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斯·蒙塔涅!”
出乎所有人意料,卡伊·莫尔兰第一个点了那个最不可能被点到的那个人的名字。
“狼之血!狼之血!”卡伊·莫尔兰的口吻无比讥讽:“谁人不知你的赫赫威名。”
下一秒,卡伊·莫尔兰猛地提高音量:“可你难道不是早就举兵反叛新垦地军团了吗?!一介叛军,今日你凭什么坐在这里?!”
此话一出,会场的自由人不禁侧目。
血狼起兵反抗新垦地军团的经历,外郡的自由人多少都有所耳闻。但是之后他又是怎么和旧军团的势力搅合到一起,对于外人来说却是未解之谜。
面对众人探寻的目光,温特斯面无表情,不予理睬。
然而他的部下可见不得血狼受这种侮辱,若不是不愿给血狼丢脸,不少人早就破口大骂了。
就像温特斯一样,铁峰郡和沃涅郡扇区的军官们一致以冷漠的态度对待卡伊·莫尔兰的攻击,但是不少人已经在心里记恨上了后者。
“马加什·科尔温。”
“马加什!”卡伊·莫尔兰火力全开:“多么响亮的姓氏!多么荣耀的姓氏!论血统悠久尊贵,阿尔帕德·杜尧姆只配给你牵镫。”
“可要说起走私这门生意,”卡伊·莫尔兰厉声道:“阿尔帕德家族连给你的家族牵镫都不配!
江北行省的商行因为封锁令纷纷破产时,拿着特许证的马加什家族的商队却可以在边境上畅行无阻!”
会场内的自由人们立刻又将目光投向边江郡扇区。
马加什中校笑了笑,不置可否。
“特许商队出境,是为搜集赫德蛮子的情报!”边江郡的坐席中间有人发声。
“所以马加什家族的商队连税金都省了!”卡伊·莫尔兰反唇相讥:“噢!多么荣耀的姓氏!噢!多么美妙的生意!”
刚刚说话的人没有再开口。
卡伊·莫尔兰一刻不停,紧接着将矛头对准下一个人:“斯库尔·梅克伦!勒迦勒之战的英雄!寒门军官的典范!你那身上校的制服,是拿多少帕拉图子弟的性命换来的?”
“还有你——盖萨·阿多尼斯!”卡伊·莫尔兰看向四大军事长官中的最后一人,喝问:“你那气派的庄园、奢华的大宅还有满满当当的金库,究竟是怎么来的?被埋葬在荒原的帕拉图子弟,可曾在你的泳池中沐浴过身体?”
盖萨·阿多尼斯竭力压制住怒火,没有搭理卡伊·莫尔兰。
卡伊·莫尔兰骂得痛快极了,大议事堂里的自由人们也听得痛快极了。
别的地方不知道,但是在新垦地行省,还从没有人敢在这等重大的场合,将新垦地真正的主人骂得狗血淋头。
被调动起情绪的自由人们,迫切想听到卡伊·莫尔兰阁下继续输出。
然而,卡伊·莫尔兰却陷入沉默,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但是,我不会指控你们有罪。”
他看着会场内的军官们:“诸位先生们,我不会指控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有罪,因为你们只不过是做了其他人都在做的事情。
在你们的评价体系中,盖萨·阿多尼斯、斯库尔·梅克伦、马加什·科尔温、温特斯·蒙塔涅,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名字,他们英勇无畏、他们足智多谋、他们带你们打了一场又一场胜仗,他们是模范、是榜样、是被追随的领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罪人?”
会场内的自由人已经听得糊涂了,卡伊·莫尔兰却不打算给他们留出喘气的时间。
“所以我不会指控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有罪,你们也不是罪人。”
漫长的铺垫之后,卡伊·莫尔兰终于能说出他真正想说出的话:
“真正有罪的,是旧帕拉图陆军本身!
“本应守护共和国的军队,绑架了它的祖国。
“它不再为共和国的利益而行动,而是让共和国为了它的利益而行动。
“它滥发自由人的身份,将大议事会变成它的牵线木偶。
“它将新垦地行省视为自己的私产,将江北行省变成自己的后花园。
“它以共和国的名义发行债券,却将大部分的战利品收入自己囊中。
“它为了军功和荣誉开战,哪怕与共和国的利益相违背也在所不惜。
“它不允许自己被削弱,不允许自己被约束,不允许自己被支配。
“如果不能满足它的要求,哪怕是有利于所有人的改革,也无法推行。
“只要符合它的利益,哪怕是会伤害所有人的法案,也会被强行通过。”
“这就是旧帕拉图陆军,这就是它的罪!”卡伊·莫尔兰的结语铿锵有力:“它对共和国、对所有人、对这片土地犯下的罪!”
“放屁!放屁!一派胡言!”盖萨·阿多尼斯终于按捺不住,跳起来指着卡伊·莫尔兰的鼻子大骂:“如果没有我们,帕拉图共和国都不会存在!如果没有我们,新垦地还在赫德蛮子手里!如果没有一代代共和国军人在大荒原浴血奋战,你他妈哪来的机会,在这里大放厥词!我……我他妈宰了你!”
“我从未否认过旧陆军的功绩。”卡伊·莫尔兰的情绪变得异常平静,轻蔑地回应盖萨的威胁:“但是也请让我告诉你,盖萨·阿多尼斯阁下,还有在场的诸位可敬的先生们……”
他冷眼看向会场中的军官们,抬高了声音:“假如诸位阁下只敢审判他人,不敢审判自己,那么我现在就可以断言——这共和,绝无再造的可能!毒树无法结出无毒的果子。你们呕心沥血,也只不过是在开启另一场循环罢了!”
言毕,卡伊·莫尔兰高傲地扬起头颅:“我的话讲完了,你们可以绞死我了。”
“给他准备绞架!”盖萨大吼:“就在这里!”
大议事堂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极限,白山郡的军官们面对盖萨上校的命令,不知该如何应对。
“肃静!”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槌头。
大议事堂内的所有人都跟着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不会有人被绞死。”斯库尔·梅克伦上校一句话为接下来的对谈奠定了基调。
上校注视着卡伊·莫尔兰,漫长的沉默过后,他一字一顿地宣布:“至于卡伊·莫尔兰先生的指控,我认为……属实!”
“嗯?”
“嗯!”
大议事堂内接连响起两声情绪截然不同的轻哼,众人一片哗然。不仅是自由人,军官们同样惊讶于这出人意料的转折。
盖萨·阿多尼斯上校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法官席上的同僚。
马加什·科尔温中校眉头紧锁,但是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向斯库尔上校,而是密切留意着不远处的温特斯·蒙塔涅,可惜没能从后者的神情中看出任何端倪。
“肃静!”斯库尔上校沉着脸,再次敲响木槌。
大议事堂内安静下来。
“旧陆军体制的痼疾,没有人比我们看得更清楚。”斯库尔上校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以真诚的口吻发问:“但是你认为,我又该下达何样的判决呢?你要我判处新垦地军团有罪,命令他们将一切权力交还全体自由人大会吗?暂不考虑是否能够实现——假使判决能够实现,不出三个月,新垦地行省必将沦陷。”
“我理解。”刚才针针见血卡伊·莫尔兰,态度也适时软化下来,他朗声答道: “政治理想总是要屈从于现实考量,联盟宪章也不得不屈从于诸国国情。即使是古人也明白,当生死存亡的时刻到来,必须推选出一位拥有无限权力的领袖带领共和国走出难关。
“在联省人已经将手伸入帕拉图的此时此刻,要求立即兑现联盟宪章的承诺是不现实的,我相信,这座大议事堂内诸位可敬的先生们也能理解……”
卡伊·莫尔兰环顾大议事堂:“除非是有人想当联省人的奴隶。”
穹顶下响起一片带有轻蔑与赞同意味的闷哼。
会场内,盖萨·阿多尼斯隐约有些回过味来,与此同时,马加什·科尔温仍旧在密切留意着温特斯·蒙塔涅的神情。
卡伊·莫尔兰话锋一转,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但是,我希望,诸位阁下们也能理解民众的呼声,延长大会日期,允许大会对新宪章进行讨论,而不是在一个上午就将它三呼通过。”
在场的自由人们纷纷竖起耳朵。
卡伊·莫尔兰看向在场的众人,继续说道:“如果不想重蹈覆辙,我们就必须吸取旧共和国的教训,从法理上取缔旧陆军的自我统帅权,将军队重新置于最高权力之下——即使现实中我们还无法做到这一点。”
“如果你能耐心听我宣读完新宪章。”斯库尔·梅克伦上校钢铁般的面孔松动了一下,一缕苦笑从他的嘴角掠过,他意兴阑珊地说:“你的要求正是我们所希望实现的。”
“除此之外。”卡伊·莫尔兰紧追不放:“我还有一项提案,希望能由自由人大会审议。”
盖萨上校冷冰冰的声音从台下传来:“适可而止吧。”
“肃静。”斯库尔上校敲了一下木槌,他有些疲倦地问卡伊·莫尔兰:“什么提案?”
卡伊·莫尔兰深吸一口气:“要求军队重新宣誓!”
“嗯?”斯库尔上校微微挑眉。
“我,卡伊·莫尔兰提出议案——军队应当重新宣誓,宣誓效忠于共和国,宣誓效忠于共和国的合法代表全体自由人大会,宣誓……”卡伊·莫尔兰谨慎控制着吐息,确保他接下来的话语清晰、洪亮:“当时机成熟时,真正将权力归还给共和国全体民众的合法代表。”
大议事堂内“嗡”地一声。
许多自由人们其实还在消化卡伊·莫尔兰这一连串的排比句,但是人们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这第三条誓言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肃静。”斯库尔上校又敲了一下木槌,他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审判席上的卡伊·莫尔兰:“年轻人,我只听说过危机能够倒逼改革,没听说过有人会在赢钱时还债。”
“我们已经在推动改革了,不是吗?阁下。”卡伊·莫尔兰沉默片刻,说了一句真心话:“我相信你们,始终都是。”
斯库尔上校愣了一下,他审视卡伊·莫尔兰良久,终究还是无法得出结论。
“那就这样吧。”斯库尔上校心说,卡伊·莫尔兰这个搅局者的出现,反而为他卸下了负担,毕竟在内心深处,斯库尔·梅克伦从来都不赞同先前那个连哄带骗强行通过新宪章的计划。
“诸位先生,请安静。”斯库尔上校用力敲了一下木槌:“现在,大会开始对卡伊·莫尔兰的提案进行表决。提案一,延后全体自由人大会的闭幕日期,直至大会完成所有必要的工作。”
斯库尔上校将提案连续重复三遍,然后发问:“谁同意?”
“AYE。”
第一声赞同稀稀落落的,因为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
“AYE!”
第二声赞同响亮了一些,因为不少人已经回过神了。
“AYE!!!”
第三声赞同震耳欲聋,因为哪怕是没听清提案内容的自由人,也在跟着同伴呐喊。铁峰郡扇区中,黑水镇的理查喊得尤为起劲。
“谁反对?”
无人出声。
斯库尔重重一敲木槌:“通过。”
接下来是第二项提案,“允许将新宪章内容重新提交全体自由人大会讨论”,一样是重复三遍。
然后,“谁同意?”
“AYE!!!!”
“AYE!!!!!”
“AYE!!!!!!”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大议事堂穹顶的陈年积灰都被震得簌簌落下,不少人恍惚间感觉大议事堂都在跟着欢呼声震颤。
“谁反对?”
无人出声。
斯库尔重重一敲木槌:“通过。”
最后是第三项提案,“要求新垦地军团重新宣誓”。
“AYE!!!!!!!!!!!”
“AYE!!!!!!!!!!!”
“AYE!!!!!!!!!!!”
第三次表决的欢呼声比第一次表决的欢呼声还要热烈,闷雷般的欢呼声涌出大议事堂,漫上大街小巷,城内的行人们纷纷驻足张望,就连水门外的水鸟也被成片惊起。
黑水镇的理查几乎要把声带喊到断裂,这种高度协调一致的集体活动,很容易让其中的参与者产生一种错觉,使其感觉到自己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不仅是集体的一员,同时也是集体的主人。
“瞧啊!瞧啊!”黑水镇的理查无比激动地心想:“瞧瞧当我们团结一致的时候,我们能办成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新垦地军团、联省人,谁都阻挡不了我们,瞧啊!”
斯库尔上校耐心地等了一会,等到余音消散,等到尘埃落地,等到声嘶力竭的自由人们重新喘匀气,然后才发问:
“谁反对?”
大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直到一个清冷、有力的声音打碎沉寂。
“我反对。”
刚刚还沉溺在集体行为带来的满足感中的自由人们悚然,他们惊慌地四下张望,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
大议事堂内的所有目光瞬间汇聚到正在走向审判席的一个身影上。
那个身影不是别人。
正是铁峰郡与沃涅郡之主、帕拉图远征军的冠军、特尔敦部的征服者、卡伊·莫尔兰口中的叛军:
温特斯·蒙塔涅。
狼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