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浮烟真是大意了,她只记得从前的周怀意从不踏入这边,却忘了现在周怀意正在反常中!
周怀意看着那墨玉扳指说:“看起来虽然名贵,但没到价值连城的地步,不像是皇宫里带出来的。次虚侯的?”
怎么会突然扯到周远之头上?“不是。”她坦白回答。
“那暖玉像是戴了很久了,怎么突然摘下来?”如此名贵的暖玉不像是一般人送的起的,周怀意猜那玉一定和那个皇宫里的人相关,如果卫浮烟突然执意要摘掉那块玉,是否意味着她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卫浮烟皱眉看他摩挲手中的墨玉扳指,说:“戴久了就烦了。”
“是吗?”周怀意淡然说,“明儿一起出去一趟。”
“有事?”
周怀意却不说话,转身欲走。
“我的扳指!”卫浮烟脱口而出后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她之所以一直刻意忽视那个扳指就是不想让周怀意看出那扳指对她有多重要,结果周怀意果然脚步一顿慢慢回过头来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最近的周怀意对她未免太好,以至于她常常会松懈了防备,此刻却不得不谨慎着承认道:“很重要……还给我。”
周怀意举起那墨玉扳指细看一会儿隐约猜到什么,然后默不作声将扳指递过去。
摘掉戴了很多年的暖玉如果意味着同过去告别,突然冒出来的“很重要”的扳指是否和她真实身份相关?
疲惫地坐在小书房里,周怀意再度偏头透过雕花格子窗看另一边,那里卫浮烟正将一颗红线穿着的黑珍珠戴在颈间,然后将方才的项圈白玉收到一个黑色小木匣里,她动作轻柔,侧脸在烛光下有淡淡的光晕,看起来完全是单纯无争的好女人,全然没有那种敏感精明到让人厌恶的样子。
周怀意真心羡慕卫浮烟现在的悠然,所有的人都替她筹谋都拗不过她的精明又多疑。什么都不知道比什么都明了要幸福地多,这女人偏偏不懂。如果他周怀意也不曾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如此不幸的孩子,现在也不必被那一幕牵绊着左右为难。
可是洛都的事的确不能再耽搁了。他虽愧对于卫浮烟,虽也曾想尽办法要卫浮烟心甘情愿跟他走,可是拿卫浮烟的感受跟他弟弟盛谦的安危比却又是天大的笑话了。
第二天天气晴朗,卫浮烟用过早膳出门,看见周怀意早已经负手而立等在门口,目光远远地落在原来的荷塘上。
荷塘被填平,那儿现在不过是个寻常花园罢了。
见她出来周怀意道:“先去趟繁花似锦,路上累了就说,你不说没人知道。”他其实恼的是她怕荷塘怕到那种地步却从未提起,难道她一早说了他还非要留着这荷塘吓她吗?
卫浮烟却只觉得古怪。周怀意连最近看她的眼神都古怪,有时隐忍,有时淡漠,有时似乎有瞬间惨烈的疼痛,可是等她真得细看时却又只是平常。他笑得更少,大部分时间表面有笑意时眼神更加淡漠无光。
究竟发生了什么?卫浮烟带着绮云跟在周怀意身后一起出门,心中却忍不住好奇,她直觉地认为这件事一定和他突然要带她去洛都有关,可是却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真得是因为她这一场大病?因为胡神医说她这三年来积压的小病让她一个月卧床不起然后周怀意果然心怀愧疚了?
怎么可能!周怀意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这种事牵绊的人啊!
一路上周怀意都未曾开口,他似乎有心照顾她没多大力气的身体所以走得很慢。今儿街上热闹,卫浮烟许久没出来更觉得事事都新奇,她和绮云走着走着就几乎忘了周怀意的存在,小孩子手上拿的粗糙的柳笛,老翁正在扎的精致的风筝,还有人在卖香喷喷的白兰花,一切都美好的不可思议。
而周怀意从未打断她们,她们走就一起走,她们停就等着,只是在她和绮云从一个不大干净的小摊上买白糖糕时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种糯米做的白糖糕在北方并不多见,卫浮烟更是出嫁后就没怎么吃过,今天乍一见忍不住买了许多让绮云收着。周怀意明显忍了忍却没说什么。
当日她在繁花似锦时师父曾送过一方黑木令牌让她自由出入,可惜她从未用上。今日周怀意直接带她们进了双栖殿,殿里一个双螺髻粉衣小丫头正在打扫。
周怀意道:“去请幽檀芳过来,花爷有吩咐。”
“是。”小丫头领命退下。
绮云等小丫头离开才小声说:“她声音真好听哎!”
卫浮烟笑说:“幽檀芳的声音也好听极了,一说话依依呀呀好像唱戏一样。”
“师父把整个繁花似锦交给幽檀,正是因为她说话的样子和故人相像,”周怀意突然插嘴道,“听说师父和旧友罗碧痕第一次相见时罗碧痕正在江上画舫中弹琴唱词,也是依依呀呀娇娇俏俏。后来幽檀选人便只是投师父所好罢了!”
周怀意毫无意外地看到卫浮烟突然僵滞了神色,心叹一声他果然没猜错,卫浮烟果然是罗碧痕的女儿!
幽檀芳跟粉衣小丫头过来,等下丫头退下后才行礼:“见过怀王、怀王妃!”
“今日繁花似锦闭门谢客,你将师父的东西收拾好送到王府,然后请‘不夜城四鹰’到王府待命。师父交代这里的东西任王妃选,所以我们会四处看一看。”
卫浮烟惊讶,任她选?
幽檀显然对这个决定极其惊讶,但仍然恭敬从命退下。
“绮云,你去帮幽檀,”周怀意遣开绮云说,“我们去师父房间。”
卫浮烟随他绕到偏殿,但是周怀意一打开门她就望着前方顿足不前。
周怀意自从猜她是罗碧痕的女儿后就更加可怜这个自小被人利用的女人,所以此番有意将与罗碧痕相关的东西都指给她看。他从前记得师父房间正对着门口就是一幅画,那天见师父画罗碧痕他才猜到画中人是谁,也就此将先前查过的白风寨和三花堂彻底联系在一起。
画上是一片粉盈盈的桃花林,青袍长剑的白起年揽着肚大如箩的罗碧痕,旁边一对蓝衫小娃娃开心玩乐,正是幼时的柳轻舟和宿月。他们四人的身后还隐约画着三个人,卫浮烟一眼认出年轻时的成安重,那么旁边二人自然是杨逢春和翁俦了,杨逢春面色憨厚,成安重踌躇满志,翁俦洒脱不羁,三徒弟看起来还算和睦。
卫浮烟强忍着没落下泪来,周怀意在一旁看得分明,说:“不是对三花堂的事感兴趣?带走吧?”说着上前摘画,却听卫浮烟紧张地阻拦:“别!”
他手一顿,奇怪地回头,只听卫浮烟目光渺远声音空旷地说:“我来……”
周怀意默不作声退到一边,眼看着卫浮烟微微颤抖着手将画取下来细细看了许久才万分小心地将画卷起来。
看他一直在旁边看着,卫浮烟想解释:“我……”
“收着吧!”他移开目光说,“看看其他的。”
师父的房里再无和三花堂相关的东西,大约即便从前有现在也已经送给柳轻舟了,所以周怀意直接将她带到了她曾去过的长廊。
走过无尽奢华的“百鸟朝凤”翡翠骨屏风,卫浮烟越来越觉得脚步虚弱,她深深记得这扇门外那幅只有一叶一莲蓬的画——她们白家家破人亡那一幕的真实写照:唯有三颗莲子、几乎要被风吹断的莲蓬是娘亲,两颗快要脱落进水里的莲子是哥哥柳轻舟和姐姐宿月,另一颗紧紧现在莲蓬里、上面有一道深深伤痕的莲子是自己,那么旁边已经折断却仍然像是在拼命守护莲蓬的荷叶就是爹。
瞬间就家破人亡,让她过别人的生活,管别人的父母叫爹娘,管别人的兄长叫哥哥,为别人的婚约出嫁,到现在都用别人的名字过日子!
害她从出生就没见过父母,现在兄妹敌对难以相认,已经相认的姐姐却已经瘸了一条腿!
卫浮烟几乎从没多么深刻地恨过那些人,她能体谅设定真假公主计划的太后的心——无非是为了保护自己亲生女儿,也能够理解就此利用她布着莫名棋局的皇上的意思——无非是因为他是皇帝,他要顾全大局,他要谋得天下!
可是现在恨意却空前旺盛,她猛然发觉她之所以能体谅能理解那些人根本就是因为她从前不知白家的苦楚,可现在站在这幅画前,那种家破人亡的疼痛却一刀一刀刻进心底。
周怀意在她身旁能清楚感受到她压在眼底的恨意,尽管面色上已经掩饰地异常平静,但是他知道那就是恨,和自己曾经一样有过的恨。
“卫浮烟……”
“去洛都吧!”卫浮烟盯着画静静地说,“去洛都,我要带上我的羽卫,可以吗?”
周怀意没曾想这件事在这么个瞬间轻易解决,略一沉思,道:“好。”
卫浮烟上前欲把画摘下来可是伸手却够不到,刚踮起脚尖就看到旁边一双大手伸过来,小心翼翼将画摘下卷好了递给她。
卫浮烟淡漠地说声“多谢”继续往前走,手却不可抑制地握紧。
去洛都!绝不放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