前的锦绣王,如今的锦帝。”
卫浮烟一张脸刷地就白了,当下慌乱地问:“你说什么?锦年?什么时候的事?”
“尚未举行登基大典,不过赢是赢定了,否则也不会押着辰皇……辰先皇,来不夜城找你。同行的还有你三哥椒图王,以及太后易氏。”
头脑轰地炸开,卫浮烟早已震惊得呆若木鸡,许久才昏头昏脑地说了一句:“这么快,没想到这么快……”
辰皇想将皇位拱手送给锦年的事她和周怀意也猜到了,只是两人一度以为最后的政变要等黎国、月国和不夜城的形势都大致定下来才开始。毕竟天下初定时国力最薄弱,百姓对战争也最是抵触,那时候才是夺权兵变而不受它国影响的好时机。
可是现在……黎国这边周远之刚刚称帝,月国那边夜郎将军单连城甚至还没打到月都蓉城,不夜城这边更是受三国战争冲突而不稳定,锦年居然在这时候兵变夺权了,太快,也太露锋芒了。
刻意忽视季神医的最后一句话,卫浮烟稳了稳心思问道:“季神医,我爹派人来通传,便是同意我见他们了吧?”
“城主的确同意,但也交代你一路舟车劳顿,应当先休息。”
卫浮烟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不必了,我现在就去。我要带上他们四人,并且有劳季神医差人告诉怀王一声,就说我去去就回。”
季神医方才号脉便知她身体无恙,因此欣然应允。
坐上马车,卫浮烟心底想的不是身边的人,不是周怀意,甚至不是即将要碰面的故人,而是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陆仲。
她一直不懂,陆仲为什么会倾尽所有来帮她。当日洛都兵变,她和盛谦进宫处理皇后和太子的事,宫外的拓王却选择拼死一搏,陆仲用他自筹的的兵马和拓王的人正面相击,一番厮杀后损失惨重,最后不得不调用盛谦的兵符才勉强胜利。
这一战陆仲损失了他筹集建立的八千精兵,损失了他早年众多江湖朋友,还有一条手臂。
右臂,和她送他的宝剑一道从城门飞下,摔的血肉模糊。可是半个身子鲜血淋漓时,陆仲仍是笑得桀骜洒脱:“拓王,你服不服?”
陆仲帮她、不顾一切站在她这边,她卫浮烟不是不感动的,但时日长久不免会想一个问题——陆仲为什么要赌上一切来帮她?
爱?不是,他们之间无关风月。怜?不是,她后来跟了周怀意后明明过得还算好。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可以驱使陆仲这般洒脱不羁的男儿为她抛洒热血?
卫浮烟一路都没想明白一件事,陆仲那般待她,可她一个双身子的人要来找周怀意他竟会同意。那一告别兴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可陆仲略一沉吟,然后将她亲手端来的汤药一饮而尽,无比冷静地说:“行,随侍我来选。”
卫浮烟当时就觉得奇怪,现在终于算是恍然大悟。陆仲对黎国的王爷王妃皇宫不甚尊敬不是因为他是野惯了的江湖人,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是黎国人,他无所谓是否会乱黎国的朝纲。他一路保她平安也不是,至少不全是因为情义,还可能出自忠心。最后陆仲也并不是为了保洛都城,现在也不是为了道义而奋斗,而是为了帮周远之坐上皇位!
卫浮烟幽幽叹了口气,心口隐隐作痛。马车上的柳轻舟见状一手放在她肩膀,传递着兄妹之间的支持。卫浮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哥,若我说我们拼尽全力,走的还是别人设定的道路,你作何感想?你恨不恨那个布局的人?”
柳轻舟将水袋递给她,认真想了一会儿郑重说道:“不恨,而今我很知足,你和月儿都平平安安活在这世上,这已经是我七岁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了……只是烟儿,你为何会忽然这么说?”
卫浮烟喝了一口水,低着头说:“陆仲,是锦年的人。”
“那个小孩子?”柳轻舟惊讶。
卫浮烟无力地摇头道:“锦年的可怕你不会懂的。他九岁就能破解父皇和皇兄的棋局,包括十几年没研究出解法的死局。到他十二岁,皇兄批奏折他就已经能够准确地挑出问题然后提出对策。十几岁就出战有了战功,被封了将军。他几乎天生就为了皇位而生存,够聪明,够冷静,够残酷,够果断……”
当初辰国锦绣王孤身一人仗剑火烧拓王的松鹤楼一事在洛都城穿得沸沸扬扬,因此柳轻舟对这锦绣王的性子也略有所知,他点点头后问:“倒是有这个可能,陆仲对整件事的态度的确古怪了些。不过如此便说他是锦绣王的人,未免牵强吧?”
“哥哥,你说,那么多人为何单单是你们几个来陪我找怀意?”
见柳轻舟皱眉,没等他开口卫浮烟便道:“你们几个,加上我,其实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和当年的三花堂旧事有关。你我自不必说了,成宇是爹的徒弟之子,然而成宇无法证明自己的确是白风寨的人,可是初七的爹李少棠是白风寨成迁的徒弟,初七童言无忌,反而可以证明成宇的身份。至于影子……哥哥,你难道真不知道影子的真实身份?你可见过他出剑?”
柳轻舟仍沉浸在思索之中,喃喃道:“原来如此……看来这位锦绣王已经知道你背后的秘密,知道咱们三花堂的故事,他借陆仲之手将我们聚集到这里,是要就三花堂的事给你一个交代吗?……哦影子,影子,是翁俦,是爹门下的小徒弟翁俦师兄,他一用剑我便知道了。”
卫浮烟琢磨一会儿,在颠簸的马车中声音发颤地问:“哥你说……翁师兄会不会就是当年出卖三花堂的人?你别这样看我,我不过猜测而已,当年爹娘隐居后行踪暴露,大师兄杨逢春随爹爹惨死,二师兄成迁多年隐居燕京等我的消息,只有三师兄翁俦……别的不说,他为什么不认我们呢?”
今儿出来她和哥哥柳轻舟乘一辆马车,成宇初七乘一辆马车,影子随季神医的人去见周怀意,所以卫浮烟才敢如此大胆揣测。不过背后说人终究是让兄妹二人都不大心安,很快柳轻舟便想岔开这个话题:“若的确是翁师兄,也算功过相抵了,他救过你几次,对我也甚好。”
卫浮烟却仍琢磨着自己的事,根本没听见柳轻舟说什么:“如果影子的确是三师兄翁俦,那么前十几年他应当是在辰国皇宫,我背上去不掉的伤疤……成宇父子收到的密报……难道从我出嫁后他才跟着离开?怪不得成宇父子等不到翁俦的消息,因为翁俦已经不在辰国皇宫了,那些密报无法传至翁俦,反倒落入锦年手中……恰巧锦年在燕京留有棋子陆仲,所以干脆命令陆仲来跟踪此事?对的,对的,如此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卫浮烟和柳轻舟相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心惊肉跳冷汗涔涔。柳轻舟揽过她肩膀安慰她说:“听起来的确惊心动魄的,不过别怕,不管什么时候哥都在,哥还要带你月儿去苏州看桃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