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恪山坐在京城的西面,只听山名,就有一种肃重之感,不是什么灵气清婉、碧玉水秀之地。来到山脚,遍地早枫,层林尽染,看着煞是壮阔。
枫叶给人的感觉,并不同于那些火红的花。花儿终究是娇艳而明丽的,彰显着盛年的绚烂之锦,如同朝霞,刚为始开。枫叶则不一样,它好像经历了人生重重悲喜之后,最终那抹沉淀积韵的精华,融成了血红色,调成一片夺目,淋漓尽致地泼洒在了山野间。带着迟暮的余晖,极致生命尽头的美,因此如同夕阳,隐有些瑰丽的沧桑感。满目看去,好似一场余烬燃烧,尤其是那种经霜催打的枫叶。现在还未到晚秋,枫叶红虽红矣,悲凉之感倒不显得很浓。
一路不辨台阶,爬行而上,东方槊显出老当益壮的气概来,与子东方碧仁比肩并行,一点不肯落后了去。东方碧仁也就缓着很多,甚至某一会儿,还落在了东方槊的后面。东方槊这时就停下来,对着他大喊道:“起些劲啊!”东方碧仁一笑,赶了上去,如此父子共勉,不懈努力,很快就爬到了顶峰。
往远处眺望时,胸中连日来的烦闷气一扫而光。东方槊道:“仁儿,你看这观恪山如何?”
东方碧仁略一思索,答道:“以枫取胜,以位居京城而闻名,除此之外,高不算高,险不算险,所坐落的位置好些罢了,又有枫叶光鲜外表裹着,来衬托之。”
东方槊点点头道:“说得对极!若论咱们孤竹境内,山之著名者有四,一是南蛮之地的九莲佛心山,可谓山中之奇者,天地造化,神刀斧工;二是偏中原的胭山,悬崖峭壁,险峻万千,深潭虎穴,气象涵盖,可谓山中之险者,三是京城里的观恪山,积聚天子祥气,尤以早枫吸引万千游客,春夏之际,各色花儿样目繁多,漫山遍野,春花秋枫冬来冰封,成就了观恪山之变换景,可谓山中之瑰者;四是距离胭山不甚远的碧云山,这座山多嘉木,远远望去翠绿苍苍,更妙的是,山顶立着座善缘寺,只听这名字便可知,为世间的痴男怨女寻找归宿,抽取卦签,向来有趣而且准确,是为有情人必去凑热闹之地,可谓山中之缘者……”
东方碧仁听到最后,神情一震,只为善缘寺那三字。他和丐儿,曾去求得了一卦,可惜卦辞之意,模糊难辨,连冢峒长老和崇静师太都没能参透。再想起师太长老冥然合一而归西的场面,心中不禁一阵唏嘘慨叹。
东方槊听得儿子叹气声,问道:“想起什么来了?”
东方碧仁摇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是仁儿幼年常听爹爹教诲,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踏遍世间河山,胸装风云气象。然而有愧的是,仁儿常年走的都是小山小野,很少在这几座山驻足过,景况竟是不大明了。”
东方槊道:“我也没去得全,毕竟日常繁忙,公务之事压得肩膀子重,走不了太远。但是年少时候,倒有些游历的。京城的观恪山自不必说,因为路近经常会来。至于胭山,只粗略看过全貌,九莲佛心山曾在很多年前的夏日,去游赏过一次。这四座山中,碧云山完全没看过,更不知那善缘寺具体是什么样儿。”
东方碧仁并没怎么思考,就回答道:“也没什么奇特,就是常见的普通寺庙,中间一道因果河,把院落分为了东西僧舍、尼庵两处罢了。河上横跨着有座因果桥,桥上正有一座房子,阻隔了通路。只有拿得钥匙的人,才有资格在东西院出入。这座桥上有间阁房,便是师太长老抽取卦辞问卜姻缘的地方……”
东方槊饶有兴趣道:“仁儿知道得挺详细的,莫非去过不成?”
东方碧仁笑答:“从烟岚城往京城返的途中,曾在那儿避过雨。”
东方槊抚着胡须道:“听说那儿,是不让单独的游客入内的,必是成双成对儿,方能进去,但是两人又不能亲狎了去,破坏佛门清规。所以赶不着宿头的人,一般是不留的。这是历来规矩,莫非仁儿不止一个人去?”
东方碧仁眼见话已至此,知道丐儿和他的事不好再瞒下去,就明说道:“我和她一起去的。”
东方槊自然明白,儿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忖思一下,似在陈述,又似在得结论道:“在你回京路上,经过碧云山的善缘寺之前,还没遇到她的姐姐。”
“爹爹这话何意?”东方碧仁听他说起绣姑姐姐,有些奇怪:“莫非爹爹从前见过那姐姐吗?”
东方槊摇摇头道:“怎么可能见过?只是听过她的名头,京城里自打你回来后没多久,就在她们的带动下,掀起了一股鞋的潮流,我想不注意也难啊!所以就略略打探了一番……”
东方碧仁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疑虑忐忑,问道:“可有什么问题不成?”
“问题倒是没有……”东方槊沉吟道:“只是感觉缘分有些玄乎罢了!你在烟岚城和她相遇,然后带着她一起来京城,路上恰逢了她失散多年的义父,从而结识了个姐姐!”
东方碧仁补充说:“她那姐姐,就是在留宿善缘寺期间相识的。”
“原来如此!这便勉强说得通了。”东方槊终止住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和她抽卦签了吗?卦辞如何?”
东方碧仁此时,心下有些恍然,原来爹爹问起这个,是怕背后隐情太多,杜撰情节被人挖出破绽,或者被人怀疑追查了去。想必爹爹一双慧眼早就看了出来,说丐儿和绣姑是同一义父先后认的姐妹,并没多么可靠的真实度,这一切的安排,只是为了让心爱的女子在京城有个落脚地儿罢了。
一时对爹爹又佩服了去,许多话自不必明说,只答刚才那一句道:“卦辞极为模糊,当时尚未圆寂的冢峒长老、崇静师太都没得解,说是与他们当年的有一拼,既不属于上签,也不属于下签,而是随缘,充满了未知和变数。”
东方槊哦一声,微微显出惊诧之色,问道:“那长老和师太,是什么时候圆寂的?我可是久闻他们的名声了,早就有心前去拜访一番,不想俗务缠身,没能抽得空儿。现在竟归去了。”
东方碧仁忆起那番往事,还有师太长老一生纠结的情,伤感地道:“也就是我和丐儿借宿善缘寺的时候,师太长老双双去的!那场景倒是亲眼见的!”
东方槊叹口气道:“现在的掌门人是谁?”
“都是些不堪重任的。好不容易出现个慧根极深的,素为崇静师太所喜的女弟子,因了一些意外,遭到同门师姐妹的嫉妒中伤,离寺而去,连为师太长老送终都不曾。男弟子中,有一个资质稍平庸些,却也难得忠厚,若与那极透彻的女弟子一起,勉强可以作数,补拙了去!只是经这一番波折,寺内人离散了,如今元气大伤,没有可以接任的,香火怕是要长久凋零了去。”
东方槊感慨道:“佛门缘地,尚有这些变故,何况咱们这些生于世俗长于世俗的呢?”
东方碧仁心有戚戚,默然不语。尤其每每提起善缘寺,他就想起他和丐儿的明天,担忧更自深沉起来。
父子两人又默然了,走了几个山头,东方碧仁沉沉蹙眉,道出了心里的一句话:“我想让蔻儿回宫住。”
“什么?”东方槊站住了,脸色大变,看着儿子问道:“你的意思,是把蔻儿休掉,遣回娘家吗?”
真不愧是老爷子,儿子含蓄地说几个字,他就猜出了话外音。
东方碧仁答道:“爹把话说得严重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当时迫不得已娶了蔻儿,全是因为小皇子的缘故。而今小皇子的病情怕是不会好了,看来与蔻儿嫁不嫁人,关系没那么大。强维持着婚姻关系,也没什么意思。这并不是休妻,因为仁儿从没想过娶蔻儿,虽然一个月了,这场亲事仍是有名无实,既然这样,何不让她趁着大好年华,另外寻找自己的幸福呢?”
东方槊震了半晌,这好儿子!比他当年还有魄力!为爱情疯一次,可以理解,一段值得记忆和拥有的年少时光。但是经过皇上和皇后共同见证的婚礼,是那么容易退掉的吗?贵为皇室公主,怎么可以被打回娘家去?岂不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扇皇上的耳光吗?
虽然他对儿子的婚事选择了包容,但是决不允许他这样胡闹腾!他可以与公主和丐儿商量一下,同时娶进门来,但是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引起轩然大波的事儿?尽管宰相府的根基已很稳了,皇上赵渊如果明智,不会把东方家族怎么样,但是这一桩事堵在那里,怎么都暗生怨。
如果蔻儿选择放弃仁儿还好说话,这边却怎么能先退货呢?东方槊大力反对道:“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仁儿会找到一个好借口的……何况我已经向丐儿承诺过了,这只是场假婚,在她过门之前,不会有任何女子成为我的妻。再说儿子素来把蔻儿当妹妹,产生不了夫妻之情念,还望爹爹体恤!”东方碧仁焦急地道,表着自己坚定决心。
东方槊拂袖道:“这个断断不能!你不好意思说让那丐儿做妾,那我代你去说!但你想要休掉蔻儿,门儿都没有!”
东方碧仁看爹爹怒起来了,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止住,道了一句:“这样只怕两个女子都不愿意,都不开心!照丐儿的性子,断然不肯嫁过来的……”
东方槊不理会儿子,前行几步,往山下回去了。东方碧仁清楚他的脾气,一旦选择缄默着不言语,就是绝对不容再商量的反对。想起丐儿,愁上眉头,也不管父亲是回相府了,还是沉醉于红粉温柔乡解忧去了,东方碧仁径往新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