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那看破红尘似的一笑,叫人看着凄凉,她幽幽道:“我知道,我比谁都知道,他是个疯子。”
湘湘不再提皇帝,只说在门前等她,要静姝早些回来,她点头答应了,扶着门慢慢走进去。曾经体态轻盈能在掌上起舞的美人儿,如今却连平地上的路都走不稳,厚重的曳地裙摆挂在门槛之上,她很艰难地要拖进去,湘湘忍不住弯腰为她捧起来,门内的人显然轻松了很多。
“王妃娘娘,奴婢为您搬张凳子来可好?”明德殿门外的宫女,很殷勤地上来问湘湘,她摆手婉拒,只道,“我们等等就走。”
门里,静姝一路上扶着一切可以搀扶的东西,摇摇晃晃的花盆架,几乎被撤下来的纱帘,好容易走到皇帝身边,已是闹出不小的动静,床榻上的人很不耐烦地问着:“是不是有畜生跑进来了,快赶出去,吵得朕心烦。”
“皇上,是我啊……”静姝一语,床上的人抬起头看,见到她这副模样,一时皱眉不语。而静姝再走进一些,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大口喘息着,“我来看你了,皇上,我来看你了。”
殿门外,听见各种声音的湘湘本是很不安,但那些想进来看光景的宫女太监,都被她拦了下来,静姝想单独和皇帝待一会儿,既然都来了,这个愿望好歹满足她。
目光之下,是通往大殿的层层台阶,她没有亲眼见到静姝在这条路上褪下所有衣衫,可那天是她送静姝来的,也是她在那之前为静姝穿上的白衣,她为什么不阻拦呢,当初再苦再难,也一定会有法子过下去,她为什么不阻拦?
湘湘,忽然明白了她一直纠结的究竟是什么情绪。
虽然对齐晦也好对沈嫣也好,湘湘总是说静姝咎由自取,哪怕湘湘违背了要走一起走的承诺,也是宋静姝自己走上了这条路,可在她的意识里其实一直都在自责,当初没有强势地阻止静姝走上弯路。她知道,谁也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谁也没资格做错了走歪了就怪身边的人最初不拉一把,可她们是十几年的姐妹呀,是从小一起长大,经历了那么多事的姐妹。
湘湘有静姝,齐晦有世峰。然而前者已经越走越远,后者这兄弟俩即便面临弑君杀父的困难选择,也互相扶持,用最大的包容来体谅彼此,可湘湘一直在责怪静姝自己糊涂,她明明在乎十几的情意,却从未真正体谅包容过她。
“滚……”里头突然传来怒吼,湘湘心头一震,满腔对皇帝的恨意,倏地握紧拳头,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们父子毁了静姝。
可大殿内,静姝却依旧安然坐在床榻上,皇帝现在无力对她动粗,自然无法赶她走,吼了一声见静姝不动,外面也无人来,便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各种难听的字眼飞入耳朵,可静姝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她仿佛自言自语着:“如果那个孩子生下来,你希望是个公主,还是皇子。我希望是个公主呢,若是女儿,大概就不会被你嫌弃了,可是女儿也可怜,将来出嫁,别人会嫌弃她来路不正,嫌弃她有个低贱的生母。”
“知道自己低贱,就滚出去,朕不想再看见你。”皇帝恼怒着。
“你喜欢过我吗?哪怕一点点,哪怕一瞬间?”静姝转过身看着皇帝。
皇帝没有立刻作答,当初湘湘提起这一问时,他反思过,可对静姝复杂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的感情太廉价,而在静姝身上放不下的鄙视和轻蔑,更让他无法直视自己,也许喜欢不喜欢都不重要了,他现在自身难保了,还去管什么喜欢不喜欢,爱不爱……
“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静姝道,“做你爹的女人也好,做你的女人也好,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皇帝烦躁地发出哼哧声,一则是不耐烦,再则也是他累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发几次火,长时间的卧床,哪怕好的身体也要睡坏了,体力越来越差,多说几句话发几次脾气,就能耗尽一天的力气。
“想要活下去,想要荣华富贵,想要喜欢你,还想要姐妹、朋友。”静姝道,“可我这样的人,我这种人,哪里有能耐都得到,我就选了最容易的,选了只要出卖皮肉就能得到的一切。因为从前的日子太苦,我曾羡慕闭月阁里富裕的生活,我可是曾经连娼妓都想做的人。结果我还是做了,来你们身边做了。”
“废话那么多,你到底想说什么?”皇帝还能动的那只手,抓起了身边的枕头扔向静姝,驱逐她,“滚出去。”
静姝却冷静地说:“我就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喜欢湖边玉树临风的你。”
皇帝滚动了喉结,眯着眼看宋静姝,她虽然言语清楚,可目光是呆滞的,他就从未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为什么湘湘还要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她?而在他眼里,宋静姝难道不是另一个自己?
“想要我喜欢你,想要我说喜欢你?”皇帝哼笑,粗粗喘息后道,“那就照我说的去做。”
静姝冷冷地:“又想册封湘湘做皇贵妃?皇后?”
皇帝哼笑:“她配吗?去杀了她,杀了她。”
静姝道:“我没有力气,我现在没有杀人的力气。”
“去告诉皇后,她现在做得很好,有母仪天下的风范,比母后还更像个国母,她跟着朕就能继续做皇后,跟着湘湘,将来什么都是不是。”皇帝吃力地推了一把静姝,“让皇后去杀了她,让皇后去杀她。”
“你是傻子,还是疯子?”静姝说着,手里紧紧捏起了皇帝刚才扔在她身上的枕头,冷幽幽地转过来,目光空洞得骇人,她问皇帝,“你以为还会有别人像我一样喜欢你,为你做这么多的事?”
皇帝哼哧着,他还有什么盼头呢,等死的日子太煎熬,结果他的人生依旧在等死,从小害怕哪一天父亲就会打死他,到如今害怕哪一天齐晦就冲进宫来杀了他。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时候吗?”静姝笑着,慢慢地靠近了皇帝,“我最喜欢你在这里被先帝鞭打之后的样子,虽然只看到了短短一瞬我就是去了知觉,可满身是血的你那么骄傲地站起来,好像全天下都掌控在你手中,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跟对人了,我觉得你是个可以依靠的人呀。为什么那样你的,再也没出现过呢?”
皇帝紧紧蹙眉,他感觉到了不安,而宋静姝双手捧着他刚才扔出去的枕头凑近他,他想要伸手阻拦,她已经用膝盖压住了他的胳膊,他唯一剩下一只手还能动,这一下全无反抗的能力。
“别再害湘湘了,我不会让你再害湘湘,是我帮你害了她那么多次,我赎罪了,她才会原谅我。”静姝冷幽幽地说着,眼中只看得见死亡,忽然双手用力,将枕头压在了皇帝的脸上,枕头下传来呜呜的声响,皇帝的身体抽搐起来,但是断手断腿的他根本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身体扑腾着,想要寻求最后一丝生机,可渐渐的,连抽搐都不再有。
静姝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几乎要把皇帝的脑袋摁穿床榻,可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往回拉,她回眸,看到湘湘在身后,双手一下就软了。
“松手,跟我回去。”湘湘心内有万千情绪交杂,可她明白自己要什么,哪怕是人生的最后一刻,她还来得及拉住静姝。
“让我杀了他。”静姝不愿撒手。
“他不配。”湘湘也没有松开手,她的力气肯定比静姝大,皇帝那里渐渐有透气的空隙,他拼命摇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他还想要害你,湘湘……”静姝忽然哭了起来,“他现在还想要害你,他不喜欢你,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感觉到静姝手上失去了力气,湘湘知道她不会抵抗自己的搀扶,果然稍稍用力就把静姝从皇帝身边拉开,枕头被皇帝用脑袋甩开,捡回这一条命,他竟笑起来,笑声狰狞扭曲,让人作呕。
眼看静姝眼中又燃起恨意,湘湘捂着肚子蹲下来,静姝见她不舒服,信以为真,立刻慌乱地喊宫人来,再也顾不得皇帝如何,终于跟着湘湘离开了这里,但一出明德殿,湘湘就没事了。
静姝被宫人搀扶着坐上肩舆,湘湘指了明德殿的门,与她道:“再也不要来了,再也不要踏进这道门,不管你还有多少日子,我会陪着你,咱们好好的。”
静姝虚弱无力地伸出手,湘湘含笑摸了摸她,安抚道:“先回去,我等下就来看你。”
肩舆缓缓而过,湘湘命人关上明德殿的大门,落锁的声响后,有宫人上前来对湘湘道:“王妃娘娘,简大人进宫了,您要在哪儿见他?”
湘湘道:“我要去长寿宫,让他路上来追我,我有话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