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心事?”桑柔转过头来,美目中有淡淡华彩流动,“你不开心。”
她用了陈述句,似是有十足的把握。
“是啊……”长鱼酒苦涩地摇了摇头,跳跃的目光一直追随山的阴影而去,“一直都有心事。”
桑柔笑了,“在你之前,这个地方也来过许多心事重重的游子,或是仕途不顺,或是家国离乱,可当他们踏足这片土地的一刻,所有烦恼烟消云散。他们中的好几个最终留了下来,成为九嶷空桑的孩子,永久栖息在这片大地之上。”
长鱼酒摇了摇头,“显然,我和他们不一样。”
“是啊,你和他们不一样。”一只蚂蚱欢快地跳到桑柔的裙摆上,她扬起素手,屈指轻弹,将小虫弹回草丛,“你的心事似乎比他们要重很多呢。你的眉头永远皱着,你的眼里永远有阴影……我想,或许你可以闭上眼睛,尝试着忘掉这一切,这样你大约莫会好受些。”
“不可能的。”长鱼酒果断地摇了摇头,只把桑柔的话当了孩童的戏言,“记忆能剔除琐碎的小事,可有些人有些事已经深深烙在记忆深处,成为我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带着记忆活着。”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手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可断了一只手的人不也一样能活下去吗?虽然身体残缺了,但你毕竟也不会如以前那般痛苦了,不是吗?”
桑柔就好像一个三四岁的孩童,不论遇到何种新奇的未知事物,都要刨根问底掘出个缘由来。
长鱼酒瞥了她一眼,眼中露出落寞的神色。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淡淡地问道。
桑柔抬起头,用一种诧异的目光凝视着他,似乎并不理解这个问题是何含义,“这有什么好问的?你就是你,就是站在我我面前的这个人,除了这个人,你还能是谁?或者……要我说得再明白些?你是一名大义凛然的侠士,你是一个胡思乱想的小孩,你是一个总问些奇怪问题的疯子,怎么样?能够帮助你了解自己吗?”
长鱼酒一时无言。
他的问题再明白不过了,常人不可能听不懂,而桑柔,她巧妙地避开了这个棘手的问题。
“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他叹息道,“你到底是在对我装傻呢,还是真的很傻呢?”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直截了当让桑柔不要回避他的问题。
桑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仰起脸庞,任凭和煦的阳光在脸上恣意流动。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不要忘了,九嶷空桑世代居于湘江之畔,早已同外人隔绝,对于当今天下格局更是一无所知,即便你将自己的名号地位头衔一一告诉我,我大概还是不晓得你是谁,这是其一。你方才问的是你是谁,而非你是何头衔地位,我没能给出你想要的答案,所以你很失望。可在我看来,一个人的头衔地位不过是种象征罢了,跟我们身上的衣着没有什么两样,权当作一个参考罢了。我更关心的是你,你这个人,而非你的头衔和地位,这是其二。即便你是天命所归周天子,我亦不会对你俯首称臣。我是这里的大巫祝,九嶷空桑自然我说了算。”
她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笑颜鲜花般明媚,日光般清朗。
长鱼酒再一次沉默了,因为桑柔最后的那句话。
即使是周天子踏足这片土地,也不过是个游子罢了,要听这里人的话,要服从这里的规矩。
他曾幻想过有那么一天,所有人都以平等的身份坦诚相见,没有地位尊卑之分,没有资质高下之分,没有天子,没有国君,没有士大夫,每个人都是一块白绢,干干净净,安于这样安宁的美好。它们一层一层有序叠在一起,最终交织成一幅纯白色的画卷,普天之下一片素白纯透。可这毕竟只是年少时天真的幻想,历经那么多沧桑浮沉以后,他就再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了。
“那我的过去呢?你也不想知道?”他轻声问道。
日光一线一线向下移,石影不断交错着改变方位,几只松鼠轻盈跃上断崖,小爪子剥开草丛,把自己埋在里面晒太阳。
“不想。”桑柔果断拒绝了。
长鱼酒并不意外她的拒绝,但他想知道原因。
“不了解我的过去,你如何能了解我这个人?”
桑柔低下头,幽幽叹了口气,“我看你来到空桑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的,凝云不散,脸上很少有笑颜。我想……你的过去一定有许许多多伤心事吧……既是伤心事,又何必再提起?”
“要说有多少伤心事,倒也不尽然。事实上在我生命漫长的二十几年时光中,到底也没发生过多少事。生命于我而言是无趣、苍白、单薄的,大多数伤心事都只发生在我的脑海中,每每当我想起它们的时候,就感到那极端扭曲的痛苦……”
长鱼酒闭上眼睛,似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你知道吗?我有想法,也有抱负。我想去做一些事情,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可我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整日活在担惊受怕的焦虑、痛苦与屈辱中,面对内心剧烈的挣扎煎熬,无论如何都难以得到解脱。”
桑柔静默地聆听着,时不时点下头,目光中流动着清丽的光华。她轻托香腮,倚在石边作思考状。
“我想我大概能理解你的痛苦吧……我也曾感受过。想要去做成一件事,但又无能为力,便只得成天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无端消磨宝贵的年轻岁月,却始终无法得到解脱。不过我想,我的痛苦大概没你来得那般深刻吧……”
长鱼酒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稍显颤抖,不知是否是因为激动,“不,你一定不会比我更痛苦……我从来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步都没踏出过,向来都是这样。不要误会,我不是一个闭塞的老顽固,更无意封闭自己,只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而已。”
桑柔眨巴着眼睛,似是在思考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纤长的睫毛在风中微颤,仿佛一只灵动蹁跹的蝴蝶。
“你知道吗……”长鱼酒望着山顶上飘忽明灭的光线,一时竟有些沉醉,“这么多年来,我全部的生命都是空白的,没有意义,我像一只丧家狗一样被人扫地出门,满身屈辱,没有任何可值得骄傲一谈的,没有任何功绩,没有在这世上留下分毫痕迹,当然也没有结出果实。无成!无成,这本身即是一种痛苦。”
桑柔沉默了。
长鱼酒向来沉默寡言,可今日他一席话竟深深触动了桑柔的心。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痛苦,却又总要不断同自己较劲。桑柔忽然有种大哭的冲动。
“你很痛苦,我明白,可……倘若我叫你别这么难过,你会听我的话吗?”桑柔拍着他的肩,试图安慰他,然而这么苍白的说辞,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怕是不会的吧,哎……想要不难过,实在是太难的一件事了。”
长鱼酒目光迷离地凝视着远方,看跳跃的光线渐渐消失在山的那一侧。
“你说,我究竟该怎么做?”他无助地闭上眼睛,微弱的语调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
“你问我?你问我该怎么做?”桑柔讶异道,“我并不比你懂得更多,更没有资格为你指路。不过作为一个旁观者,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两条可走的路。第一,忘掉过往,开始新的生活。第二,逆流而上,做经天纬地的事,让它们覆盖过往。”
长鱼酒黯然低下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有些事情,大概只有冷静下来,才有有机会想得通,想得透彻。
日光慢慢下移,巨石上的阴影也跟着挪动,从这边不慌不忙地移到那边。松鼠伸了个懒腰,抱起松果,一溜烟蹿得没影儿了。几只鸟扑棱着翅膀,在断崖的上空慢慢地盘旋,风在石罅中穿过,哼出一首古怪的歌谣,隐蔽的溪流发出温柔的声响,这一刻,万籁如此贴近心灵。
太阳慢慢移到头顶正上方,午休时间。田野里,辛劳耕作的农夫们将锄头一搁,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谈天说地,聊着晴朗的天气,聊着各自的妻子孩子。
从断崖上,长鱼酒望见的正是这样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尽管劳作是艰辛的体力活,他们却依旧快乐地生活着。
“谢谢你,桑柔……”他勾了勾嘴角,悄声说道。
桑柔笑了笑,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那就别沮丧了,欣赏欣赏九嶷山的美景吧!我敢打赌,这样的景色,你大概穷尽一生也不会见到第二次了,不如趁着大好时光再多看两眼吧!”
“是呀。”他笑笑,眼中情绪流转,“绝对不会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光阴不再来,盛年不再来啊……”
阳光下,断崖的对面立着很高很高的一座山,她是美丽无暇的姑射仙子,他是孤独的伯夷叔齐,他是文韬武略的姜太公。长鱼酒突然忆起了一首故乡的歌谣,那旋律如此熟悉,又如此贴近他此刻的心境。明丽的旋律似乎就在他耳畔回响,他不由自主就哼了出来: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在唱什么?”阳光下,桑柔轻声问道。
“嗯……是我家乡的一首歌。”
“你的家乡在哪里呀?”
“晋国,端氏城。”
谈到家乡,长鱼酒有些迷茫。
桑柔摇了摇头,“晋国?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山很高,天很蓝,没有流血。百姓善良勤劳、安居乐业,官吏恪尽职守、正直贤良。”
“当真这么好吗?”桑柔歪着头,好奇道,“这么好的地方,你又为何要离开呢?”
长鱼酒低着头,沉默不语。风从他的指尖滑过,发出古怪的呓语。
“那……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是什么意思?”桑柔又问。
长鱼酒促狭一笑,神色认真地解释道:“就是说今夜的星光很美,所以要抓紧大好光阴,好好享受春宵良辰,别让自己余生后悔。”
桑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儿的星光也很美,晚上我带你去后山看星星吧。”
“好。”长鱼酒伸出手,轻轻拂去桑柔发梢上的碎叶。
几片云飘来,遮住了一部分日光,于是九嶷山变得暗淡起来,她收起周身全部的光华,让自己缩回去。
桑柔转过头去,在长鱼酒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红了脸。
于是九嶷山轻描淡写的线条变得冷硬起来,也变得孤独起来,黑黢黢的大山重新拢上一层面纱,让人可远观却不可亵玩。不久,太阳又要落下去了吧,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晚上还有星星。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