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若芸惊惧万分,费力的拍了几下水,才发现自己在池底站住了,直身而立,只留了双肩在外头,而树枝遮掩着的池水温热,俨然是一处温泉。
程清雯唇边带笑,可却对着她哼了声,讥笑道:“你这模样,还是调养个几日再见,否则路途遥远,怕你没见着便送了命。”
“清璿在扶苏?”若芸下意识的问道,随着稍稍的安心,有些心悸的问出口,“平安么?”
“那还有假?!”程清雯横眉冷对,似是再不愿理污浊的她那般,踢了裙摆转身就走。
她愣愣的看着她的背影多时,终于长松了口气,环顾池畔或托着换洗衣物、或毕恭毕敬站着待命的侍女,有些哭笑不得。第一次打她下水,第二次推她下井,第三次却是将她骗入温泉中洗浴还面露嫌弃,第四回是否要换个花样?
若芸对程清雯的举动叹息不已,划破的手背也给水泡的刺疼无比,进而缓缓的褪了衣衫扔上岸,小心取下钗子却不愿离手、始终握在手里。
她稍静下心来,心中便涌上酸楚苦痛,护卫转眼间故去两名,百泽口中的程清肃昏迷不醒,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她的血亲,让她感到满身罪孽而无法释怀,但让她狠心与爹当面敌对,她却也做不到。
她眼下的处境,恐怕程清璿那双时常看着悠远未来的双眸也不曾看到的,而她此刻心存执念行在路上,只得忍下所有的辛酸惧怕,翘首企盼着前路的模样。
天寒勿念,切莫迟归。
红枫荼蘼,天寒如斯。她虽食言迟归了,是否此时还能想念?
若芸蜷缩在水中,毫不抗拒的任由思绪与往事占满心房。渐渐分不清水是温是凉,身周是寒是热。酸涩也好,苦痛也罢,与心头的温热交织,点点如水化去。
她浑浑噩噩间洗浴换衣、饮茶用膳,任由人在手上上药、包扎,渐渐一扫先前的疲惫与紧张,在此山庄腹地竟如远离尘嚣一般安稳,无论何人何事都像被感染一般缓慢下来。
若芸小憩了片刻才在幽静暖和的别居醒转。瞧着接引的人提灯等候,便顺从的低头让侍女替她在薄裳外裹上厚披风,衣衫上甜腻的香气浓烈,但此时心境在反复纠结中归于空然、最终平和,她全心沉入念想之中,并无提出丝毫异议。
她瞅着前头引路的侍女提着琉璃灯,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在屋檐下迂回行着路,因思绪沉重而满目皆暗如堕影中,眼前晃悠的不再是琉璃灯盏,而是曾平静的注视着自己、隔着尘世繁华看来的深沉双眼。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便是侍者匆匆离开的脚步声,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格外刺耳。
若芸张了张眼,木然的站在室内。愣了了许久才发现寒冷透过厚披风袭来,眼前身后皆是漆黑,只有较远的侧边隐约有亮,不禁出声:“掌灯。”
无人应答,周围静的连针尖落地都听得到。
她一连唤了几遍都没有回音,头脑还处于一片混沌空寂的境地,便本能的寻着室内唯一透出的亮光前行,缓缓绕过屏风似的阻挡,便见一方院落在竹帘后显现。
若芸上前掀开帘子。寒气便扑面而来,龙华山庄气候变幻莫测。这一方院落竟初雪未化,周遭青松垂枝。崖柏挺立,明月透过低矮的树枝挥洒进院中,红枫落叶片片嵌于雪中,在银白上格外瞩目。
她瞅着冰封的池塘一会儿,忽然冷的打了个喷嚏,这才摇了摇头、清醒了些,忙落了珠帘退到室内,暗哂程清雯先让自己好吃好喝,又要把自己冻死也未免太费周章。
她正打算先找灯盏,才转身提步便撞上侧对院落的卧榻,一个趔趄便坐了上去,慌忙间伸手撑起身子,却意外的按在一只手上。
若芸有些吓懵,又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手,觉得就像是按在雪上那般触感冰冷,不禁探过身子,眯起眼睛,就着依稀透入的月光朝前看。
只见一人静卧在榻上,合目安眉,无声无息。
她心中像被什么击中那般猛然一哆嗦,鬼使神差的又朝前凑了凑,努力辨认着眼前之人,只见他并未穿的厚实,相反单衣外只松散的裹了薄外衫,冷冰冰的仰面躺着,未对她的到来有任何反应。
若芸在昏暗中瞧不真切,只本能的看着眼熟,颤抖的伸手过去,手指顺着眉眼鼻梁滑下,触到唇瓣也是毫无生机的透冷,即便如此,五官的清隽与脸庞柔和的弧度以及触手的光洁却再熟悉不过,但毫无生机。
若芸立刻认出程清璿来,倒抽一口冷气,脑中“嗡嗡”作响,执起方才按到的手,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混合着药味和些许锈味钻入鼻腔,她触着他唇瓣的手指极为不愿的朝上抬了抬、向鼻息探去,接着仿若时间静止那般呼吸停滞。
她慌了神,又将指尖来回的探着,企图证明方才不过是错觉。
然而没有气,完全没有气!
手中握着的手因她的颤抖而微微在面前晃动,心中犹如五雷轰顶之感,若芸握着那完全摸不出温度的手,霎时六神无主,恍惚的精神苏醒过后俨然转变成了无边的黑暗与疼痛,丝丝缕缕沁入肺腑,让她浑身战栗不止。
“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在吓我?”她双唇颤抖的低语出声,一味的用唇瓣触碰压着他的手背,期望这样能让他稍微回暖一些甚至醒过来。
可惜事与愿违,无论她如何摩挲他的脸颊、来回揉着他的手,甚至解下披风给他裹上,都未能让他转暖一些,甚至没能让他消失无踪的气息回来半分。
程清雯让人带她来,绝不会糊弄于她,说的路途遥远。莫非是亡去的道路?
不好的想法一旦在心中炸响,就立刻入侵四肢百骸、扩散的满脑都是,手上的无劳无功比入室的寒风还叫人寒心。若芸渐渐停止了动作,呆呆的放下他的手。在黑暗中瞪了他一会儿,再也忍不住的俯身抱住他,阖了阖眼,温热的眼泪便大颗大颗的滑落。
“你遇到了什么事,会躺在这里?百泽为什么没说?是不是我回来晚了,你生气了?”若芸带着抽噎的低低的呢喃,最后成了大声的质问,“为什么我回来了。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却这样?!”
却叫她看到这样的他——独自冰冷的躺在这里。
裹着他的厚披风被大力的抓紧,疼痛一点点蔓延,乃至全身,痛苦与窒息感几乎要将她撕裂那般包裹着她、侵染着她的神智,让她无声流泪渐渐转为嚎啕。
当初程清璿示意她回京她就觉得不对,总觉得绝不是了她心愿这般简单,她在回来途中才想到,可只有怀疑却完全没有细想因由,根本不知道一别竟会是永别。
她嗅着他身上的淡香和药味。哭着便又有些心神恍惚,挣扎着抬头看着他紧闭双目的脸庞,又更加悲痛的将脸埋下。
她只摒除杂念、一心做事。满以为自己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能守得身旁人的平安,算来算去完全没有算到自己会迟那么几天,更怎么都没想仅仅迟那么几天会见到这样一幕。
如果早知道,她绝对不会离开这里,绝对不会选择负担自以为是的责任而去到荣逸轩的军中,起码还赶回来见到活着的他!
她哭着渐渐喑哑无声,泪眼朦胧中意识像离开躯壳那般,触感听觉都变得麻木而迟钝,只尽力将脸颊紧贴他的。绝望合目。
若不是顾尹昭泄密,她眼下应该被交接给荣锦桓、处于严密的监视同时也是保护之下。稍有偏差她根本回不到这里。程清璿从来都是这般,由着自己选择、由着自己走。哪怕面对质疑也并未出声干扰过,但所安排的点滴却全是朝着她安全延伸。
程清璿应是算着日子倍感不对,才将选择告诉她切莫迟归,正如撂下信件让她自己选择那般,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情绪尽数藏匿其中,然后让她几乎毫无所觉的处于数人的羽翼之下,独自去面对大祭司一脉的逼近。
若芸想着,伸手攥上他的衣领,方缓了缓的情绪又一次全盘崩落。
不,倘若她早知道,或许也还是会这样的结果。
怀轩墨顺着荣锦桓的意思,毫不遮掩的将那么多圣旨摆着给她看而不是毁去,她认为是荣锦桓利用她招降,却不料是他程清璿的默许,正如当时让百泽交付箱子那样,她总要面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总要面对他与父亲的对立、甚至相残,他要让她清楚明白的抉择,让她至少不要太后悔。
当初程清璿并未对信多加解释,而是奉上书信让她自己想明白、看清楚,她只看着对错却完全没想过爹还活着这一点,未曾想过她到头来还是要站在血亲与感情的交叉点。
他知道她迟早要面临这种抉择,所以才一度认为她放弃他、入宫是最平安的一条路,不仅他认为,其余人也这么认为,眼下她回头看去,也觉得此路甚佳——却偏偏不是她想走的那一条。
他也给她留了一条她能走的路,他让护卫跟着,倘若她真的能摒弃一切回到山庄,他会尽可能给她提供便利,即便护卫失败,还有夏朱月留着,夏朱月失败还有百泽待命,还有程清雯相接应,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才痛心疾首,根本无法接受失之交臂的现实!
若他这般无声的走了,她又为了什么回到这里?!
“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好不好?至少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已经站到这里,我就在这里。你要是醒过来,我保证以后都不离开半步,再也不逃掉喝药,再也不抓你头发了,好不好?”若芸渐渐止了眼泪,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伏在他毫无生气的心口上,痛苦的缩成一团。
她满心痛苦的难以自抑,嗫嚅着脑中翁翁直响,心中撕裂一般的疼痛逐渐蚕食着身心,阖眼看到的皆是栩栩如生的一颦一笑,渐渐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剧痛后的幻影,直至身周的触感也丧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