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樗!”云无心惊叫一声,不停地摇晃他,“小樗你怎么了?”
玉麒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
“痛,痛……”云樗双手抱头,不住地在地上打滚,“杀了我,杀了……”
笛声忽然变得迷乱起来,仿佛奔跑在夜色里的醉汉,又仿佛在黑夜里四散惊飞的寒鸦。这一刻,长鱼酒和桑柔同时感到一阵痛苦猛然袭来,从落雪蝙蝠噬咬留下的伤口处一直延伸到四肢百骸。
“你们……你们怎么了?”云无心被眼前的突变吓得六神无主。
落雪狱中一时惊叫声连连,痛苦的**到处可闻,死神躲在角落里狞笑。云无心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吹笛的玉麒以外,整座落雪狱就只有她一个人还没有任何反应,除了她依旧神智清明,所有囚犯都在玉麒的笛声中痛苦挣扎。
“你……你要做什么?”桑柔强忍疼痛对玉麒喊道,“你这般折磨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落雪狱中哀求声连连,令人不忍听闻。
玉麒笑了。她放下骨笛,用魅惑的声线道:“可以。不仅放过你们,今日我还要放你们出来。来人!”
笛声息了,哀求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囚犯们一听见自己即将被释放,眼中立刻迸发出了生机的光芒,一个个激动得手舞足蹈。
“她竟要释放我们?”云无心一头雾水,“我莫不是听错了?”
桑柔坚决摇了摇头,道:“不,不对,这其中一定有古怪。”忽然,她的表情凝固了。一股奇异的酸麻感从她体内升起,然后一点点,逐渐蔓延扩散到四肢百骸。
疼痛,麻木。这一刻,她只觉得这副躯体不再属于她自己。
“怎么回事!阿酒!”她无力地呼喊道。
长鱼酒同样深陷在这一股奇异的酸麻感中,无法抽身而出,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下来,一直滴到肮脏的地面上。
然而在他体内根本就不止有一股力量,而是两股。两股力量相互撕扯、撕咬、斗争,夺取这副躯体的控制权。在如此强烈痛苦的冲击下,长鱼酒整个人只得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神色扭曲。
“阿酒,你怎么了?”桑柔强忍痛苦,爬到他身边,“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长鱼酒大吼道:“离我远点!”
落雪狱守门的狱卒过来,将牢房的大门打开。
“各位,都出来吧。在这鬼地方呆久了,也该出来透透气了。”玉麒朗声大笑道,“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我辛辛苦苦筹划了这么久,冒着生命危险演了一场又一场戏,为的就是今日一战!”
“轰”地一声,门开了。一个个江湖侠士失魂落魄地走出监狱。没有一丝重见天日的喜悦,他们的神智已经不在,剩下的只是一台冰冷而强悍的杀人机器。
桑柔感觉自己的双腿正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随着那些被放出来的江湖侠士一道,在玉麒面前排成整整齐齐的两列。
长鱼酒兀自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被自己双脚带离了原地。
“轰——”
落雪狱的大门升了起来,久违的日光透进来,照在囚犯们麻木而僵死的脸上,照出一股沉沉死气。
云无心跟着云樗悄悄混迹在江湖侠士之列。
这时,大总督走了进来,跪在玉麒面前,恭敬地禀告道:“启禀夫人,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大半座山庄。属下已命人将主殿围了起来,慎到无处可逃了。”
“事实上他也不会跑。”玉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是绝对不会抛弃他一手建立的山庄,独自溜走的。那些自称君子的人,总要做些像君子的事。”
大总督低声应道:“夫人所言极是。”
“哈哈哈!”玉麒仰天大笑,“今日果然是良辰吉日。随我一起吧诸位,去完成你们没能完成的任务!杀了公子慎,可怜的遇乞还在山脚下等着你们,哈哈哈!”
“是,夫人。”
“轰——”
通往主殿的闸门缓缓升起,机械摩擦发出的“咯咯”声,似乎昭示着一场血雨腥风即将拉开序幕。
玉麒迈着优雅的步履率先走入甬道,她灰色头发下一双眼睛奕奕发光,却怎么也掩盖不了眼眸深处的憔悴与疲惫。两眼空洞无神的江湖侠士跟从她鱼贯而入。大总督殿后,神色飘忽不定。
长鱼酒也在队伍之中。他死死咬紧牙关,努力从眼中挤出一缕清明的光。
黄昏。霞光烂漫。
绚烂的夕阳一直延伸到天际,烂漫霞光映照着鲁国都城人潮涌动的繁华大街。
夕阳本是很美的东西,却又象征着某种结束,于是对于夕阳这种东西,人们总是又爱又恨。
吴起独自一人行走在那条他已走过无数遍的,回家的大路上。这个家,是他和田玉儿的家,承载着他们一切温馨的回忆。
他有些犹疑。
长到这个岁数,他已鲜少犹疑,因为举棋不定的最终结果,很可能就是无子可下。
但是今日,他还是犹豫了。
夕阳斜斜地照进来,映照出粼粼飞舞光斑。他顿了片刻,仍是抬脚向家中走去。
旬月前,他被鲁国国君封为镇国大将军,一夕之间平步青云,战袍加身,威风凛凛,似已将全天下都握在了手中。。
但很快地,风言风语随之而来,就像牛皮糖一样死死黏着他,走到哪里都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说!他们是如何议论我的!”
“回……回将军,他们都说……你夫人是齐国人,你的心必定是向着齐国的。齐鲁两国共处一界,向来水火不容。你此番当上大将军,实际乃是齐国人策划已久的大阴谋。还说,还说您其实就是齐国在鲁国安插的一颗棋子,一旦掌握兵权,就会与齐国里应外合,消灭鲁国……”
“混账!”吴起拍案怒骂道,“小人与谗言,就像野牛身上的牛虻一样,永远都甩不掉!”
“将……将军,小的刚得到消息,说公玉、叔、蔡三家已联名上书鲁君,陈述利害,请求撤换您的大将军之位。”
“那,国君怎么说?”
“国君将信将疑,约莫还在犹豫之中。”
“知道了,你退下吧。”
低沉的声音为夕阳蒙上了一层阴影。眼下,他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愁肠寸结,但他随即又握紧了拳头,仿佛终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随即又被他否决了。他站在一个岔路口,摇摆不定。
摆在他眼前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两条路,一条带他回家,一条带他远走。他站在岔路口,久久难以决断。
大街上车流如织,人来人往,他穿得很普通,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位高权重的鲁国大将军,这个引发举国议论的大将军。原来即便位高如吴起,在面对选择之际竟也同平凡人一般无二,就像墨翟也曾站在岔路口,忧伤彷徨。
吴起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家的路,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条路其实是在带他离家远去。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时光洗礼和岁月打磨,那双不听话的腿最终还是将他带回了自家府院。
“回来啦?”田玉儿还是如往常一般,热络地招呼他,替他脱去身上冗余厚重的冬衣,“今日累不累?”
吴起强装笑颜摇了摇头,“还好,不累。”但那双眼中依旧控制不住地流露出疲惫之色。
静默良久,田玉儿忽然问道:“怎么不说话?”
吴起沉默。
田玉儿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你的脸色很不好。”她柔声道,“出什么事了?”
在那一瞬间,吴起忽然有了退缩的念头,不过毕竟也只有短短一瞬。
“又受那些老家伙排挤了?”她自顾自地说道,“我爹说这对年轻的士大夫是常有之事,多忍着点就好了,把这当成一种历练。如果心里实在憋屈得难受就回家嘛,跟我说说话,应该会好受些……”
吴起叹了口气,从背后轻轻拥住了她。田玉儿继续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伤心了就回来,看自己喜欢看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像我现在这样,不依赖任何人活着……”她握住了吴起的手,“其实人活着的最大目的,就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不论出将入相还是寻己所爱,我们希求的都不过是那份简单纯粹的欢喜。你若能这么想,自然也不必为那些老家伙劳神费心了。”
“你说的不错,不过就是那一点纯粹的欢喜,可我却要付出一生的代价去追寻。”吴起将头枕在田玉儿肩上,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那是因为你太不知足了。”田玉儿道,“整日诚惶诚恐地东走西顾,唯恐停下来虚度了光阴,白白浪费大好年华。或许你可以试着驻足片刻,没准儿心里就好受了。”
“不。”吴起痛苦地摇头道,“我没法停下来!一刻也停不下来!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我觉得无趣,不,是恐惧。我不知这到底是何缘故,只知道自己一刻也停不下来。”
“这是因为当你停下来的那一刻,你最贴近自己的生命。”田玉儿的唇在他而耳边翕动,吐气如兰,“这一刻,时间被拉得好长好长。而你没有勇气面对那样的自己,庸庸碌碌几十年,却只留下一片荒芜的生命。你害怕了,只得接着赶路,一刻也不敢停下来。”
吴起又沉默了。
沉默在这片大地上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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