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我并不知你爹的事,凡先皇的事,我等能不过问就不过问。同先皇接触最多的,除了清璿便是清肃,你又不肯与之和谈,到此一步,非我所愿。不过,这些都是你的选择,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就算插手也无济于事。”百泽叹息,看她的目光似是怜悯。
若芸低头,自己的手腕上戴着通白玉镯,双手正紧紧攥着绣金线的罗裙,即便闲在朝露宫,这一品夫人的穿戴竟也马虎不得。
百泽一席话说的她怅然不已,她已入宫为妃,横竖是逃不掉的。
她茫然无措之时,百泽已然起身,将桌上的梳妆箱推到她跟前,郑重道:“丫头,东西我搁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有空便看下吧。里头是什么我不知道,是清璿托我捎来,你要是还气,便暂时不看,要是想通些便看上一看。我近日有事,或许不能常来看你了,你要见我,就让人通传吧。”
“这不是气或不气,这……”若芸眉毛拧成一团,就算再如何情有可原,爹爹的含冤而亡也绝不是任何事能左右的。
眼前的百泽笑颜明亮,不等她说完便急忙到了门边。
“要是荣锦桓欺负你,记得和我说,我替你打回去。”他冲她挤眉弄眼,伸手一推,一束阳光射入,照的他周身净白衣衫金黄一片,那贵重的金链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陪衬物。
“丫头,我先走了,你……保重。”百泽瞅了她一眼,衣袖一捞,收起笑容,俨然尊贵于王模样,扔下说辞背手离去。
若芸这才呆呆的瞧着一地的碎瓷。脑中依然轰鸣不止。
要相信吗?百泽说的都是真的吗?
若百泽所言属实,异姓王真是那扶苏国后人,那先皇委以重任、祭祀一脉与之针锋相对便说得通了。先皇本就追求长生。岂料大建摘星阁引来扶苏后人,怎可放过这天赐良机?
大祭司谋求秘法不得而身死。赵无阳伺机给她递上信件、替恩师报仇,也情有可原。
异姓王既要手握重权办事顺畅,又对天子诸事不闻不问,此等匪夷所思的表象在百泽口吐真相下也说得通了。
异姓王族,本就只为了保全自己的族人、免受摘星阁引发的天灾之苦而入朝为官,既不想谋求皇权,又不想过分干预天颐事宜。大动干戈强拆摘星阁。只会平白牺牲扶苏人宝贵的性命,族长出面入天颐为官扶持,不得不说是最容易办到的事。
程清肃本是干练之人,面对荣逸轩朝堂针锋相对竟也能忍。只因他根本不屑与之为敌、不愿与之为敌。
扶苏后人寿命稍长,故而有大把的时间研习,轻功也好、医术也罢,难怪胜人一筹。
按百泽的说法,他们尚且处于寻常人及笄、弱冠的年岁。离扶苏婚娶尚早,故而来天颐十几年都未曾娶妻纳妾。
除了她……
她是个异数么?所以程清肃如临大敌、程清雯并不欢喜?
若芸想着,弯下腰一点点捡那碎瓷,仿佛把这些捡全了,那零碎的思绪能拼凑出完整的篇幅来。
那日宫中突遭地动。荣锦桓气急败坏的宣赵无阳与程清璿,便可窥一二:荣锦桓不仅知晓此事、且心中十分有数,他不屑那术法密卷,也并不追求长生,他只要天颐不复动荡。时机一到自然也会下旨拆除摘星阁、遣了扶苏人回去,在这之前赵无阳无疑是他睁只眼闭只眼、牵制异姓王的一步棋。
那她呢?
如果是真的,她到底处在什么位置?
她不过是普通的女子,是个落魄小姐,充其量沾亲带故是前大学士的女儿,但荣锦桓见她便只关心她是否记起前事,而对爹爹的事闭口不谈。
是她有什么重要的忘却了么?
那霹雳弹如同响雷一般横空出世,若他所言虚假,这霹雳弹又从何而来?那精巧的引爆机关在天颐闻所未闻,她亲眼所见的机关数术也绝非虚假。
一个想法终于在脑中形成,几乎坚不可摧:
或许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假设百泽蒙骗她,可他今日所说之话几乎没有破绽,所以——很有可能这一切全部是真的!
若芸手指一紧,碎瓷划过手指,她蹙眉,眼瞧着葱白的指尖渗出殷红的血珠。
是真,那么她一定入了皇上的局!
可那信千真万确,程清璿也亲口承认,程清肃也为之作证,到底哪里出问题?到这一步,她身为贤妃已入牢笼,程清璿宁折玉笛与她恩断义绝。
“哎呀!娘娘,这是做什么?!”
冷不防一声惊叫传来,她抬头,只见晓红站在门口,震惊的看着她。而她,正捧着滴血的手指坐在地上发呆。
紧接着,晓红忙冲过来扶起她、将她安置在椅子上,用帕子包住她的手,惊声道:“花瓶碎了便碎了,于王爷都说回头补上十个,这碎片不要也罢,娘娘你干嘛伤到自己!”
“再补的可会同原来的一模一样?”若芸脱口问道,目光怔怔移向那搁在桌上的梳妆箱上。
“小姐你胡说什么啊?于王爷给的花瓶一定比这个好看。”晓红当她是心疼花瓶碎了,忙取来药膏。
若芸一手被她抓着止血上药,另一手则不自觉的按上梳妆箱。
梳妆箱贴了金箔,深红的木纹上头雕着云纹,里头不知放了什么东西。
今日之事,本应是程清璿答应她下江南、回龙华山庄时同她细细讲来。他今日离京独自远去,不知何时才会再见。
百泽急着进宫,将事情一股脑儿倒给她,可是想她能最后见一面程清璿?
若芸颤抖着手指去勾那抽屉,迟迟不敢动作。
她既为皇上的妃,再也与他没有交集,看或不看,又能如何?
她挣扎之下,手上便卸了力道。缓缓垂下。
晓红看若芸神色不大对、眼神直勾勾盯着于王爷带来的礼,忙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娘,回神了。林婕妤方才求见。娘娘你会见于王爷,林婕妤便回去了。托我一定要带话,她有要事要见娘娘你。”
“林婕妤?哪个林婕妤?”若芸抬头,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晓红摇头,道:“我可不认识,只知道住在但她说她认识娘娘你……”晓红忽然紧张起来,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小姐。这宫里怪可怕的,你要不别见了?”
听她提起宫里的可怕,若芸又想起要害她的人来,林婕妤要见她。万一是与这些事有关,的确是越早见越好……
她复看了看梳妆箱,这箱子,暂时不开也罢。
“我见。”若芸放开抽屉,霍然起身。“替我备轿。”
平阳殿内,程清璿一袭银白衣衫就坐,两指捻着一支银针闭目凝神,针尖正扎进一截雪白的手腕上。
荣玉芸正装危坐,此刻扭头面带微笑。仔细瞧着眼前人,多看一眼,她眸中的笑意便暖一分。
线香燃了半截,程清璿才睁眼,拔了银针道:“芸公主,调理这些时日,可有感到不适?”
荣玉芸这才回神,面色一红,忙低头:“虽入夏,可人还是觉得湿冷,到了晚上便觉得寒凉,服药这么些日子,并未见起色……”
她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不可闻,头更低了。
“怀王开的方子都是温补调理之用,最近几个月有冒险加了些补气的千年参,按理说这三五个月来,公主身子便能有好转,常人不出一年便能大好,公主如此,倒委实奇怪。”他说着,淡淡收起银针,却不看她。
荣玉芸略微窘迫,忙道:“也不是完全没效果,我这几天睡得好了些……”说完,本就白皙的脸庞显得更为苍白。
程清璿迅速扫过她的神色,忽然道:“公主可曾服用别的药物?”
“王爷以前问过,我不曾服的。”她紧张极了,交握着双手不敢再去看他。
程清璿微闭双目,紧接着点了点头。
荣玉芸见他不再问,这才松了口气,迟疑了下,吸了口气道:“程王爷,你此行南下,不知何时回来?”
“或半载,或数年,不可预估。”程清璿平淡以对,没有多说。
荣玉芸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过了许久,才又微笑:“程王爷前些日子在殿上……向皇兄求要带玉芸走,不知可是真?”
她说完,迅速的埋头,面上已经红透,手指不停的互相绞着。
“自然是真,我在江南有一处别院,兴许换了环境公主便能好起来。”程清璿软语回答,目光淡淡,看她并未起波澜。
荣玉芸欣喜的笑在听到后半句时缓缓冷却,只片刻便又微笑,点了点头道:“谢王爷关怀,玉芸承蒙王爷金口,皇兄既然应允,那……那玉芸便等王爷回京。”
她说完,心快要跳了出来。
程清璿只点了点头,瞥向室内的垂纱帐幔,目光平淡而空旷,似是越过重门看向很远。
“王爷此行要去多时,玉芸会按时服用怀王的药,尽快好些。”荣玉芸同他搭话,说完便有些丧气。
这回,程清璿收起目光,朝她报以浅笑,道:“那便最好,还望公主平日注意饮食,切莫进寒凉的吃食。”
“是,玉芸明白。”荣玉芸顺从的答道,瞧着他如画的眉眼,似要将他刻进心里去。
“这般最好,我这就告辞,公主请便。”他本拜见皇上,只顺道来平阳殿走一趟,此刻不等她挽留便起身拜别。
荣玉芸急了,忙站起来相送。
怎知程清璿到了厅门便停下,头也不回的冷声道:“公主若是想平安康健,先前祭司的药物,便不可再服了。”
说完,他抬脚就走,扬起的衣摆一晃身边绕门而出。
荣玉芸面色刷白,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由侍女扶着,眼睁睁看着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