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房门,薛浅芜抬目望去,不似院中别处那般轩丽壮阔,却也雅净别致。临窗摆着一张巨大的白玉象牙床,隐约泛着年代不浅的价值感,应该是梅老夫人新嫁来时的物具了。因是夏天,上面并未见有什么大红金线蟒引枕、条缛之类,只铺着碧竹色清凉堑花大席。
床前两侧靠墙处,设了一对梅花式沉褐色小几,左边几上摆着一些书籍茶具,并着香盒匙箸之类,右边几上摆着瓷白质美人觚,里面插着时鲜花草。八张银红撒花大椅,各四成排,对称整齐列在那儿,添了几分静穆。椅子后面,用蓝灰色的横帘隔着,隔绝了视线。
薛浅芜溜着眼看了一圈儿,却没见到老夫人在何处。
东方碧仁看她一眼,仍自拉着她的手,挑开了左身侧的帘子,轻轻喊了一句:“母亲,仁儿来了。”
薛浅芜这才看出,原来这是间极大的房子,以轻灵飘逸而又带些下垂质感的软帘,隔成了几重相对小的房间。帘子挑起,内置有一张八仙桌,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端坐在青缎椅袱的雕花洋木椅上,两臂搭在扶手上,额方脸正,发髻高盘,半闭着眼。
不知为何,薛浅芜的心底,忽然浮现出了旧社会大家宅院里的奶奶,就是这样端居正坐,目不斜视,最好再来一根烟袋锅,吧嗒吧嗒盛气凌人抽着,不经意地淡淡弹弄几下烟灰,霸道而敛掩的强势中,容不得世间其他任何美的存在。似乎除了她外,再没别的女人。
这个未来的婆婆,不大容易相处。薛浅芜脑海里,首先浮出来的,就是这么一句。
东方碧仁又唤一句“母亲”,梅老夫人这才完全把眼睁开,眼中带笑,三分慈爱看着她的儿子,漠凉的声音里有丝喜悦:“吾儿来了。”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薛浅芜一眼,哪怕眼神掠过一下也好。完全把她当做了空气般的存在,赤裸裸无视掉了。
你不看我,瞧不起我,我还不看你呢。薛浅芜心里哼哼着,把眼神斜斜的,不屑地投在了帘子上。
“母亲,我带她来看您了……”东方碧仁说着,笑看向薛浅芜,拉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对她说道:“激动得傻掉了?还不快快见过母亲。”
薛浅芜神思回过来,急忙挤出一丝甜笑,硬着头皮,端正地作了个揖,那声“母亲”卡在喉间尚未叫出,就听梅老夫人以淡漠略带鄙夷的口吻,眼神好像没焦距般,根本就没放在自己身上,道了一句:“还是免了,我可承受不起。”
薛浅芜就再叫不出口了,嗓子里仿佛被绠了一根鱼刺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东方碧仁作难了,对梅老夫人道:“丐儿她一路来京城不容易,就是为了给母亲您拜个安问个好啊……”言外之意很明显了,东方爷在斡旋着,试图撮合这一对儿婆媳,让母亲对薛浅芜有个好印象。
梅老夫人不冷不热地板着脸,皱着眉把话挑明了道:“若是作为你的朋友,想来京城做做客的,母亲自然大力欢迎!若是其他,比如打着攀高枝儿的念,吾儿可就让母亲失望了。”
这话字字如针,刺在薛浅芜的耳膜上。但她是东方爷的母亲,不能吼她,甚至不能据理力争,挽回尊严。
东方碧仁急道:“母亲,您不要先入为主,凭固有的念看待丐儿好吗?只要潜心相处一段时间,您就会发现她是多么自然性情,可爱知意……”
“论起可爱知意,她比得过素蔻公主吗?”梅老夫人咄咄逼人,以否定一切的架势反问:“她论及哪一点,能比得上蔻儿?”
东方碧仁答道:“这没有可比性,人与人的眼光、感觉不同罢了,儿臣偏是喜爱丐儿这种性格,难以自脱。”
“吾儿不要被妖女所迷惑,母亲从没为难过你!”梅老夫人对这件事的隐忍积怒,似乎压抑很久了,她道:“一个土匪泼皮娃儿,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不知怎么混搭上了一个鞋匠,学得两下不成话的活儿,赚得几两铜臭银子,以为身价就高了吗?”
看来梅老夫人,对她关注很久了嘛。只是这话,凌辱到了薛浅芜的底线。她凭智力吃饭,凭体力自生,赚的是坦荡银子,怎么能被说得如此不堪?说她倒没什么,反正自己的这脸皮,在尘世中蹭来蹭去,早已磨出厚厚茧子来了,但绣姑呢?甚至连东方爷都包括了进去!
她梅老夫人,花的就是正经银子,吃的就是踏实饭吗?不过是嫁了个富贵男人,得以尊荣罢了!她有什么资格,如此趾高气昂,贬低于薛浅芜,贬低底层劳动着的百姓?
薛浅芜的忍耐,被生生撕碎了,她刚想要拿出王八之气,与这养尊处优的梅老夫人理论一番,只听一声痛呼响起:“母亲!”
东方碧仁这简短截来的一句,让薛浅芜止住了。她吵不起来了。
不吵,并不代表彻底屈服。她不卑不亢着,与梅老夫人平视。谁的眼神更固执,谁的眼神更犀利,谁的眼神更凛冽,谁的眼神更老练,只有看谁胜出,谁败场了。
梅老夫人从没见过哪个女孩子,竟会有着这样穿透力的眼神,半分邪气,半分清澈,就那么斜斜看过来,登时就让人的气力,一点点往外泄。梅老夫人身子微颤抖着,不知是气,还是惊惧,竟指着薛浅芜,想说却又说不出半句来。
东方碧仁有些担心,走到梅老夫人身侧,用手抚着她的背,轻轻给她理顺着气息。
薛浅芜可怜地道一句:“我什么都没说,她就成这样了……”
“别在这儿卖纯,虽骗得过吾儿,我可不吃你这一套!”梅老夫人谴责着,神气渐渐恢复过来,对东方爷说道:“你带她出去吧,我想歇会儿……”
东方碧仁犹豫了一阵儿,牵起薛浅芜的手,沉重举步就要往外走。梅老夫人以嫌恶的口气,补充交代一句:“别再把她带进东方府宅半步!”
东方碧仁一滞,默不作声,带着薛浅芜径往外去了。如果丐儿一进这宅,就要受尽委屈的话,那就永不进好了。当然,如果母亲能够回心转意、接受丐儿、融洽相处,则是最好不过的了。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静静走着,谁也不想说话。东方爷想劝她,自己却也满心烦乱。
薛浅芜心里憋了一口浑气,低头随东方爷走着走着,忽然不想立即回新府了。这样回去有什么趣味呢,还不如散散心的好。
薛浅芜把身子一转,也不辨了方向,没目的往前直走了。
“你去哪儿?”东方爷紧跟着,生怕她个路盲,一不小心给走丢了。
薛浅芜闷闷道:“哪也不去,随意走走罢了。”
走过一座碧波荡漾的桥,前面乃是一处集市。人烟阜盛,酒楼林立,满目繁闹,东方碧仁眼见这样晃荡走着,也不是个办法。丐儿是个误打误撞的,万一走得再深入些,到了七姨娘的住处,不撞见倒罢了,若是撞见,又是一番烦闷尴尬。
于是对薛浅芜说道:“刚才走着走着,竟想起在烟岚城初遇时,你谴责那些黑心商人的场景来!还记得你是如何说那卖饺子的吗?”
薛浅芜回想了一番,摇摇头道:“我这个人,就是骂到兴头上时特别起劲儿,骂过之后就全然不记得了!”
东方碧仁摸着她的头道:“你说人家挂羊头卖狗肉,还吃出来了几根鸡骨头……”
薛浅芜想一想,似乎确有其事,说道:“我也没屈说他,他那羊肉饺子,叫羊肉饺吗?半点膻味都吃不出来!”
东方碧仁微微笑道:“真正入口的羊肉饺,是断断不能带膻味的!纯羊肉而去膻,那样的羊肉饺,才是最上乘的!”
薛浅芜听他这样说,抬头一看,太阳正在头顶。这才想起,原本是见婆婆去了,结果被扫出了门,连午饭都没混上。想想真是悲哀。经东方爷说起吃的,此刻觉得饥肠辘辘,分外难熬。
人生除了能把所有不快溺毙在死猪一般的睡眠里,还能溺毙在活猪一般的吃喝中,于是站住问道:“近处可有好吃的羊肉饺?”
“若是没有,我会特意勾起你的食欲吗?”东方碧仁说着,牵着她往左拐道:“前面有家‘李计饺子馆’,味道极让人赞!”
薛浅芜道:“反正饿得慌,无所谓了,就算是猪肉鸡骨头的,也当是绝佳的美味了!”
两人说着,就来到了李计饺子馆。这饺子馆,与烟岚城的那家,对比强烈鲜明,只看外观,就当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了。分为两层,底层四方宅基,顶部呈蒙古包型拢起,坐落于绿柳如烟之中,显得幽雅清静,神旷怡人。
早有伙计前来招呼,看到东方碧仁,自是欢喜敬重,同时还有一些局促,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东方碧仁打断他道:“二楼,给我们安排一处好座位。”
伙计问道:“是想临水,还是面柳?”
东方碧仁略想一想,说道:“就临水吧。”
“入得门口,靠着南墙,有一处好位置。”伙计带着他们上去,在光线充足明亮的大窗子下,安排二人坐了。
东方碧仁大约是这里的常客,对于屋内布局并不多么好奇,细细摸着一只古朴石头杯上镂刻的花纹,眼神只向窗外茫茫流水看去。孤帆远影,碧空逝尽,偶尔一阵风吹来,水气扑面,清新润意,胸中很是开阔。
薛浅芜却把一双眼睛,向四周打量着,不禁惊叹极了。
这二楼的窗子,好似现代的那种豪华落地窗,典雅巨制,每隔几步就是一扇。而且双面墙皆有的,不仅南面向阳有窗,而且背阴的北面也有窗。透过南面的窗,能看到苍水渺无际;透过北面的窗,则是层层晕染的绿,各种各样的树木,生于河畔上游转折之处,绿柳居多,形成一片浅浓绿波海洋。
薛浅芜看了这大体的布局后,再看看华丽丽的大窗子,不由想到,在古代的建筑水平下,设这么多的窗子,能不能撑住房顶的重量呢?哪天风雨急骤,会不会摧毁窗基,造成房屋倒塌呢?
正自深思,伙计把做好的饺子,端了上来。
顿时把薛浅芜吓傻了。不知道东方爷预定了多少银子的货,反正这些饺子,并没分成两份,而用一个玉色大盆盛的,足足有一锅那么多。薛浅芜向四周看一看,不知是因心理因素,还是确有其实,发现好几个人都在看她,含着很好笑的神色。
薛浅芜郁闷了,东方爷是嫌她吃得多,故意出她丑吗?他向来不是个饭量大的,却叫了这么多,就算把肚子剖开也塞不下啊。
薛浅芜压低声道:“你是想让邻桌们都看看,你带了一个多么能吃的妞吗?你让我丢大了!”
东方碧仁笑道:“如果我叫得少,你吃完了之后,意犹未尽,还得再叫一份的话,那个时候人家会说,这真个猪妞儿,一人竟吃了双份的!不就又是我的错了!”
薛浅芜道:“你这样狠心舍得的,弄这么夸张一个盆儿,比吃了两份还吸人眼光!”
东方碧仁好整以暇笑道:“这个无碍!最起码别人不知道这些饺子,是进你肚里的多呢,还是进你肚里的多!……如此说来,我是在给你保脸面啊!”
薛浅芜闻言,顿时无语,拿起筷子在他手背面上敲了一下,本来想给他些颜色瞧瞧,结果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响了一声。
这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几个人都在窃笑了,右边邻桌有个七八岁的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问道:“小姐姐,你的肚子为什么会响啊?是有娃娃在里面动弹吗?”
童言无忌,让薛浅芜的脸刷得红到了脖子根,羞死人了,这该怎么答吗?
要是个帅气男子,兴许她还可以挑衅一番,扳回一局:“怎么?你想不认账了吗?”然后赖个银子吃顿闲饭。可是面对一小姑娘,说得重口味了怕会教坏人家,说得太含蓄了容易引起误会,照实答吧又太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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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还是东方爷解围道:“她一看到漂亮的小妹妹,就会食欲大动……”话似完又未完,却是很巧妙了。
那小姑娘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娇脆说道:“那……姐姐趁着食欲好,赶紧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薛浅芜看着东方爷,眼里含着佩服而狡黠的笑,意思在说,你就能忽悠人家小姑娘。东方碧仁也不多说,夹了一个饺子,沾了水醋,放在她面前的小浅盏里,轻声说道:“尝个,可还合你胃口?”
那小姑娘凝神看着这幕,眼里竟噙满了泪水道:“大哥哥待你真好。”
“灿儿,不要打搅姐姐吃饭。”小女孩身旁的叔叔道。
小女孩扬起泪脸说:“我想妈妈了……三年前她丢失了,爹爹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叫做天上,很久之后才会回来……我按爹爹说的,每年在她种植的木槿树下,写一长篇书信,点燃成灰,她就能看到了……”
薛浅芜这才明白了,原来又是尘世间最常见、最哀恸人心肠的生死离别。
薛浅芜问小女孩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爸爸叫水无涯,我叫水灿灿!”女孩答道.
水姓?薛浅芜觉得好奇特。这时男人已吃完饭,带着小女孩告辞道:“小女顽劣无教,打扰两位用餐了。”
看着他们离去,薛浅芜对东方爷低声道:“就算你低调埋着头,把一张脸隐藏得好,但刚才那位水无涯,毕竟与你打了照面,怎没认出你呢?想在这京城里,有人不认识东方爷?这可真是奇事一桩!”
东方爷道:“那人不是京城里的。这饺子店人来人往,各种身份的人都有,还是少暴露身份为妙。”
薛浅芜点点头,心里有些难安,怎么说得跟江湖似的?没想到在皇城,还能嗅到江湖之气。看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果然不假。还希望有江湖的地方,不要有争端才好。
不觉间被耽搁了这么久,薛浅芜才想起吃饺子。
低垂着头,端详那饺子时,只见皮薄如纸,剔透可爱。轻咬一下,馅多味鲜,通常羊肉有的那种膻气,在巧妙的配料下,冲淡成了若有若无,却又细腻爽口,让人真真切切感觉出来就是羊肉。
薛浅芜吃得欢,那么精致的小饺儿,越吃越觉好吃,越吃越不过瘾,于是一嘴一个,风残云卷,很快就剩没几个了。
东方碧仁好笑又担忧道:“慢着点儿,一肚子的羊肉,我担心你吃的时候尚没感觉,待会消化不动就出问题了!”
薛浅芜听此言,摸摸肚子,圆滚滚的,只觉憋得瓷实,似连空气都透不进去了。抿抿嘴儿,再也不敢吃了,歪歪斜斜站起身来,像个小孕妇般挺着肚儿,差点立不住脚。东方碧仁急忙扶住了她。
窘态毕露,不便久留。两人坐得离门口近,正要走出,忽然撞上了一个人。薛浅芜正想骂“不长眼啊,没看到我吃成这样了吗”,却听东方碧仁极压抑地叫了一声:“爹!”
薛浅芜吃这一吓,登时魂飞魄散,眼不花了,头不昏了,赶紧稳住身形。在婆婆那儿已经够不受待见的了,怎么也得给老公公留个不错印象,对吧?
怀着敬仰慎重的心态,薛浅芜向当朝宰相膜拜过去。只见一位发须微苍、精神矍铄、威面红光、肩宽背阔的男人,穿着大气束带衣袍,稳横在场。那般貌相度量,确实合乎宰相的格。然而叫人略感尴尬的是,男人左臂弯里,搂着一位千娇百媚、如花似玉的少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满脸绯桃春色,浓情蜜意。
按照东方爷先前的述说,这少妇就是七姨娘了。
东方爷还算反应快的,淡淡无波、习以为常地道了句:“七姨娘好。”
宰相老爷东方槊看到儿子,尤其是儿子身旁的姑娘,愣了半晌,才明白了过来。如果不期而遇是场意外,那么以如此的尴尬场面相见,更是一场意外。
于是赶紧丢开那美少妇,不容置疑命令她道:“你先回去,我和仁儿说会儿话!”
薛浅芜不禁暗赞起来。这东方槊看起来虽是个风流的,可在临事之际,权衡轻重就见出了分晓,他并不是色令智昏的人。
那七姨娘也很伶俐,知道不好再待下去,拜了一拜,就独自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