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碧仁回到坎平鞋庄,失魂落魄,从碧螺塘转到了浅坞宫,再从前面大厅徘徊到后花园,惶惶片刻难定。
此时的宰相府,因这么久不见东方碧仁,早已乱成一片。所幸的是,婚宴已经散场,宾客们都回了,就算动静再大,也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家丑事。
东方槊虽不插手,却仍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梅老夫人的垂泪哀叹,各房妾侍幸灾乐祸的凑热闹,有心无意冷嘲热讽,嘁嘁喳喳繁琐极了。
到了这般年纪,只有东方碧仁这一独子,梅老夫人或多或少也依仗着儿子,在府中威严冷峻着脸色。诸位妾侍心中虽然不服,也只有哀怨的份儿,谁让自己肚皮不争气呢?何况东方碧仁真称得上优秀,又擅长处关系,就想寻些毛病找点茬儿,也是极困难的。今天竟出现这种事,怎不趁机兴风作浪,让局势更乱更闹一些?
女人向来都是热闹的推波助澜者,天赋所致。特别视为情敌、勾心斗角争宠的女人间,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就憋着一股子劲儿要强,只要你不快乐,我就快乐。究竟这份快乐有多大的价值,那就是次之又次的了。
在妻妾的多事端中,东方槊还能保持沉稳,也当真是能撑女人能撑船的好胸襟了。
他坐在高台上,就是作为当朝公主的老公公,被儿子媳妇叩头跪拜的那位置。在正案右侧的短几前,端然坐着,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酒,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儿,要用酒把它稀释了去。深沉莫测,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洞房里的素蔻公主,似乎早预料到了被冷落的结局。只是满心不甘。她的盖头,还没有掀开来,那是只有她的夫君,才能亲手挑起的。可是自打把她接进府里、拜完天地送入洞房之后,他就没出现过。
她的指尖,深深陷进柔软的鸳鸯绣枕里,恨不得把恼人的蚕丝情茧全部抠出,粉碎成为一寸一寸,一节一节,化成灰揉成烬,一切也就罢了。
还有那满屋里的亮闪闪蝴蝶红双喜字,堆砌着的金碧辉煌嫁妆,都在耻笑着她。她拿起了剪刀,想要剪成条条缕缕,才能发泄此时心情。然而,下不了手。徒有空壳也好,名副其实也罢,她终是心不甘,亦放不下。
若要让她离开东方大哥,在另一个男子的庇护下,度过此生,她便觉得生而无趣。所以她承住了所有的尴尬,就是为了离他更近一些。这样到底值不值得,已经没有可追究的意义了。现在她是宰相府的新妇,唯一经过媒人以及双亲认定的媳妇儿,她是这儿的半个女主人,不与梅老夫人发生冲突的前提下,家内事务一切由她做主。
外面越来越暗,本就是个阴天,终于在这夜幕将来的时候,下起雨来。这算是初秋第一场雨吧,噼噼啪啪,打在窗棂,前两日的毒热很快散尽,有些瑟薄之感。看来果然不假,立秋后的暑气,不过是纸老虎,一天比之一天软塌,三两场秋雨下,就足以杀灭了其威风。
屋内更暗。丫鬟过来,蹑手蹑脚点了红烛。素蔻公主抓起一只碗盏,向她身上砸去,骂道:“没传唤你,你进来做什么?看我笑话是吗?”
丫鬟吓得趴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道:“奴婢只是担心公主害怕……”
素蔻公主一脚踢向她伏下去的肩头,脸有些扭曲道:“谁让你叫我公主了?以后叫我夫人,听到了没?”
那丫鬟忙不迭地点头,匆匆跑了出去。刚出门槛,不慎脚下一滑,就摔倒了。
“笨手笨脚的,要你干什么用!”素蔻公主的声音里满是怨毒道:“关到茅房里去,明天早上再放出来!若还是这样不长进,就关三天;再不长进,关成六天……你自己看着办!”
丫鬟呆了一呆,哭着去了。或许她在宰相府这么久,就连冷漠苛刻的梅老夫人,都不曾这样待过她。
素蔻公主怒气并怨气重,起伏难平。看着那寸寸的烛捻儿化成灰,她心却被一种新生的仇恨力量满灌着,如种子般膨胀,发芽壮大,长成参天树木。想要连根拔时,已那么不容易,或者自己从未想过去拔。
梅老夫人心下亦不平静,她想让人去找儿子,却又忽而心虚起来。她不知道,昨晚策划失败了没,只从儿子这么久的未归来看,她心里就有种极不踏实之感。眼看雨下得越大了,儿子今晚不回了吗?他在哪儿?和那侥幸没死的乞丐小妖精在一起吗?
纷纷杂杂的念头冲涌着,她步履蹒跚扶着门,昏昏沉沉的雨帘中,看见丈夫居然还在那儿坐着!她声音发厉道:“小珠,怎么不劝老爷回屋?”
一个叫弯儿的丫鬟,小心地应答道:“小珠……她被公主赶到茅房里过夜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梅老夫人问道。
弯儿察颜观色,谨慎奏道:“是她犯了错儿,咎由自取……公主的心情似乎很糟糕,中午都没吃饭,晚上仍是不肯吃半点儿……”
梅老夫人叹一口气,让弯儿举了伞,往新房里走去。
“蔻儿……”梅老夫人呼唤声起。素蔻公主听出声音,起身打开了门,泪水已经落了下来,她的妆容在烛光里显得有些斑驳。
梅老夫人让弯儿出去了,然后搂着素蔻公主,像疼爱自己的亲女儿般:“先吃些饭,千万不要饿坏了啊。”
素蔻公主抽噎不住,形容堪怜地道:“东方大哥,他不回来了吗?”
梅老夫人哄劝道:“乖儿,你先吃些饭食进肚……今晚是女孩子最重要的一夜,仁儿怎能在外面过?母亲就算是绑,也要绑他回来!”
素蔻公主哭得更厉害了:“母亲,东方大哥他不喜欢蔻儿,你绑得了今晚,还能绑他一辈子吗?你就不要让他再怨恨蔻儿了!”
梅老夫人听得一凛,忙劝解道:“仁儿也是很喜欢你的,哪有怨恨的道理?”
素蔻公主泪涟涟道:“那他为何不归?”
梅老夫人为她擦着泪,叹道:“只是喜欢程度的轻重上,比起那叫花子,你少输了一点罢了。”
素蔻公主仰脸问道:“那叫花子小蹄子,真比蔻儿好吗?”
梅老夫人呸了一口道:“蔻儿比她,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算什么?来宰相府做个侍奉茶水的下贱丫鬟,我都不收留她!”
素蔻公主喃喃道:“可她不知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住了东方大哥!该怎么解除她的妖法呢?”
梅老夫人眼神生冷,道了一句:“或许她的妖法,昨晚已经尽了……”
“什么意思?”素蔻公主竟没听懂。
梅老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欲灭其法,必先除其魂!若除其魂,必先取她命!”
素蔻公主娇躯一震,这想法儿竟与自己心底的呐喊声不谋而合,该怎样表达那种快意呢?却低了头,无限愁思地道:“东方大哥岂不悲伤死了?会记恨一辈子的!”
梅老夫人道:“那就让他记恨母亲好了!反正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不在乎什么,我就不信了,仁儿记恨我,也能记恨到母亲离世吗?”
素蔻公主心里又惊又乱,叫道:“母亲!”
梅老夫人忽而笑了,看着素蔻公主慈祥地道:“为何从蔻儿口中喊出的称呼,不管伯母也好,母亲也罢,听着都那样好听呢?”
素蔻公主笑容浮起,又娇娇喊了句:“母亲!”好不容易哄公主宝贝媳妇儿吃了些饭,梅老夫人再去看老爷子,不知何时,他已离开了那高台。遍屋里没寻到人影儿,估计又去逍遥乡了。
遥想当初,丈夫未纳二房之时,他每次寻风流,梅老夫人就会翻肠刮肚的痛。自从有了二房、三房,直至七八房后,再听到老爷子逛妓院这消息,梅老夫人习以为常,早已见怪不怪,心里那片漠然似占据了一切。
活到这个岁月,爱与不爱,已没那么纯粹,也没那么的重要了。
梅老夫人看着暗夜里的雨帘,倏尔升起一抹孤独。有丈夫,有儿子,有府邸,有珠宝,如今也有最尊贵而孝顺的媳妇了,为何增添了孤独感?
悄悄挽起袖子,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亦非昔年弹性光滑,褶皱不经意间,在皮肤上停驻。暗叹年岁不饶人啊。
她的腕上,戴着一只青梅素镯。这镯共有三只,模样不差分毫,出自同一工匠之手,仿佛姊妹生自同根。然而却离散了,因为每只都随了主子去。主子命运不同,镯子也就流落。
这么多年的光景,镯子未变,人已老了。
前些时日,仁儿从烟岚城央人带回来的那只青梅素镯,曾让梅老夫人泪流满面。然而流过之后,心中仍是归于陈年耿介淡漠。
其实早已原谅,然却为何,不能彻底忘掉旧事?终于有了姊妹下落,她却不愿去找,而所找的人,也未必愿见她。不是不思,不是不念。无法跨过去的一道辙儿,在时光里被荒草填满了,但是仍在。
夜色越来越深,透过窗子,梅老夫人能看到洞房里烛台上的蜡烛,已燃去了一半。公主媳妇儿的寥落身影,诉说着韶华的悲哀。嘤嘤泣泣,哭声似乎又响起了,梅老夫人叫来心腹,传了几个侍卫出去,去找不让人省心的儿子。
东方碧仁靠在浅坞宫的门檐下,风夹杂雨,打在他的身上,他浑不觉。这处殿房,丐儿住的次数并不很多。他守在这儿,只因无处可去。新府那儿记忆虽多,他只怕错过了第一时间见她。
秦延陪他站着。风雨里两个男人,一样的沉默,一样的担忧,一样的心情。
几点火光,映亮了坎平鞋庄的大门。秦延欣喜地道:“是不是她们回来了?”
东方碧仁没有言语,不可能是她们。因为他不相信,会有多么热忱的人,冒着风雨打着灯笼送两位娇俏俏的姑娘回家。人心叵测,他已看淡。唯能做的,就是保持自身。
女庄主不在时,鞋庄种种决策事宜,就落在了荆岢、蓉儿他们身上。如果不是熟识的人,和紧要的事儿,为了安全,夜里他们绝不会开门的。
这次,问询了一会儿,门就开了。因为来的这些人中,手里全都持着东方府的牌照。既然是东方爷那边的人,无论如何得放进来,何况爷在这里住着,有什么好担心的?
东方碧仁往外走去。为首侍卫辨出了他,急切地道:“东方爷,小的找您找得好苦啊!”
东方碧仁站定,淡淡地道:“有什么紧要事吗?”
那侍卫迟疑了一阵儿,抹抹脸上的雨水道:“要事倒是没有……但今天是大喜日子,今晚又是洞房花烛之夜,您不回去,这实在说不过去啊!老爷看您未归,估计心里不快,在雨中独坐了很久,不知去哪儿了。您又不在府里,老夫人身子不好,气郁得伤了心,哭个不住;公主新嫁过来,没个陪伴说话的人,这阴沉沉的下雨天,也哭得不停歇……现在全府上下,就您一个指望了啊,无论如何,您跟小的回去一趟,也好让小的对老夫人有个交代啊……求求您了!”
这段话说下来,几个侍卫齐齐跪在了泥水里。灯笼里的烛火,明明暗暗,几近熄灭。东方碧仁叹了口气,眼睛直直看向苍茫夜色深处。
秦延低声劝道:“爷就暂且回府去看看吧,不然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只会添烦添乱!我在鞋庄呆着,一有俩姑娘的信儿,立马向您禀告!”
东方碧仁没有作声,也没理会那些跪着的侍卫们,径自落拓淋雨走了。
侍卫们俱都面呈喜色,从泥水里起身,跟了出去。
秦延蓦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打着灯笼残烛,找了好久,才从亭台石凳旁的草丛之中,找到了东方爷来时穿的新郎喜服。追了老远,喊住了东方爷,把衣服塞到他手里。
东方碧仁回到府中,梅老夫人泪都落出来了,朝素蔻公主的新房道:“蔻儿!仁儿他回来了!”
素蔻公主闻这喊声,赶紧把烛火拨得亮了几分,然后坐在床前,再次盖好盖头,等待丈夫到来。
东方碧仁转身进了母亲房里。梅老夫人与他说了些话,苦心劝道:“儿啊,不管怎样,今晚你都得留守在新房!新娘子的盖头,如果不是新郎亲自来揭,永远不允许放下来的。”
东方碧仁僵着步子,身心疲惫地道:“那就去吧。”
梅老夫人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跟着一并去了。屋内光线仍是显得有些偏暗,梅老夫人吩咐丫鬟又点起了几根蜡烛,放在了灯罩中。淡黄色透明灯罩外,涂抹了层麝香、蜂蜜,随着温度升高,飘散开来,满室幽芳扑鼻,香甜得让人宛然想沉睡,如痴如醉。
东方碧仁站在那儿,如木头般。臂弯里的新郎喜服,犹如千斤,他也没有放下,就那样横搭着,不停地滴着水。
梅老夫人再提醒道:“仁儿,把盖头挑下来。”
东方碧仁迟缓脚步沉重近前,掀起了那方红盖头。可惜底下的那面容,生机不了荒凉的心。他看着那张脸,又似没看,眼神空空荡荡,如同无物。无意之间,手指一松,红盖头就飘落在了地上。丫鬟急忙过来拾起,端端正正叠放在了水晶盘里。
梅老夫人想要调遣沉闷,故作轻松笑道:“这揭下了盖头,就已是夫妻了,以后当要互敬互爱,齐心协力,女主内男主外,把这个家打理好些。”
素蔻公主娇羞地道:“蔻儿谨记母亲教诲。”
梅老夫人欣慰笑笑,含着深意对东方碧仁道:“仁儿,这屋里是你俩的天地了……母亲就不杵在这了,你们小两口儿,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就随意吧……”
“母亲!”素蔻公主娇声哝语叫了一句,然后对东方爷道:“东方大哥,你累了吧。赶快上床歇息了吧!”
走了两步的梅老夫人回过头,对素蔻公主道:“还大哥大哥的!以后就是夫君夫人了!”
素蔻公主醉颜坨坨,不胜动人。
东方碧仁没有理会,随手把新郎服,往角落里的架子上一放。以后如果没人收起,就永远这般的放着了,直到落满灰尘,直到虫蛀稀烂。
梅老夫人、素蔻公主看得清楚,大红喜服水淋淋的,上面还沾染着泥巴、草屑等脏乱物,让人几乎看不下去。
梅老夫人吩咐丫鬟收了起来,说洗了后,叠放整齐,作为纪念。她和老爷子的喜服,多少年了,还在柜子底下保存得完好如初呢。虽然颜色淡去了些,可是拿出来穿,仍不显得寒碜了去。
说完这些,梅老夫人转身去了。寂静的新房里,烛火在跳跃,香气在弥漫,一切是那样温馨迷离。销金帐子,粉帘珠垂,如梦似幻,华美如若仙境。
外面雨声依旧,素蔻公主却不再觉得孤寂难熬,她时而不时地,抬眼看一下东方爷。欢喜满心渗出。
她母亲李皇后谆谆交代,女孩儿不管多么爱一个男子,都不能过分地自轻自贱了去。身为公主更要懂得矜持。因为太主动的女孩,会让对方不知珍惜,如弃草履。素蔻公主虽然记得牢固,但在今天上午,迎亲上马之时,她仍是主动了。因为她不主动,她就不能上得他的马背。
今晚洞房。传说女子此生最旖旎的绽放,将在此夜进行。
素蔻公主性格虽有单纯犯傻之处,但自幼生活在深宫里的孩子,有几个单纯的?各种事情见得多了,耳濡目染,就算没经历过,大约也能学来几分。
素蔻公主看东方爷连坐下的意思都没,带着几分羞怯妩媚,凑近过来,拉着他手臂道:“忙了一天,夜都这么深了,还不睡吗?”
东方碧仁抽开手臂,走得远了几步,淡声淡语答道:“我不困,你先睡吧。”
素蔻公主红着脸道:“不困也总要躺下的。你不会想站一夜吧。”
东方碧仁点了点头,仍自声调不变地道:“妹妹赶快睡吧……”
素蔻公主的头,低垂在了胸前,眼睛看着鞋子尖道:“以后别叫我妹妹了,该改成夫人了。”
东方碧仁咳嗽一声,脸色凝重了几分道:“我希望是最后一次,听到你说这样的话。”
素蔻公主闻言,猛地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遇,然却不是含情脉脉、互诉衷肠,而是一种无声较量。素蔻公主的眼光,带着脆弱、受伤、不甘,东方碧仁的眼光,带着坚定、执著、漠然。
最终以素蔻公主的失败而告终。但女人还有一种厉害的武器,就是眼泪。她捂着脸委屈地哭起来。
东方碧仁沉重叹气,拉开被子一角,像对妹妹那样轻声劝道:“快些睡了,熬成了黑眼圈,明天该变丑了。蔻儿妹妹听话。”
素蔻公主还勉强听得过这几句,脱了鞋子,然后除掉首饰,又脱去了大红嫁衣,躺在床的里侧睡了。东方碧仁转身要走,素蔻公主内心惶急,伸出手臂抱紧了他,楚楚可怜地道:“躺在这儿,陪我好吗……蔻儿害怕……”
东方碧仁不知该当如何,本能反应,猛地一挣,摆脱开了那纤弱的手臂缠绕。素蔻公主眼里含泪,绝望苦楚袭上脸庞,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那样僵着脖子怔愣在了那儿。
东方碧仁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进了被窝里,轻轻拍了几下。素蔻公主的心忐忑跳着,平息了一阵儿,却不敢执拗了,慢慢支撑不住连日来的忧心忧神忧思,终于带着泪痕睡去。
东方碧仁再叹声气,走到门口,对着凄风冷雨,孤独站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