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北野默然站着。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里,只看见沉凝如初的轮廓,却依旧有眼眸光芒闪烁,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里。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兰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团,像一只已经失去爱护羽翼的幼鸟,在尘世的酷厉的风中挣扎瑟瑟。
这不是雅兰珠。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雅兰珠。
他认识的那个,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挥舞着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骂,他跑,他怒目相对他出语讥刺,她不过是晃晃小辫子,笑得满不在乎依旧张扬。
她说:喂,我看上你了。
她说:要做就做第一个,唯一的一个。
她说:我就看你好,其余都是歪瓜裂枣。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见,不怕所有人看见。
甚至每次出现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齐的,华丽的,鲜亮的,一次比一次快乐崭新的。
那些世人的评价,那些红尘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张着鲜艳未愈的血口,汩汩于无人处时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兰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来背负着世俗沉重的压力,多年追逐,早已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况还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击,他爱上扶摇。
如果说追逐的绝望里,还有一丝对遥远未来曙光的期许,那么他的目光牵系上扶摇,才是真正掐灭她最后希望的命运之殛。
丧亲之痛,意念之控,将本就濒临崩毁的最后坚持瞬间轰塌,她在无意识状态下于世人之前喃喃哭诉,将一怀痛悔绝望失落悲伤终于统统倾倒。
战北野闭上了眼。
眼角微湿,反射着淡淡的水光。
寂静里谁的心在无声紧缩?一阵阵擂鼓般敲得钝痛的闷响,那样的震动里深藏在心深处的痛一般悄悄涌了来,扭紧,痉挛。
他在痛。
却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谁在痛?雅兰珠的,还是他的?那样无奈而苍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那般酸酸涩涩翻翻涌涌的奔腾上来,淹至咽喉,像堵着一块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兰珠的痛,何尝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兰珠,其实是一样的,沉溺在爱情的痛中的、无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张扬,在张扬中一分分体味距离的悲凉。
就如此刻。
孟扶摇你看着我——孟扶摇你不用看着我。
我们都是自私的世人,爱着自己所爱,向着自己的方向,将一路经过的风景略过。
没有回头的余地。
如果轻易折转,那么她不是她,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爱情,从来就不是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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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目光刚转向战北野,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刻她自己是下意识反应,对于战北野,却又是另一层的伤害。
她看过来干什么?她能替珠珠哀求战北野的接受?珠珠不会要,战北野不会接受。
撞上战北野黝黑沉重如乌木般目光,读懂他内心思潮的那刻,她便知道了他的选择。
他会替珠珠迎挡风浪,他会替珠珠扫清仇敌,他会一生视她如亲友,但他不会纳她入怀,亲手包扎她的伤口。
有一种感动无关爱情,有一种爱情无可替代。
她因为他痛,他因为另一个她痛,爱情九连环,环环相扣,身在其中不得解。
而她,注定惹尘埃,伤无辜。
孟扶摇垂下眼,攥紧手指,退后一步,在沉重的无奈和疼痛中,亦只能默然不语。
纵横七国又如何?在天意面前,终被无情拨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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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兰珠的哭声,却已渐渐低了下去。
沉淀在心中多年的积郁刹那爆发,她碎了,也空了。
意识只剩下最后的维系,在夏夜的风中颤巍巍的飘摇,仿佛一根脆弱的游丝,刹那间便要断了。
“母后……”她伏身在地喃喃低吟,向着宫门方向频频磕头,“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她一偏偏重复,在泪尽失声里渐渐平静,“……以后我永远陪着您……”
广场上渐渐起了唏嘘之声,人们的神情渐渐由不屑转为深思和震动,一些女子已经在浅浅低泣。
即使曾经不芶同那般的追逐,人们依旧为这少女声声低诉中直白苍凉而绝望的情感所动。
坚持和执着,属于世间最高贵的情感,散发永恒光辉,令人不自禁仰首而生敬意。
不为所动的只有康啜,他全力施法,心神都在意念控制之上,他对自己的这门功法也十分有信心,相信现在不会有人能够阻断他的控制。
他要将这女子一劳永逸的解决。
在雅兰珠低喃那一刻,他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随即刚要开口说出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砸毁已碎的雅兰珠的话,将她的意识,最后砸为飞灰,永远收不拢来。
他将开口。
突然却有长衣男子,走向雅兰珠,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扶起。
他本就站在雅兰殊身后,出现得很自然,扶起她的动作也很自然,没有任何异常处,广场上的人犹自沉浸在震动的情绪之中,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任何不对。
康啜的心,却突然跳了跳。
随即他看见那男子在雅兰珠肩上拍了拍,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绽放微微光明,雅兰珠的眸子里那层被布上的阴翳瞬间扫清,明光再现。
随即那男子抬头,看着他。
他长长衣袖垂下,垂在雅兰珠肩上,雅兰珠抬起头,目光对康啜一转。
只是这一转间,康啜突然发现,雅兰珠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刚才还是明亮透彻的水晶,现在就是一泊日光照耀的海,凝聚了天地间的光彩,波光明灭却又深邃无垠。
那海平静的悬浮在他眼前,一轮日色亘古相照。
他微微眩惑,不能自己的望进去,欲待跋涉进那般光明阔大的深菇里。
海却突然翻腾起来,风生水上,卷掠浪潮千端,一浪浪先浅后深却又无休无止的扑过来,将他一步步裹困其中。
他隐约觉得不对,挣扎欲返,脑海中却突然微微“嗡”了一声,如一道绷紧的丝弦突然断裂。
随即他听见雅兰珠问:“发羌王族都在哪里?”
“在……”他张口欲答,却又觉得不知道哪里被弹动了一下,仿佛一只远在天外的巨手,揪紧了他的心脏狠狠一攥,阻止了这个答案的出口。
雅兰珠又问:“你对发羌王族做了什么?”
脑海中意念轰然叫嚣“回答她回答她!”,心脏却紧紧绞扭成血肉淋漓的一团,康啜在这样互相角力互不相让的抗争中四分五裂,张大嘴急迫的呼吸,脸色忽青忽白,满额冷汗滚滚而下,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广场上的人此时也反应过来,愕然看着刹那间天翻地覆的变化,明明刚才雅公主已经完全被控,女儿家最深的心思都哭诉出来,眼看着这阵必输,怎么突然间便换宰相陷入意识被控境地?
没有人注意到,衣袖垂落在雅兰珠肩上的男子,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雅兰珠突然换了个方式询问。
她问:“你上次干的亏心事是什么?”
“我……我……”这个不触及被控灵魂的问题,让康啜轻松了些,他模模糊糊的答:“和我嫂子在一定……”
广场上轰然一声,人人面露惊讶之色,雅兰珠追问:“在一起做什么?
“男女的事儿啊……”康啜脸上露出笑意,“我看中的女人……迟早都得是我的……”
“那你亏心什么?”
“她自杀了……”
哗然声里,雅兰珠扬起一抹冷笑,又问:“最高兴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喜欢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快活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讨厌的事儿是什么?”
“大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辰回来呢……”
“最无奈的事儿是什么?”
“我不想连侄儿侄女也杀的……”
广场上已经乱成一片,意念控制术中回答的问题绝对真实,换句话说,逼奸亲嫂?杀兄灭门?宰相?
雅兰珠笑意更凉,再问:“你怎么炼成强大巫术的?”
“练童男童女啊……我是阴阳双修的底子……”
“杀死多少童男童女?”
“记不清了……”
几个仲裁霍然站起,大步走开——扶风虽然崇尚异术巫法胜于武术,但对于巫法修炼还是坚持正道的,杀人害命所练的巫术被称为“黑巫”,向来不允许任职王庭,人人不齿杀之后快,何况用童男童女练术,更是所有“黑巫”当中最残忍最下等的一种。
康啜这句话说出来,他在发羌王庭已经没有可能再呆下去,他自己浑然不觉,脸上甚至露出一片悠然笑意——那一片照耀日光的深蓝的海,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
雅兰珠犹自不放松,在人们怒骂声中,迂回深入,辗转曲折的抛出了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杀过的人中,记忆最深最有感觉的有谁?”
“王后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地位还高贵……”
轰一声,人群炸了。
“啊!”一声,雅兰珠尖叫着跳起来了,一跳便跳出丈高,刹那间脸色雪白,却被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长孙无极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雅兰珠,立即点了她穴道,手一抛扔给战北野,战北野下意识一接。
“去死——”孟扶摇已经冲了上去。
她愤怒得快要烧着,一团黑色的火般的撞过去,半空里身形和空气几乎撞出霹雳般的摩擦声,长孙无极在她身后赶紧唤:“留条命——”
孟扶摇人在半空恨恨咬牙,知道此刻自己出手,还没从意识控制中醒转的康啜一定会成烂泥,发羌王族的下落还指望从他口中逼问呢。
她一抬手,两团毛球齐齐飞射:“去!给我挠!要狠!”
九尾狸一向谄媚,金光一闪,实实在在挠上了康啜的脸,唰拉一声十条深沟,鲜血泼墨般瞬间流了满脸。
元宝大人却是怀着真切的仇恨蹿过去的,抬爪一蹬就是用尽全力的一腿,噗一声将康啜左眼蹬爆。
康啜惨叫,袖子里飞出一只深绿色的四脚蛇,尖牙利齿,尾巴钢铁般霍霍直甩。
九尾狸和元宝大人半空转身,目光交视,难得有志一同达成默契,爪子一挥各自抓住四脚蛇的两只脚,逆向左右一蹿。
“嘶——”
康啜的异兽连爪子都没来得及抬便真的成了“四角蛇”,四个脚落在四个角落。
这一切不过刹那之间,眨眼间康啜还算清癯的脸便完成了他的沧海桑田,而此时孟扶摇也在他的惨叫声中落地,一抬手便扼住了他脖子。
“想怎么死?”她狰狞的盯着掌下的男人,“痛快的?凄惨的?”
然而康啜已经做不了这个选择题,他一脸求生的哀怜,身子却无声痉挛起来,在孟扶摇掌中不住的往上缩,缩至窄小的一团后又霍然弹开,随即便听见“啪”的一声。
大量血沫从他口中溢出来,和原本脸上的血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地面,他的身子不再缩也不再弹,无声的软了下去。
他死了。
孟扶摇瞪着这个死得莫名其妙却又意料之中的男人,一霎那只觉得愤怒而又无奈,她出手时已经抵住了康啜咽喉也封住了他穴道,他没可能服毒或自杀,这个人明显还是被魂术之类的扶风异术控制,然后被杀人灭口。
将康啜尸体重重往地上一扔,孟扶摇愤然站起,心中却突然飘过一丝疑云,康啜既然已经被控制,连刚才长孙无极的意念都没能让他说出关键的秘密,说明对方术法相当强大,那么控制他的对方为什么不在康啜被长孙无极侵入时挽救他?是能力不济,还是另有原因?
然而康啜已经死了,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死得比谁都快。
孟扶摇叹口气,回望群情涌动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广场上的人群,回望战北野怀中被点了穴的雅兰珠,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长孙无极和眼神清冷的云痕,想着这一遭原本只想帮珠珠痛快立威,到得最后阴差阳错,却换了一场积痛于心的伤。
而在更远的天际,霾云层层,涌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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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羌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九,发羌最小的公主雅兰珠在宫门广场前挑战宰相康啜,揭露宰相谋害王族把持政权的恶行,随即在众臣拥戴之下控制宫禁。
雅兰珠在宫中密室找到发羌国主,一直对外宣称“闭关修炼,龙体不佳”的发羌羌主,修炼是假的,不佳是真的,他神志不清,显见是中了术。而其余诸王子公主都已不见,雅兰珠大肆搜捕康啜余党,撤换康啜亲信官员,重新调整王宫布防——小公主经历这一场,似乎也从往日的追逐中拔身而出,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她一直忽视的王室责任上来。
其实懂得坚持的人,天生便性格坚毅,出身皇家的女儿,注意力从爱情身上转向政治时,一样能散发出独属于她的刚毅光彩。
而广场上那一场比试一场哭泣,也在大风城民心目中重新淘洗了属于这个“发羌之耻”的公主的不堪形象,花痴变成了重情,追逐理解为勇敢,巫术嘛,连宰相都被控制得当场暴露罪行,这样的公主,难道不是发羌之荣?
雅公主形象渐佳,尤以女性拥护者日渐庞大,她们被广场上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执着所动,强烈要求在公主领导下,改造扶风“踹翻妻子端上的洗脚盆”的丈夫们。
七月初九,因为国主不能视事,诸王子公主失踪,在众臣要求下,雅兰珠摄政。
这段时间内,孟扶摇一直留在雅兰珠身边,一边将迷踪谷内打来的诸般好东西分的分用的用,一边加紧练功,迷踪谷内采到的那朵五色花和玉膏,雷动老头和她一人一半,这东西对她所练的光明刚猛类真力很有用处,孟扶摇隐隐已经感觉到了真气的涌动,又有将要冲关的迹象。
效果好,她便想着要和同伴们分享,先送了一份去给雅兰珠,雅兰珠却拒绝了。
“我不需要练武功了。”雅兰珠专心的看着书案上的扶风舆图,不住点点画画,“你前面给我的不少迷踪谷的异兽内丹,那个对我很有用,我以后专心练巫术便成了。”
“珠珠。”孟扶摇看着她专心模样,有心不想打扰,然而最近每次见她都是这般忙碌模样,想说上几句也没有机会,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你……好像对我见外了。”
雅兰珠依旧低着头,手中笔却突然停了停,静默一刻后她放下笔,示意一边等候的官员退出去。
“怎么会。”她从书案后过来,抱住孟扶摇的肩,歉然的笑了笑,“我只是有点小忙。”
孟扶摇盯着她的眼睛,珠珠目光明亮依旧,却似乎少了一分昔日的放纵的光芒,这是不是她必须要经历的成长?在世人眼底,这样的成长值得欣慰,可是孟扶摇却觉得心酸,她怀念那个挥舞着小腰刀要战北野“杀了你第一个”的珠珠,怀念那个生日里敲着酒杯告诉她关于爱情和坚持的观点的珠珠,怀念那个在天煞金殿之上揽住她,装模作样和她唱双簧的娇俏灵慧的小公主。
往日在今日之前一日日死,明日在今日之后一日日生。
过去的苦乐悲欢,终将被时间和命运埋葬。
孟扶摇叹息着,也伸手揽住了珠珠又瘦了几分的肩,长孙无极告诉过她,意念控制时的举动,当事人自己不记得,这让她心中颇有几分安慰,觉得那样对珠珠比较好——既将心中阴霾发泄,又不至于再次被伤,只是看她这般操劳,又有些怀疑,她真的不记得?
肩头的女子矮自己几分,轻轻的靠着,夏日里肌肤有种沁心的凉,风从大开的窗扇中吹过来,带着窗下桅子花和远处荷池中睡莲的清香。
桌案上的纸被风吹得沙拉拉的响,孟扶摇无意中掠过去,目光一跳。
“你要对烧当用兵?”
舆图之上墨笔所点,赫然是三道分兵,直取烧当边境最大的城池。
“对。”雄兰珠直起身,“他们能对我动手,我为什么不能偷袭他们?
“珠珠,”孟扶摇沉吟着,“你真的确定烧当是你的敌人么?”
“为什么不是?”雅兰珠道,“在迷踪谷,烧当巫师的腰上挂着我发羌巫师的命牌,在大风城,把持朝政的康啜原本出身烧当,而他也确实在排除异己过程中悄悄安插了许多原本他们烧当的亲信,而我父王所中的术,也像是烧当那边独擅的梦盅,所有线索都指向烧当,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珠珠,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孟扶摇皱着眉,“你再三思……”
“没有时间三思!”雅兰珠飞快的截口,“王族成员们应该都在他们手上,我不动手就会陷入被动,趁他们以为我刚刚摄政还没站稳脚跟的时机出手,比将来等他们开出条件来再打要有利!”
孟扶摇心底认为这观点很对,然而一些隐约的不安依旧让她忍不住开口劝阻,“珠珠,国家刚遭逢大乱,隔邻还有塔尔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动手不太妥当……”
“不要拦我!”雅兰珠蓦然大叫一声。
孟扶摇霍然住口,怔怔看着雅兰珠。
“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那是你孟扶摇,不是我!”雅兰珠双手撑在案上,紧紧攥住掌中舆图,那纸张在她手中被捏得叠起皱褶,黑色出兵箭头扭曲四射,像是江山更颜四起硝烟,她手指抖动着,满怀激动声音发抖,“你兄姐没有被人掳去生死不知,你父亲没有病卧在床神志不清,你母亲没有被人辱杀沉冤未报,你成功你强大你无所不能你一呼百应,你怎么能懂我的焦虑我的苦!”
她抬手一指书房之后的隔间,脸色煞白,“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么?这间书房后面,便是我母后被辱杀之地,我的魂灯就藏在这里!我在大宛边境突然倒下不是因为被人所害,而是她在临死前使术控制了我,不想让我回国面对危险,她不要我报仇,她决定放我在外面天高地阔的追男人!如果不是使术保护我,她也许能从康啜手中逃脱!这么多年,我给过她什么?我陪过她几天?如果到得现在,我都不能为她报仇,我活着干什么?”
孟扶摇靠着桌案,脸色几乎和她一样白,半晌道:“珠珠,不是要你不报仇,你的仇,我们都记着……”
“不了。”雅兰珠一口回绝,“你们已经帮了我太多。不用了!”
孟扶摇又是一退,眼神黑而湿润,半晌艰难的道:“珠球……你是……恨我么?”
雅兰珠震了震,仿佛瞬间从愤怒激动迷乱中清醒过来,目光刹那间有些茫然,定定的射在对面墙上,半晌才突然回神般收回目光,恼恨的抓住自己头发,喃喃道:“……啊……不是……”
她手指插在发中,神经质的抓握不休,孟扶摇抬手想要抚摸她,半空中却又停住,雅兰珠却已抬起头,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低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太累了……”
她快步过来,伸手将孟扶摇一抱,什么话也没说,眼泪便已滴了下来。
孟扶摇轻轻拍着她,轻轻道:“别把自己逼太狠……”话音未落,一滴泪也落上自己的手背。
那般凉凉润润的洇开,湿到心底。
大千世界,红尘男女,那些堕在彀中的性情中人,没有谁犯错,却在彼此的错中相拥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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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房出来,孟扶摇心事重重,只觉得心头如有大石压着,那般沉沉的喘气不得,便想在开阔地方坐坐,绕道去了荷池。
荷池边有人垂钓,远望去风姿如仙。
他盘坐在池边一块既瘦又透的观景石上,人比那石还清逸有致,淡紫衣襟散在风中,散开雪后微凉般的高贵香气。
手中白玉钓竿青丝钓线,悠悠。
只是没有鱼饵没有鱼钩。
哦不,鱼饵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比较另类,肥而圆,生白毛若干。
元宝大人叼着钓线晃悠,尾巴临波一颤一颤,一双贼眼骨碌碌寻找水下游鱼,可惜这个鱼饵太大太笨重,充作钓饵的尾巴毛太多,过往游鱼没一个有觅食兴趣。
孟扶摇看见这一对,第一反应是绕开。
眼睛还红着呢,给长孙无极看见,八成又是麻烦事。
转身就走,走没几步,衣裳被扯住,回头一看,一根钓线勾在了后衣领。
身后那人笑道:“好大一条鱼儿!”
孟扶摇无奈,只得过去,蹲在石下问他:“这是在钓谁呢?”
“你呗。”长孙无极一把将她捞起,顺手安置在怀中,孟扶摇不满,长孙无极道:“石头就这么大,你挤吧,挤掉下去弄湿衣服我觉得也挺好。”
孟扶摇知道这家伙说得出做得到,要是心黑起来抓住她往水里一扔以求看见她湿身也是有可能的,只好不动,瞅着池中一朵睡莲发呆,半晌悠悠一叹,道:“做朵花多好啊,比做人痛快多了。”
“谁惹你不痛快了?”长孙无极捏她的脸,左拉一把右掐一把试图掐出笑纹来,被孟扶摇“啪”的一掌打下去,骂:“犯嫌!”
长孙无极不理她,抱着她悠悠道:“我想念你没心没肺的笑,露出两颗门牙两颗槽牙……”
孟扶摇回头,对他龇出四颗门牙六颗槽牙的狰狞的笑。
“你什么时候能不和我作对?”长孙无极埋头在她肩,细嗅她的香气,觉得比满池荷花好闻得多,“啊不,你不和我作对你便不是孟扶摇了。”
孟扶摇笑笑,终究满腹心事,忍不住和长孙无极说起雅兰珠准备进攻烧当的事,长孙无极听了,不问雅兰珠的部署,却直接问:“你受委屈了?珠珠为这事给你气受了?”
孟扶摇瞟他一眼,对这人的水晶心肝和护短心肠十分无奈,只得解释:“没事,她压力太大了,你说这个时候她要是还和我嘻嘻哈哈心无芥蒂,我反倒觉得不正常。”
“扶摇……”长孙无极却似在思考着什么,半晌难得有些犹豫的道,“稍稍避开她点吧……我总是不放心……”
“你什么意思?”孟扶摇直起身,眉毛已经竖了起来,“你怀疑珠珠?怎么可能?”
“我如果真的怀疑她我早就和你说了。”长孙无极还在沉思,“只是这种关系,终究不太妥当。”
“你还是在怀疑她。”孟扶摇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长孙无极你真是长了副高贵人种的高贵心肠,好一副高踞云端俯视众生的超脱姿态,雅兰珠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你我更清楚,她要是伪装,断不可能伪装到现在!人家已经够伤心,你还怀疑什么?”
长孙无极默然不语,半晌道:“扶风诡异,多有控心之术,雅公主和你又关系复杂,难保不为人钻空子。”
“那么,她是否被人控心了呢?”孟扶摇问得直接,“你虽然不会巫术,但是你的武功似乎也有神异玄术一系,她有没有问题,你应该能看得出吧?”
长孙无极默然半晌,答:“没有。”
“很好,很好。”孟扶摇的火蹭蹭上来,一把推开他便走,“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该感激你对我的关切,但是我绝不希望你将对我的关切视为人生唯一,从而忘记做人还应该拥有的对他人的体谅、同情、理解、以及其他所有的普通却不可或缺的情绪——我但望你做普通的人,而不是云端的神。”
她抬腿,拨开试图拦路的元宝大人,蹬蹬蹬二话不说的走了,留下长孙无极面对荷池默然不语,半晌,将那钓线一圈一圈的慢慢缠绕在手上。
那些纠缠的心思,一圈圈……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低低叹息,道:
“也许我以前在云端做神……”
“但自从遇见你,我便成了没了归宿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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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羌天正十八年七月十四,雅兰珠发兵对邻境烧当进行偷袭,试图战败烧当夺回人质,然而烧当竟似对此有所准备,以寻常时日不能有的速度迅速反应,和发羌王军在烧当边境烈日城大战三日,形成僵持,扶风多年来的安宁和平衡被迅速打破,偷袭战变成平原攻城战,被劈裂的万里疆域无声燃起争霸战火,雪亮的刀光照亮苍茫的江山沟壑。
战局陷入僵持后,雅兰珠心急如焚,整日在书房和大臣商量军情,嘴角都起了大泡,最忙的时候数日不睡,眼晴全部熬成了红色,却绝口不向孟扶摇几人求助,最后战北野看不过去,直闯王宫书房,将幕僚们拟定的战略统统撕毁,重新拟定战策,并把跟随自己过来的小七改装,派入了发羌王军做副将。
孟扶摇顺手把铁成也派了去,好让这个从没打过仗的护卫跟着小七学学,小七好久没打仗早就手痒,管他帮谁打跟谁打,有得打就成。
八月初七,小七在烈日城下诈败,引得烧当王军出城追击,一直引到城外境湖,秋夜湖中起雾,烧当王军不辨方向,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铁成率兵杀入,一把兜个精光。
自此后有战北野坐镇中枢,小七前方应敌,战局急转直下,烧当节节败退,士气大减,雅兰珠终于从巨大的压力中稍稍解放了些,脸上也多了些笑容,孟扶摇看着,心下欣慰,两人有次谈起战局,雅兰珠十分庆幸的道:“说起来多亏扶摇你,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认识你,你又影响了周边诸国,现在这个仗我一定不敢打,不说别的,隔邻的璇玑,边界的无极,扶风三族一内乱,肯定会乘虚而入,现在可好了,没这个担心。”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我怎么舍得打你?”话说完心中却突然一动,相比于只和发羌接壤的大宛,无极国和扶风才是真正的全面接壤的国家,而对于政治利益至上的长孙无极来说,此时的扶风,正是最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他会不会……出手?
这样一想心中便砰砰跳起来,男儿在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对于顶尖政客长孙无极来说,有什么理由不心怀天下?他又是那么的冷静,珠珠遭遇如此令人心痛,他们都纠缠其中为其牵动,唯有他依旧超脱淡然对她提出那般建议,从立场心志来说,出手似乎是必然选择。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长孙无极如果真这么现实冷酷,战北野和宗越便没有可能不受阻扰的继位,他连情敌战北野和宗越都没有动手,何况对她更有一番不同意义的珠珠?
这样想着心便放了下来,忍不住笑自己怎么会想到这里去的?八成是那家伙前几日那提议,让自己有点心寒,最近看他又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所以怀疑上了,真是瞎联想,无论如何,就凭自己对他的了解,哪怕便是为了她,无极也绝不至于如此。
隔了几日,便是八月十五,虽说是团圆佳节,但几个人都怕触动雅兰珠愁肠,不曾提起,到得晚间,却有宫女前来邀请,说雅公主请诸位前去流觞亭赏月。
到了流觞亭,曲水流觞,碧波生漪!亭中挂了水晶灯,倒映水中月月中云,流光溢彩,雅兰珠微笑在亭中一桌精致席面前相侯,见他们过来便迎出来。
孟扶摇大步过去,笑嘻嘻的望着天上月道:“今儿的月亮可真圆,不仅圆,还圆得漂亮。”
众人都抬头看,果然月色淡红,像一枚晶莹的珊瑚珠,雅兰珠看着那月亮,却露出惊讶的神色,道:“我倒没在意今年的月色,这好像是我们扶风传说中的罗刹之月啊。”
“罗刹之月?”孟扶摇快手快脚抢了个位置坐下来,又拉了云痕长孙无极赶紧坐,正好便将战北野和雅兰珠挤坐在一起,然而那两人,互相看了看,战北野斜侧着身子坐着,雅兰珠垂下眼,一瞬间没有人能看见她表情,转眼她又抬眼,开始殷勤的给众人执壶。
孟扶摇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原以为最近战北野都在替雅兰珠筹划军事,两人之间也许有所松动,然而现在这样子,竟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雅兰珠有意岔开注意力般回答她问题:“我们扶风有个传说,这种淡红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风巫术大盛之日,当此之日,顶级巫师施展术法,神鬼避让威力无穷。”
“啊哈,怎么个威力无穷法?”孟扶摇笑,“搬山倒海?”
“你以为是道术啊?”雅兰珠白她一眼,“我听说过的最神奇的一次,是三十年前一次罗刹满月之夜,扶风大巫神和一个异族首领的斗法,一夜之间令对方灭族,不过大巫神从此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在斗法之前便已修成不死之体,这是升仙了,也不知道真假。”
“巫神……”孟扶摇笑,“好大的口气。”
长孙无极却突然问:“这位大巫神叫什么名字,和他相斗的异族是哪族?”
“我忘记了。”雅兰珠歉意的笑笑,“等会回宫去查查,扶风异志上应该有。”
“喝酒喝酒。”孟扶摇大杯敬酒,“不过是不相干的事,找什么。”她拉着雅兰珠斗酒,“来来,感情深一口闷,今晚谁不醉谁就是乌龟。”
她有意想让雅兰珠高兴些,捋起袖子四处劝酒。
“来,云痕,喝个三生有幸……”
“珠珠,四季发财!”
“战北野,五福临门!”
“长孙无极,六六大顺……”
“呃,元宝,八方来宝……”
“九尾……来,九九归一……”
夜阑人静时,孟扶摇打个酒呃站起来,哗啦啦推倒残席,把一杯不落还要自斟自饮早就喝醉的战北野推给云痕,把要来拉她的长孙无极推到一边,揽住雅兰珠跌跌撞撞向外走。
长孙无极追上来,在她耳边悄悄道:“扶摇,今夜既然是那个罗刹之月,你多少要小心些,住我隔壁来吧。”
“去去,不过是个传说,姑娘我还怕一轮月亮?”孟扶摇推开他,拖了雅兰珠便走,一边在她耳边低低道:“哎,珠珠,今晚既然是什么罗刹之月,我和你睡好不好?好歹你也保护下我,万一有强人起歹心了呢?”
“得了吧,你不起歹心做强人就不错了。”雅兰珠也有几分醉意,红晕上脸的也没推开她。
“我去抱我的枕头。”孟扶摇大着舌头往回走,路上遇上长孙无极,他守在她门外,见她回来松了口气,道:“别在那边睡。”
“乱想什么你呢。”孟扶摇推开他,想说自己是回来拿枕头的,不想一个酒嗝上来把话压下去了,跌趺撞撞冲进去,往床上一趴便觉得爬不起来了。
感觉到身后长孙无极跟进来,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发,似乎凝视了她很久,隐约低低叹息在屋中绵邈回荡,随即他起身,给她脱了靴,盖上被,吹熄灯,轻轻走了出去。
孟扶摇醉得一时起不了身,脸埋在枕头里便盹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霍然一惊睁眼,正看见天边一轮淡红的诡异的月亮。
她觉得口渴,抓起桌边茶盏咕咕的喝了一阵,头脑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先前是说回来拿枕头的,怎么便睡着了?珠珠不会还在等她吧?看了看时辰,也没睡多久,便抱了枕头,再度出门去。
一路上很安静,发羌王宫守卫不多,各类阵法异术本身也是一层方位,头顶上一轮红月照着,地面泛着淡淡的银红色泽,像是一层不洁的蒙昧的血,孟扶摇没来由的心中烦躁,在月色下站定。
这一站定,五识俱开,突然就捕捉到风中传来的语声。
属于长孙无极的声音。
“……不要让她知道……”
“……边军调动……”
“……给我维持住,等我这边……”
什么意思?这几句话什么意思?什么事要瞒着自己?边军好好的为什么要调动?他要做什么?
还有他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属的模样,平日里她喝醉他定然要占便宜,今晚却什么都没做便离开,她回来抱枕头他守在门口,她原以为他又要偷香,但是他那样子,却像只是想见证一下她回来了。
孟扶摇皱眉站在那里,联想到他今晚再三阻止她住在雅兰珠寝宫,再联想到更早一些日子的想法,只觉得浑身一炸,在这中秋圆满的凉浸浸的月色里,突然便从指尖冷到脚尖。
只是这么一愣神,前方忽然飘出了一条影子,看那身形,似乎便是长孙无极。
孟扶摇立即跟了过去。
那影子浅紫长衣飘飘荡荡,在风中轻若无物的飘摇,刹那间便越过层层屋檐,那轻功的高妙程度,目前整个发羌,除了长孙无极再无人能够达到。
他直奔雅兰珠寝宫而去。
孟扶摇追着,心却砰砰跳起来,每近雅兰珠寝宫一步,她的心便紧上一分,如铁链坠上一块大石,每拖出一寸,那链便深入血肉,直勒到底。
长孙无极……你要做什么?
她跟着,看着长孙无极飘进雅兰珠寝宫,看着他无声掠进寝宫内室,看着他进入殿中,淡红的月光无垠的洒下来,照在窗前,映出倒映在窗纸上的长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