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银汉就扛起工具包出门去了。今天要去食指山,然后从横断崖回来。在食指山测绘完取了样,往横断崖走去,却发现前面没路了。这个地貌地图上分别没有,迷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后果不堪设想。银汉心中恐惧,在一块高石上坐下静静心。天黄黄的,空气中有股浮土味。掐着中冲镇定自己,口中说:“不能急,会犯病的。一旦犯病,真完了。”索性从背包里拽出羽绒服穿上,躺下来放松一下。闭上眼睛,回想自己前天下午刚到裔鹤武家的情况:裔鹤武家的大门与街道有夹角,德纳街道不是正南正北,而是按照地势西南、东北走向建造。银汉拿出指南针,却不敢全靠它,万一这个地区有磁力异常,误导出错代价付不起。饿了,拿出饼吃了些,判断时间应该是下午一点左右。掏出手机看时间,是下午两点不到。时间未发现明显不正常。寻找太阳,天灰蒙蒙发黄,太阳不见。此处既没有大树参照年轮定方向,也没有河流小溪可以判断地势高低。“如果时间没错、判断没错,太阳就在这个点方向。”银汉坐下,安静地等待灵感的出现。
一阵风刮过,地上泛起土,眼前也尘土飞扬。银汉怕迷了眼,忙闭上眼。就在将要闭上的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忙睁开眼,果真有个浅淡影子在眼前,这个影子并不偏斜。大约两秒钟,影子消失了。
银汉大喜,站起来朝前方偏右30度看过去,远处有个山岩中间凹陷,顺着凹陷处往前方更远处看,有一个长有杂草的小山包稍微比周围土坡颜色发暗。两点一线,就是定位标志。银汉扛起背包就走,顺着这个标志不停地行进。渐渐的,将要看不见这个山岩了,银汉就地寻找其他标志物。又走了两个多小时,看到了昨天熟悉的环境。登上一个高坡,远远看见了德纳镇子。银汉松口气:“德纳,谢天谢地你没坑我。”赶紧走,天黑前没到,还会迷路。来到镇子头上,天已经完全黑了。回到裔鹤武家,已经八点半:“对不起隽子,我回来晚了。作业写了吗?”裔隽子说:“还有两道题。”
次日一早裔鹤武起床,从银汉住的屋子窗户里往里看,床是空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银汉走了。裔鹤武进来,只见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鼓囊囊的帆布提兜。打开看,里面放着三十来个小封口塑料袋,里面有的装着石头,有的装着土,还有几个装着草和树枝小棍;一叠纸上潦草地写得密密麻麻。裔鹤武又原样放回去。
傍晚银汉回来,裔鹤武问:“吃饭了吗?”“刚吃完。”银汉又问裔隽子,“隽子,作业今天布置的怎么样?难不难?”“不难。”裔隽子今天精神很好,开心地说:“老师今天教我们跳舞了,布置的作业不多。”裔隽子说着,激烈地跳起来,并拉着银汉也让他跟着跳。银汉一看裔鹤武神色不悦,怕他再吵裔隽子,忙跟着扭了几下,老两口和裔隽子都笑了。银汉说:“这么激烈的运动我受不了,和缓些的还凑合。”裔隽子围着银汉转圈,银汉忙举两手:“隽子别转了,我晕。走,咱们写作业去。”还好裔鹤武夫妇没吭声,孩子今天情绪没受打击。
裔鹤武见孙子与银汉平等交流,乐得合不拢嘴,也过来参与谈话,带着羞涩的笑说:“学生的算术题这么难,得学到多难才算完?”银汉说:“看资质,学到哪里算哪里。人的资质差别太大,根据各自的情况因材施教。”裔鹤武连连点头,说:“那些科学家都是天才不?”银汉说:“虽说天才出于勤奋,但我还是觉得光有勤奋远远不足,首先得是这块料。就像数学王子高斯,三岁就能给他爸纠错。”裔鹤武惊讶:“三岁就比大人强?”银汉说:“天才是不同凡响。他在世的时候把当时的数学题都攻克了,他创立的题目很少有人学得会。把他的课题列入教科书,有学生说:有的人死了,却不让别人好过。”裔鹤武大笑:“学生算的题太难。你说既然用水管子往池子里进水,咋还一边进一边放?还几根管子进,几根管子排,算这题,是不是为难学生?”“不是为难学生,就是个水坝的问题。”银汉看裔鹤武没有走的意思,估计也给裔隽子讲不下去,就先把答案写在纸上。
“哦……”裔鹤武说,“不假,就是水坝的事。怪不得又要进水又要出水的。建水坝有多大用处?这么麻烦。”“主要为了留住水,水是农业的命脉。”银汉说,“一江春水向东流,流的全是粮和油。把水留住,就能保住收成。”裔鹤武十分信服:“不假,缺水庄稼长不成。你看这洋葱,这么小,外面带来的都长得跟小西瓜一样大,隽子他舅说德纳的洋葱长得像乐陵小枣。水坝的账从啥时候开始算的,从前总没这事。”银汉说:“水坝在地球上出现,有据可查的,至少五千年。”裔鹤武惊讶地说:“有这么早?”“是。只要有人类,就得吃粮食。靠自然降水不会正好满足庄稼需要。”裔鹤武笑着说:“那是。再旱老天也不下雨,就没法了。就是海边,那么多的水,也不能浇庄稼。”银汉说:“水的问题很复杂,自然规律与人类对水的需求不一致。就因为靠天吃水不可靠,所以才建水坝拦截旺水期的水供枯水期使用。德纳的问题就是缺水。那边都洪灾了,这边怎么都不大肯下雨。”
银汉已经够了,胸闷憋得慌;裔鹤武谈兴很浓,直到裔隽子写完作业去睡了,裔鹤武还是兴致很高地连着问这样、那样的问题:“人年纪大了,什么事都经过。我见过鬼你信不信?有一回我出去看俺儿,大早上的下了车,天还没亮。一个这么高的人长着个开花脸,嘴唇翻出来那么宽,两条腿就这么长一小截,拐拉着走。呼通通跑到我跟前,把我吓一下子。他就这样直瞪着我问:现在几点了?我说不到五点。他呼通通跑了。鬼不能见天日,知道天要亮,赶紧走了。”银汉说:“我听着他不是鬼。有一种先天畸形,下肢缺一节。当中不打弯,走路必须摇摆着走。问时间不能说明异常。”“他长得那个样,就跟画上画的鬼一样。你看钟馗捉鬼吗。”银汉说:“厚嘴唇不奇怪。鬼是精神症状里的一个现象,现实中不存在。”
裔鹤武不好意思笑了:“鬼没有,半仙、神仙总有吧。新闻上演过一个女半仙,能让神仙在身上写字。记者找人看着,不让她拿笔。结果还是身上有字,那是神仙写的。”银汉问:“什么字?”“就跟小孩写的作业样。”“什么颜色?”裔鹤武寻思着说:“砖红?记不准。那是有人看着的,又没有笔,要不是神仙,那会是谁写的。”银汉问:“专家团队里面有医生吗?”“那谁知道。要医生干啥?”银汉说:“我怀疑皮肤划痕症。这女的应该是个过敏体质,容易起风团。过敏严重的病人,用指甲一划,皮肤就起红线。组织胺增多,毛细血管肿胀造成的。”“呀,是那样。那咋办?”银汉说:“有病就治。卫表不固,血热生风,吃点药调理一下就过来了。神仙是外星人,地球人自称神仙的全是假冒伪劣。”
裔鹤武给银汉倒杯水,又问:“算卦的有道理不?”银汉说:“算卦的性质是心理服务。见解和技术有道理,动机因人而异。”裔鹤武说:“不假。李仁级家的就让人家骗过钱,啥时候都有骗人的。”银汉说:“生存问题只要存在,就不会杜绝欺骗。因为人的智力差别非常大,智力高的往往欺负智力低的,就像力气大的会欺负力气小的一样。”裔鹤武赞同说:“不假,傻的降不住精的。也有说得准的,国子就让一个算命的算过,说国子一辈子就是个吃糠的命。也真没见他发迹过。算命的说他仓上有糠秕,也不知道他家的仓在哪。”银汉说:“仓上是个穴位,每个人都有。”裔鹤武说:“就是那命吗?”“人体在皮肤上有全息部位,哪个脏器有病,会在病区显现出来异常。代偿功能不好的,皮肤表面可见糠皮样变。就是身上起糠秕。有病得花钱,很多家庭因病返贫,说得过去。”裔鹤武说:“有人说眉头这地方长皱纹,就说明有儿子。一条皱纹一个儿子,多准不。”银汉说:“养孩子非常辛苦,皱眉皱的吧。一条皱纹一个儿子,如果养十个儿子,印堂可以不用要了。”裔鹤武大笑。银汉说:“我气虚,不能多说话,大爷,你也歇着吧。”裔鹤武说:“我不累,都是睡得很晚。你光听,不说。”银汉一时无计可施。
裔鹤武说:“你孩子跟你亲近不?”“亲近。常常胡拉着我的头发管我叫Brian,他给我起的英文名字。”裔鹤武惊异尴尬:“他给你起外号?你打他不?”“他没做错什么,不能打孩子。要尊重他,给他一个良好的生长环境。”裔鹤武颇惭愧,说:“就是,老话不是都有道理。有些老话劝人不学好,说人不为(weì)己天诛地灭,那总不是好人说的。”银汉说:“是人不为(weí)己天诛地灭。为是作为的为,经营管理的意思。人要确定一个好的人生观,好好经营自己。”“是这个意思啊。”裔鹤武抽口气,“那还有说无毒不丈夫,那对头不?”银汉说:“毒不是毒药的毒,是偏性、特长的意思。比如说砒霜,就是三化二,还有乌头、蛇毒、马钱子等等,剂量正确,是无法替代的良药,超量才会使机体中毒。有毒还是无毒,取决于剂量而不是性质。量小非君子,说宽宏大量才是君子的修为;无毒不丈夫,说没有特长站不稳脚跟。”裔鹤武说:“那对。没有绝活人家看不起。这样说我心里多敞亮不,原来一直觉得不对劲。还有个事,有人说我手心里有个元宝,还有人说我手心里是个棺材。我心里膈膈应应的。”银汉已经上不来气,但是裔鹤武这份执着让人无法拒绝,就说:“这个不需要考虑。从掌纹上看您体质不错,但是有肝硬化不要喝酒,血压要控制。”裔鹤武信服地说:“不假,就是肝硬化、血压高。你看看,我还有啥病?”银汉说:“曾经切除过胆囊。您不大过敏,糖尿病不严重。有结石,平时多喝点水。”裔鹤武越发信服:“不假,我肾结石;原来切过胆囊。”“按您的年纪,这些都算正常。放宽心,对不懂的人的话不要轻易相信。”银汉站起来说,“大爷,我不能再谈了,上不来气,得睡去。”裔鹤武颇歉意:“不说了,都睡去。”
今天起得太早,奔波一天没消停。躺在床上依然劳累,胸口憋闷呼吸困难。坐起来好一点,再躺倒还是憋闷,是肺出了问题。高原上不能适应,事实证明还得打退堂鼓。躺下睡吧,总不能不睡觉。憋闷痛苦中朦胧有些困意,忽然外面喧哗,有人震天价拍门:“裔老爹,快开门!”“没法活了。”银汉直惊得呼噔坐起来。
裔鹤武还没睡:“谁啊?”“裔老爹,我是恩冕。李处长在家吗,快让他给看看,富贵家的没气了。”一队人用门板抬着一个女人进来,急急地商量着放哪。裔鹤武说:“抬屋里去吧。”恩冕说:“不兴进堂屋,搁厨房里吧。”众人七手八脚抬进厨房,一个年约四十岁,头发乱糟糟,面黑而晦气的邋遢男子抓住银汉的手说:“神医,救救我屋里的。”厨房小,众人摩肩擦踵,七嘴八舌的。门板上躺着的妇女四十岁左右,颇壮,脸色紫红,连脖子也红得发紫,却呼吸微弱,几乎看不出来。瞳孔正常,颈动脉只有极细而艰涩的脉动。气色是热像,身子却凉了。
这是什么病?银汉一筹莫展,只好掐住她的内关和百会穴急救,同来的一个学生摸样的男孩一边哭一边掐妇女的人中。足有半分钟,妇女一点反应也没有。银汉问邋遢男子:“她平时有什么病?”邋遢男子张嘴说:“什么病也没有,壮着呢。”“什么原因造成的?”邋遢男子不吭声。银汉又问:“怎么不送医院?”邋遢男子说:“送去了,镇卫生院说没救,让抬走。”“这病怎么得的?”“中午还好好的。两个娃还小,她要是没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俺把房子卖了也要感谢你。”银汉摆手说:“说要紧事,什么原因造成的?”“没原因。”邋遢男子声音低了下去,眼神躲闪。银汉追问:“发病前她在干什么?”。“她……她做饭。”邋遢男子迟疑着,终于说出几个字来。“接着说。”男子却没了动静。
银汉此时极其不舒服,刚才的惊吓让他几乎晕过去;心脏仿佛在胸腔里待不住,躁动如脱缰野马般直要奔出。头阵阵发晕,浑身哆嗦,冷汗流了下来。暗暗叫苦:这里没有帮助诊断的医疗设备,没有抢救器械及用品,没有化验条件,没有药物。灯光都那么昏黄,连病人皮肤的颜色都看不真切,如何救人。而这个身为知情人的病人家属活像个不招供的贼,让人那么努心、费劲。银汉说:“这个时候别让我猜迷了。你再不吭声,她真的没气了。不想说你就抬走吧,我也没办法。”邋遢男子忙说:“别、别。你看她该怎么办?”银汉怒道:“什么原因造成的!”恩冕说:“富贵别瞒着了,快说,晚了后悔呀。”富贵猛一甩头说:“她骂我!骂着骂着,她就……”银汉点头:“气厥过去了。她叫什么名字?”“孩他妈,人家都叫他富贵家的。娘家姓张,大号张翠花。”富贵急得一头汗。
银汉两腿不听使唤,近前两手按着门板,用胳膊支撑着身子附身对着那妇女的耳朵大声说:“张翠花,醒醒,张翠花!”张翠花无声无息,众人像一群泥胎。银汉对富贵说:“把她袜子脱了。”转身寻找锥子之类的东西而不得,真恨这次出差为了轻装而没带医疗盒,一时心烦意乱。急躁间听见富贵怯怯问:“脱袜子,还脱鞋不?”银汉耐着性子点头说:“脱。”忽然看见灶台边有瓶粗牙签,抓过来抽出一根。镇定了一下自己,尽量大声喊:“张翠花!再不醒你就完了!”银汉此时两臂失血一般不听使唤,两手颤抖着握住牙签,猛扎进张翠花的涌泉穴。张翠花哆嗦一下,喉咙里咯隆一声。银汉猛拔出牙签,张翠花又咯隆一声。银汉来到张翠花头侧,拍她的左上臂,对着她的耳朵说:“张翠花,大声哭,大声喊,哭出来!喊哪!”张翠花开始喘息,忽然又停止。众人都失望懊丧,却忽听张翠花声嘶力竭嚎叫起来,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