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郑新帝登基,改元简文。
简文元年,就如正明四十年一般,仍旧是一个乱世初显的模样,不过相较于战火连天的正明三十九年,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江南诸州号称鱼米之乡,与蜀州、两湖、江浙等地并称为大郑粮仓,可随着连年征战,大郑对于以上几个地方的赋税也是一年重于一年,竟是有竭泽而渔的势头。
正明三十九年,太湖曾经有过一次水灾,冲毁了湖堤,虽然不能与北边的青河决堤相提并论,但也是让十几个郡县百姓沦为无家可归灾民的滔天祸患了。
偏偏此时正值徐林大军出塞,讨伐草原叛逆萧煜,郑帝根本无暇关注这儿,非但没有及时赈灾,反而是将粮食从江南等地大肆运往西北边关。一时间,整个湖州饿殍遍野,背井离乡者不知几何,而大水之后又有瘟疫,到了正明四十年,湖州已然是十室九空。
到了萧烈当政,秦政大军逼近东都,萧烈为了维持兵力,非但没有减免赋税的意思,反而是更加变本加厉地从江南等地抽调赋税,而且同时还督促河道总督要加紧修缮河堤。
时任河道总督的袁锋无奈,只得强拉壮丁,不顾民夫死活,日夜赶工。至于这些倒霉的可怜人,不但要面对凶身恶煞的监工们手中的鞭子,还拿不到一个铜子,就算吃顿饱饭也是奢望。每天都有倒毙在河堤上的民夫,一时间江南等地甚至有血肉筑河堤的说法。
江南地区暗流涌动。
太湖湖堤处,还剩下的不足一千民夫早已是怨气沸腾,毕竟在吃不饱的前提下,还要在鞭子下从事超出身体承受能力的劳作,换谁也不可能心平气和,而看守他们的二百兵丁,除了监工,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若是让他们上战场,恐怕只消二十骑西北骑兵一轮冲锋,就要被杀得大败亏输。
此时有两名青年正趴在湖堤不远处的乱石之后,望着正在挖掘淤泥的民夫,其中一人说道:“定忠,昨晚上的事情没有别人知道吧?”
说话之人是典型江南人,面貌清秀中带着几分独属于江南的婉约,体型消瘦,若是能将身上服饰换成锦衣华服,怕是要被赞一声好一个富贵公子,有名士风范。
而另外一人则是典型北人,面容棱角分明,体型相较于自己的同伴,也能说是颇为雄伟,对于同伴的询问,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先前说话之人看了眼自己这个绰号闷葫芦的同伴,轻叹一声,嗓音轻柔,比之男子柔雅,比之女子又要低沉,若是遇到个有龙阳之好,恐怕只是听见声音,就要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他说道:“陆伯那里已经筹划好了,就等咱们这儿的一把火了。”
生有北人相貌的年轻人惜字如金道:“来了。”
相貌清雅,本名叫做的魏献计的年轻人朝湖堤方向望去,只见一队民夫已经挖到他们预先定好的地方。
魏献计轻声道:“定忠,这次就要看你的了。”
本名的张定忠的年轻人脸色坚毅,轻轻点头,然后摸了摸自己背后那张牛角大弓。
魏献计望着那些已经开始挥动手中工具的民夫,喃喃自语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
张定忠凝神屏息。
此时在湖堤旁,几名民夫忽然发现好像在淤泥之下有什么东西。
“底下好像有东西。”
“真的假的?”
“不信你看。”
“吆喝,还真有东西,要不咱们给弄出来瞧瞧?”
“好,好,大家一起动手。”
一个木讷汉子率先动手,说道:“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使劲。”
众人齐声应是。
“一!二!三!”
“一!二!三!”
“一!二!三!”
“起来!”
“这是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个人,是石人!”
“等等,这石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了?”
“一只眼!这个石人只有一只眼!”
霎时间,骤然安静下来,十几名民夫围着这尊独眼石人面面相觑,其中几人更是脸色阴沉,脸色变化不定。
还是那名木讷汉子环顾左右后,首先开口道:“大家都听说了吧,前些日子流传的那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太湖天下反。”
众人默默点头,即便有几个眼神畏缩的人,在看到同伴们的反应之后,也只好随了大流。
木讷汉子说道:“如今世道艰难,官府鱼肉白姓,把咱们弄得家破人亡不说,还要让咱们来给他们修湖堤,官府是什么做派,想必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每天都有人被活活累死、打死,再这样下去,恐怕咱们也熬不了多久,不过苍天有眼,让咱们挖出了这尊独眼石人,正好应了那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太湖天下反,这是天意如此!”
说到这里,木讷汉子朝人群里的几个脸色阴沉之人隐秘地用了个眼色,一名年轻人当即喊道:“张大哥说得对,官府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反正怎么也是个死,不如咱们干脆反了!”
“对,反了他娘的!”
“反了反了!”
此时终于有几名监工发现了不对,拿着鞭子朝这边指着,一边走来一边大声喊道:“这边怎么回事?不好好干活,不想活了是不是!?”
木讷汉子分开众人,脸上浮现起一丝谄媚笑容,“小的们这就去干活,大人息怒,息怒。”
说话间,木讷汉子距离监工已经不足三丈距离。
监工举起手中鞭子,正想要给这帮河工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木讷汉子身形暴起,一手捏碎了他喉咙。
在木讷汉子动手的同时,另外几名汉子也从腰间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另外几名监工一刀刺死。
木讷汉子高声道:“弟兄们,朝廷不给咱们活路,那咱们还养着这个朝廷干什么?反了他娘的!”
“对,反了!”
“反了!”
一名身着红色战袍的校尉,望着群情激奋的民夫,嘴唇蠕动,“反了,反了,真是反了。你们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啊,等着这帮反贼来杀啊,还不快点给我杀反贼去!”
就在这时,张定忠从乱石堆后猛然跃出。
手中牛角大弓如一轮满月。
下一刻,这名红袍校尉被一支羽箭瞬间穿透头颅,脑袋随之向后仰去,而羽箭去势不减,穿透校尉脑袋后,又狠狠钉入校尉身后那人的胸口才止住去势,但尾羽仍旧颤动不休。
张定忠面无表情,再度弯弓搭箭。
这一箭将一旁副尉射落下马。
本就没怎么经历过什么战事的二百兵丁瞬间哗然。
张定忠从腰间的箭囊中再抽出一支羽箭,居高临下,又是一箭射出。
射杀一名伍长。
此时的九百民夫则是士气大振,手里举着各种工具,一齐朝这些兵丁们涌来。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群龙为首的二百兵丁四散而逃。
魏献计从乱石堆后走出来,说道:“定忠,咱们走,去白鹿庄和陆伯他们会合,这儿交给张大哥他们就够了。”
手持牛角大弓的张定忠默默点头,将牛角大弓背在身后,与自己好友一道朝反方向而去。
此时在太湖二十里开外的白鹿庄大堂中,一名白发白须的老者高坐主位,在他的左手臂上绑着一条红色长巾。
坐在下位的则是一名面容严肃的中年人,他抬起头,朝外面看了一眼日头,说道:“陆伯,主人的话我已经带到,您心中有数就好,至于其他,主人说您可以全权做主。”
老者点了点头,说道:“你回去禀告家主,只要再给我三个月时间,我就能让整个湖州遍地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