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祭品也被推下水,岸上空了一大片,唯有宽阔高耸的祭台依旧孤零零立在江畔。
那些原本活生生的人都已经化作虚无,融入苍茫虚空,变成精灵飞走了。
湘鬼祭祀临近尾声了。丑陋的老女巫依旧不知疲倦地跳着祭舞,枯瘦的身躯似乎随时会散架。
桑柔恶毒地希望她现在立马死掉。
“皇天后土,日月昭昭。星辰浩瀚,江海无极。泉路辽远,魂一夕而九逝。春之兰兮夏之芷,秋之菊兮冬之梅,望孟夏之短夜兮,哀亡者之渐远。愿逝者安息,忠魂永驻,魂兮归来,长无绝兮终古!”
随着祭台上的男人念完祭词,这场祭湘鬼的华丽庆典终于落下帷幕。
滔滔江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只是不知要流到哪里去。寒风簌簌,吹得人心冰冷绝望。从生到死,整场秘密祭典前后不超过两个时辰。
木屋里一片默然。听者纷纷垂头,似是被这个故事震撼到了。
谁也想不到,在这么一片乐土上竟还存有此等泯灭人性的罪行。表面看去是那么得漂亮精致,实际上却狰狞得令人心寒。
许久,云樗终于打破了沉默。
“然后呢?”他轻声问道,“他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啊……”桑柔闭上了眼睛,细细回忆着往事,痛楚悄悄爬上她精致的脸颊,“后来,他在江边坐了很久很久,然后独自离去了。没有人拦他,当然也没有人拦得住他。他带着对九嶷空桑的痛恨,毅然离开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一走就是三年,三年无音讯。没人知道这三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但毫无疑问他堕落了,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冥界百鬼。”
“在他走后一年,爹爹离奇染上怪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死状惨不忍睹。族人纷纷猜测此事和多年前的‘湘鬼吃人’事件有关,但谁无法道明确切原因。再往后……就没有往后了。直至昨天晚上,招魂夜,桑彻潜伏于九嶷后山,趁着所有人放松戒备的当口回来寻仇,带着一柄邪恶的剑,以及用他自己的鲜血炼制的鬼物。幸得长鱼先生舍命相救,不然我现在早已成了他剑下一缕亡魂了。”
“是啊!曲生,你现在是空桑的大英雄喽!昨夜你不但救了桑柔,也救了我和阿驽,挽救了整个空桑的命运!”云樗兴奋地咧着嘴,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不过话说回来,你昨晚那副紧张的样子可真是吓坏我了,当时还以为你被水鬼附身了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害得我跟阿驽担心了你一整晚。”
“就是就是!”阿驽连连点头,“尤其是某人,咳咳,连觉都没睡,在屋里瞎闹腾了一晚上,害得大爷我也心慌慌的,愣是一宿没合眼。”
“你瞎说什么呢!哪有这事!”云樗恼怒地瞪了阿驽一眼,阿驽回敬他一个鬼脸。
长鱼酒并没有露出一丝笑容。
尽管一夜间拯救了数百条人命,又成了空桑人人敬仰的大英雄,长鱼酒却似乎并不开心,他总感觉胸口闷闷的,好像有一团什么东西郁结在那里,堵得他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他缓步走到窗边,探出头,大口呼吸着屋外的清新空气,仿佛逃离了这个偪仄压抑的屋子,他才会感觉心情舒坦些。
他很后悔,非常地后悔。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犯了一个残忍的、愚蠢的错误。
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刽子手,是个冷酷嗜血的杀人犯。
为何要去逞能?为何要去做这无谓的英雄?是为了云樗吗?或是阿驽?还是为了屋里这个女孩的性命?
他仅仅只是一名过客,即便空桑全族惨遭屠杀,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也许他根本不该打败桑彻,而是该送桑彻离开,让其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可……即便他有心为之,桑彻又会甘心地听他话离开吗?
执著之人、为情所困之人、为仇恨填满之人,即使决定离开,估计也是不会走得太远吧。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一旦有了牵挂,就仿佛被缠上了一根无形的丝线,一辈子都要被这细线栓得死死地,怎么走都走不远哩。
长鱼酒深吸了一口气,一遍遍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只是出于无知,只是出于正义,他只是想要拯救那些无辜的、应该得到拯救的人,如此而已。
尽管他努力地安慰着自己,可他的内心依旧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似的,莫名不好受。望着窗外繁茂滋长的凤凰树,还有那挂着晶莹露水的马醉木,长鱼酒忽然就叹一口气。
说到底,一切祸根都源于罪恶,源于那场邪恶的祭祀。
“祭祀,原本是为了人,是让人过上更美满的日子,罪恶却使其本末倒置。”他长叹一口气,无尽的悲伤情绪在小屋里蔓延开来。
桑柔静静地垂头,眼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人民是神灵的主人,用人做祭品,还有哪个神会去享用?用大牲口进行小祭祀尚且不可,哪里还敢用人?这样的行为不仅对族人残忍无道,更乃对神灵的亵渎,如此倒行逆施,只怕是绝无善终的可能了。”长鱼酒淡淡道。
屋里的气氛一时冷寂下来,云樗和阿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桑柔幽幽叹息一声,道:“是啊,所有参与这场祭祀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神灵有眼,老天有眼,我爹第一个没能尽其天年,五十不到就死了。不知接下来,神灵的诅咒又会降临到谁身上呢?”
屋里的气氛更加冷寂了,就连一向活泼好动的云樗也低垂着脑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对不起,失言了。”桑柔悲凉一笑。
“没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云樗道,“曲生,你无需自责了,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忍见无辜族人惨遭屠戮而已,你比那些人高尚多了。而且,不管怎么说,你终究挽救了整个空桑的命运,也救了数百族人的性命,用一条人命去换那么多人的性命,总算不亏。呃……那个……巫祝大人,你也别太难过了……”
云樗停下来,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又接着道:“你想想看呐,所谓生与死,都是命里注定逃不掉的。无可奈何,不若顺其自然,就让他痛快地去喽!讲不定他在另一个地方过得很开心呢,至少在那里他就可与他的双亲团聚了……我想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吧,你对这方面的了解理应比我深刻才是。”
“喂!你可要说清楚了,哪方面啊?”阿驽兴致盎然地问道。
“呃……这个嘛……”云樗结结巴巴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给阿驽听。
“就是死亡啊、幽冥界啊,神鬼啊……巫祝不就是专门同死人打交道的嘛!”他挠着头道。
“不错。”桑柔莞尔一笑,丝毫不觉得云樗的话有哪里冒犯了她。
“谢谢你,云樗。我好多了。昨夜的招魂节举办得乱七八糟的,眼下族里还有好多事等着我去处理呢。对不住诸位了,先行一步,改日有空再叙。”
“行!行!没事!大人您慢走啊!”阿驽立刻屁颠屁颠起来,“大人,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桑柔优雅起身,足尖点地,轻移莲步,如惠风般翩翩然飘出了窗户,只留下阵阵紫云英的幽香和一个不知所措的阿驽。
“马屁精!”云樗悄悄地骂了句。长鱼酒没忍住,笑了。
“曲生你笑了!”云樗开心地拍着手。
先前不适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长鱼酒默默看着云樗,忽然觉得有这么个伙伴还真不错。
“咳咳!诸位,我打渔去了,日落再回,你们自便吧。”阿驽干笑了几声,红着脸匆匆下了楼。
“长鱼先生,明日我会吩咐人送药过来,记得按时敷用——”
和煦的惠风从窗外飘进来,带来空灵澄澈的妙音。大巫祝的声音仿佛是从时空的另一头传过来的,轻柔飘渺,亦幻亦真。空气里依稀残留着紫云英淡淡的芳香,沁人心脾,教人心神荡漾。
过了好久,云樗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她挺漂亮的,是不是?”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凤凰树,似乎有点不太开心。
长鱼酒愣了片刻,旋即勾唇一笑,凑到云樗耳畔戏谑道:“不漂亮,一点也不漂亮,满意了?”
“切!”云樗不屑地嘲了句,晃晃悠悠地下了楼,“我且出门逛逛,你好生歇息着吧!”
长鱼酒闲着没事,便在塌上浅眠了一小会儿。这般安逸闲适的生活他已经许久未曾体验过了。微醺的暖风吹来,吹起零星的几缕发丝。劳作者的欢歌笑语从窗外飘了进来,仿佛全天下最美妙的笙歌。
不多时,他听见有人“通通通”地上了楼,站在门口观望他。他睁开了惺忪朦胧的睡眼,见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女正恭敬侯立在房门口。
“长鱼先生,族长大人请你移步一叙。”
“好的,稍等一下。”
他点了点头,起身整顿整顿衣裳,然后示意少女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