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浮烟无所谓地摸着小狼崽银白色柔软的皮毛。
无所谓还未穿上鞋子,一出门脚就被冻麻。
无所谓生平第二次和陌生人拜了天地,如今破碎的嫁衣和被踩脏的盖头胡乱扔在冷冰冰的地上。
无所谓花烛还未燃尽方才拜堂的地方已经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尸体残骸,到处都是酒菜狼藉,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无所谓门外那么多人神态各异静默地看着周怀意抱她侧坐在马上,有隐卫,有王府侍卫,还有许多衣衫艳丽的人,看那奢华却古怪的兵刃,应当来自繁花似锦。
无所谓方才要她自我了断却又不准她死的周怀意如今正和她骑着同一匹马,一只手稳稳抱着她的腰,看不见神色,分不出喜怒。
很多时候并非自己是否无所谓,而是即使明明有所谓,又能怎样?
活着,还活着。
卫浮烟突然一把夺过缰绳大喊一声:“驾!”骏马立即一声嘶鸣向前疾驰起来,耳边风声呼啸,怀中小狼崽呜呜叫着往她怀里钻,腰上的手猛然收紧复又慢慢松开。
周怀意不说话,由着她在疾驰中发泄。怀中的女人像是一只沉默的野兽突然野性爆发,她压低了身子向前疾驰,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周怀意知道她会骑马,却不知她御马之术竟然如此之好,只是连寒风都没法让她的脸有一丝血色,一张小脸在雪白的狐裘中近乎透明,额头上有惨淡的一块乌青,早已经咬破的下唇上有新结的痂,肿得可怕。
是该派人,盯着她的。
如果不是确定“双尾蝎”是老三的人,周怀意只怕又要怀疑到卫浮烟头上。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卫浮烟笑着说:“你就如此确定我什么都做不了?也许今天不找人盯着我,一切就都不在你掌控之中了!”哪知一语成谶,事情的发展的确不在他意料之内。公然派人行刺辰国的和亲王妃,老三他还没那个能力承担东窗事发的后果。所以老三的计划应该是让他周怀意联姻的筹码变成一招废棋,只要这个王妃死于意外或是周怀意主动休妻,辰国这条道路就算被彻底切断,说起来他周怀意没有战功,唯一比老三明显胜出的就只有和辰国的这个关系,只是周怀意向来无夺嫡之心所以懒得利用而已。
如果不是侍卫偶遇青松,青松又第一时间追出去一路查到树林,周怀意只怕根本找不到什么痕迹;如果不是这只小狼崽识得卫浮烟身上的味道将他带到山上,他真是如论如何都猜不到她正在山贼窝里和人拜堂成亲。这招才是真正的借刀杀人,如今白风寨无缘无故成了替罪羔羊,可是远在洛都的老三甚至连一个人马都没损失,用人妥当,一击必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好!
是时候回洛都了。不跟他玩真的,他还真以为他周怀意还是小时候一起斗蛐蛐时那个不懂事的四弟。
更何况还有怀里的卫浮烟,虽然嫁给一个皇子不可避免要被卷入斗争,但这次连周怀意也觉得她无辜又可怜,一夜之间被俘、被嫁、被下药、被迫洞房,中间到底还有多少恐惧多少委屈也未可知,这女人是有多么命苦才嫁了他周怀意?
卫浮烟的眼前只有天地相接处那一根地平线,明明她昨日出门时才是日暮时分,现在竟然已经是红霞满天了,三年里一直觉浅梦多的漫漫长夜忽然之间变得多么快啊!她勒马停下,静静看着东方天际。
从前在辰国时她极爱早起看日出,拉上范方桐和易蝶兰一路骑马到天边,然后在芳草萋萋百鸟初啼之际看着天边的颜色一点点变化,先是靛蓝,然后变成青黛,之后有明亮的橙红一丝丝掺杂进来,然后大块大块的大红、橙红、玫红、橘黄、金黄、鹅黄、雪青、月白之色混杂成割裂又紧密相连的一整片东方天幕,之后是太阳初露额头,一开始鲜嫩嫩的一抹红,转瞬跳跃出来就像是天上有谁打着一盏红艳艳明晃晃的灯笼。卫浮烟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日出奇景,她喜爱哪些说不清名字又画不出区别的万般颜色,喜爱瞬息万变又逐渐光明的那份美好,喜爱无论雨天雪天熬过去之后总会再次出现的太阳。每当看过日出她总是觉得心下十分安定踏实,好像虽然有许多事物不可避免地在变化,却总有一些仍然固守着从前的模样,和她携手相伴不离不弃。
然而来到黎国之后她再没特意出去看过日出。她常常睡不好所以被迫早起,在挽夕居外的浅坡上独自倚着银杏树看东方的天色,大约是自己倦了,再没有从前安定的感觉,反而会觉得这样一日又一日千篇一律地重复升起再落下,太阳该多么无聊。
周怀意低头看着怀中的女人,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她秀美的脸庞,一双大眼在光线下空明澄澈,像是在看日出,又像是早就已经神游千里。然而等到太阳全然升起,周怀意忽然觉得她的神色虔诚如在瞻仰神迹。
“我不会放过你的。”
周怀意一愣,淡然开口说:“好!”
“你不能这样欺负我。”
周怀意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静静看着仿佛沉醉梦中的女人。
“所有人都可以,只有你不能。”
周怀意突然明白卫浮烟根本不是在同他说话,一时兴致索然。她的脸色没有丝毫委屈、不甘、愁苦、怨恨,反而目光定定地看着朝阳慢慢笑开,先是嘴角轻巧地扯出一道柔美的弧线,然后笑容绽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接着眼睛如宝石一般熠熠发光,最后整张脸上布满发自真心的、彻彻底底的、无牵无挂的、骄傲明亮的笑,她微微扬着下巴,白净的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淡金的光。最后卫浮烟松开缰绳低头拍拍怀中小狼崽的脑袋说:“回去吧!”
周怀意觉得这个笑容十分熟悉,着迷一样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就想起那副丢失的画。周远之的画没有一丝夸大的地方,他现在心中比初看到画像时更多一份悸动。
从前的卫浮烟,回来了!
大约是有谁特意吩咐过绮云,所以卫浮烟回到挽夕居立刻就有热水澡可洗。她脱掉周怀意的白狐裘斗篷时绮云倒抽一口气,卫浮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前几日肩上的伤还未痊愈,现在额头乌青嘴唇肿着腿上还血迹斑驳,更别提手脚都冻成青紫的颜色。不过无所谓,最后一次了,全当留个纪念,以后谁都不能再伤她。
吩咐绮云退下后,卫浮烟将热水浸到下巴,她在水中小心解开大腿上的红纱绕在手中玩着,全身酸痛都阻挡不了才泡了一会儿就昏昏欲睡。等到泡够了四下没有声音才从木桶中站出来,就那么赤着脚走到铜镜前侧过身看自己的后背。
颈间那颗红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右肩上的伤疤是跌落荷塘那次被父皇用鞭子打的,本来是很大一块伤疤,可是皇兄用尽办法也无法去除右肩上那一小块,后来连母后也说那块疤好像一朵花,慢慢她也就不在意了。这些事本不该有人知道,何故那个山贼一看见她的背就大叫了一声“三小姐”,那个山贼不是黎国人,难道竟然是她辰国人不成?倘若是认错了,何故语气那么激动那么确定,甚至后来周怀意的人攻打进来时自称“安重”的人还非要冒险过来找到她?
三小姐……难道果然如周怀意所言她并非公主?
这次,查。
泡过澡上过药吃过饭精神抖擞。挽夕居又来了两个丫鬟两个侍卫,知道是周怀意吩咐的,卫浮烟连名字都没问。她这里毕竟缺人,其他不说,宿月这样子总需要人照看。她去找宿月时宿月正坐着吃饭,一见她的脸宿月立刻又慌张又心疼直掉眼泪。等到房里伺候的丫鬟遵命退下,卫浮烟开门见山说:“我出去一趟,晚上回来时,你舍命救柳侍卫的事,我要听解释。”
宿月立刻结结巴巴说:“我……宿月和柳侍卫……”
“好好养伤。”
卫浮烟蒙着面纱骑着马走在路上惹得行人一片注目,她径自找到木兰街拐子胡同,胡同口就是一颗老槐树,旁边一个青砖小院,上书“李宅”。
这里中规中矩,完全不像陆仲这种人住的地方,所以她叩门后看到是陆仲亲自来开门颇有几分惊讶。
“是我。”
陆仲倚在门上双手抱臂说:“哟,这身打扮真新鲜,毁容了?”他毒舌依旧卫浮烟丝毫不觉惊讶,如果真有什么奇怪的,除了这个院落干净整洁不符合陆仲的性子,还有就是陆仲看起来丝毫没有请她进去的打算。
“陪我出去一趟吧。”卫浮烟说。
陆仲打量了她一会儿后明显思索了一下才说:“我回去拿剑。”
出来时他自己牵了马,小心地把门锁上才问:“去哪?”
看样子屋里有人?卫浮烟移开目光说:“白风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