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银汉对彩娟说:“我一个人在这里可以,你回家睡去吧。”彩娟话不停,到九点半才走了,屋里只有银汉和梁大爷两人,真安静。十一点半也没见明山回来,梁大爷辗转反侧明显不安。接着就震天动地、连续喊了四声“明山”,震得玻璃都跟着共振。银汉捂住耳朵说:“大爷,你不能这么大劲喊,你的心脏受不了。”大约过了十二点,明山才笑嘻嘻回来,与父亲挤在一张床上睡了。
窘迫间银汉心脏越发难受,但最终睡着了。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个梦:碧喜和来俏月扛着包过来说:“银汉,走,咱们回岭东去。”银汉跳下床就跟着走,转眼间来俏月和碧喜都不见了。恍惚间仿佛与彩娟走在荆棘堆满的窄而深的沟里,上面露着天,有狗熊过来看。银汉对彩娟说:“咱回去吧,狗熊来了没地方躲。”彩娟说:“不要紧,它不过来。”“一旦有火,会烧死在里面。”“烧不过来。”
银汉一直忧心,却摆脱不了困境。恍惚间到了战地,一个女孩失血过多有危险。银汉于是给她输了血,那女孩脸色红润起来,微笑着睡着了。银汉得到了输血的报酬,是用一张纸托着的半杯淀粉透明稀粥。银汉两手捧着喝了,彩娟沉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银汉又渴又饿,见有一家“瀛东料理”饭店,里面卖饼。人很多,都在排队。银汉也过去排队等着。到了跟前,先交了钱,饼递过来,银汉伸手端过来,后面有个女的也伸手端,却落了空。银汉就先递给了她,自己等下一份。结果饭店收摊子不做了,自己的钱也白交了。那女人告诉银汉:“你的饼在贪污犯家。”银汉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进一个大院落,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走进厨房,发现这里是庞垒的家,各种设施满满。大操作台兼大饭桌上面尘封脏兮,油渍到处可见。下水道满了,垃圾堆得走不动路。透明橱子里面放着面条等食品都是开着口的,已经发霉脏污。厨房操作台旁边还停着那辆黑色马自达轿车,但也是朽败脏污:车门锈蚀坏了,掉落靠在车上。
银汉拔脚往外走,仿佛走在容里路上,想着上班时间到了,就直奔公安局大门而来。入内,依稀记得局办公楼里面的鉴定中心,就顺着路走进来。整个办公楼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仿佛真空一般。来到自己最初的那个办公室前,见门前站着一个黑影,仿佛畏惧银汉,一闪身就进了办公室。银汉毛骨悚然,飞奔上前去捉,撞开办公室门一个箭步窜进去,大喝一声:“嗨!”
银汉忽然醒了,依然躺在病床上,浑身无力一身汗,心脏在胸腔里突撞得只想吐。天亮了,梁大爷蜷缩床头墙角处咳嗽一声。明山醒了,下床出去了。
护士来给输液,彩娟还没来。自打一输上液银汉就更加难受,陷入窘迫混乱。彩娟来了,带来了小米饭和包子。银汉说:“我够死了,不能活。”彩娟说:“快点吃饭,要不输液反应。”银汉喝了半碗小米饭就再也吃不下。护士长进来说:“修窗帘,打膨胀螺丝会很响,给你们换一个病房。”梁大爷去了东边病房,银汉挪到对面。进屋后意识开始混乱,往床上一倒就动不了。“不滴了,你别动。”彩娟说,“还得找护士重新扎。”言未毕,工人打膨胀螺丝,放炮一样“砰砰”两下,银汉顿时受不了,赶紧捂住耳朵。紧接着外面人声鼎沸,医生、护士一阵乱跑,明山媳妇惊恐喊:“明山!”接着明山震天动地大声哭喊:“爹呀!”
银汉喝下的半碗粥一下喷出老远,瘫倒在病床上。彩娟哎呀一声愣住,银汉微弱地说:“快去喊医生,这里不能治,转到市立医院去。”詹医生跟着彩娟过来说:“你们先去,手续回头再来拿。”赵医生跟着郭医生走进来说:“看来他是对的,是波闰由德森症候群。”郭医生对银汉说:“我们也知道是波闰由德森症了。”说话间,银汉天旋地转,闭着眼吃力地说:“彩娟按住我,床要翻了。”詹医生往外就跑:“护士长,快点降颅压!快!”
彩娟镇静一下,打电话把扈美芹以外的所有亲人都通知到,然后弄来担架,把银汉从三楼顺楼梯抬下来。救护车开动,彩娟急切问:“银汉,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我吗?”银汉动了一下,微微摇头。碧喜哭着说:“银汉,你可不能就这样撒手。你的设计还没出结果。”银汉慢慢清醒过来,说句“杜鹃啼血血东流就正常”又昏迷过去。李惠慈临终的情景又重现,碧喜越发恐惧:“银汉,你怎么办?”
银汉已经完全昏迷,外界的信息一概不知,身体内部的感觉却无尽头的难忍。天地都在颠簸,地狱般的感受使得他近乎没了气,只剩下求救意识还力不从心。想动一动,心却无一丝气力;想睁开眼,思维被毒素的不可抗拒力死死禁锢住,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紧,蜷缩在生命光团中一动也动不得。
激乱的思维像天地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妖魔鬼怪像洪水猛兽一样遮天蔽日以盖住万物的猛势一齐压过来,瞬间微弱的生命就要消失在无尽的魔障中。生命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景?置身于一片混沌和迷茫之中,分不清上下左右、南北东西;不知是抬升还是陷落,无处着力,更不知如何收发。身躯变得千钧之重,千钧之躯系在心上,而心只有一根发丝系在微小的、若明若暗的生命光团中。仿佛一丝一忽的力量就能坠断那连结宝贵生命的一发,坠入千百亿年的混沌黑洞中。那是永无光明的地狱,万劫不复的深渊。天际蕴含着万千冷酷、万千悲鸣、万千苦痛;物质陨坠,精魂横飞。无与伦比的窘迫是千百亿倍的炼狱,生命光团靠本能执著努力地提携着那颗奋力挣扎的心,无助地企图摆脱下滑的引力,不使其坠入不可抗拒的黑暗中。心颤抖得厉害,越来越无力,最终难免所有努力都归于放弃。
监护室内,中年万医生、黄医生和青年徐医生议论李银汉的病情。张博林快速走进来,遗憾地说:“呀,还真是他。”徐医生问:“张老师认得他?”张博林说:“从前跟我一个科室,后来他调走了。”黄医生问:“很可惜一个人?他有什么不一样?”张博林说:“他满满的正能量,每次看到他我都很感动。我想他来到这个世界就那么忙碌,给这个世界带来的都是贡献,关于他的一切,总是那么专业、精彩和神奇。怎么病成这样,太惨了。”万医生说:“劳累过度免疫力低下是主要原因。”张博林说:“这个病例并不少见,咱们医院今年就见过好几个。病情发展势头凶猛,应激反应控制无效,往往突然心衰,有时候伴发脑出血。”徐医生说:“刚才检查,颈椎没有明显的僵硬,属于正常。”张博林说:“这不正常。李银汉有童子功,他的关节活动范围应该比正常人大得多,但是检查的时候却没发现优势,这就是强直。”护士说:“血压没有了,脉搏消失。”
彩娟隔着监护室紧闭的玻璃大门往里看,里面氛围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彩娟心里叨念:“老公,你千万别扔下我们。”下午三点,银汉开始强烈抽搐。晚上九点,血压又消失,又抢救,六个小时才缓过来。
凌晨,护士对彩娟说:“你看一眼去吧。”彩娟连忙跟着护士进了监护室。这里没有一丝生气,耳中听到的是设备的嗡嗡声,眼中所见的是沉重地摆放在屋子各个角落的带有各种各样长短不齐的管子电线的抢救器械、复苏设备,让人心里更加没底。接着往前走,看到了最让自己关心的病床,洁白的床铺上躺着面色苍白又消瘦的银汉。彩娟在床边轻轻喊,银汉勉强睁开眼看了看彩娟。彩娟惊喜,问:“看见我了吗?”银汉又昏迷过去,之后就一直不醒。
一个护士喊彩娟:“黄医生找你,来一下。”黄医生开门见山说:“你们的病号情况不好。抢救时间越来越长,效果也越来越差。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清洗液把病毒置换出来。危险不小,成功率不到三分之一。用还是不用,尽快权衡一下利弊,没有时间再等。”彩娟忙去找张博林:“张老师,这个办法能救过来吗?”张博林说:“用,还有一线希望,情况你也见到了,随时都会衰竭。”“听医生的呗,也没什么好法子。”彩娟签了字,推开监护室门就进去。
抢救的机器正在工作,红色的血液和白色的置换液在管道里像两条奔腾的小河在水晶般的冰山里波荡。银汉的头无力地枕在枕头上,两拳攥着,其中一只拳头还压在心口上,手腕因抽搐而瘀血。彩娟一步也不想离开,出神地端详着他像汉白玉雕塑一般洁净苍白的面容。要是没有那两个雀斑,他就更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