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惊得众医女议论纷纷,但她们渐渐走远,后面说些什么,齐晦不得而知。他安静地等候太医入宫,待与太医见过,为母亲取了些药,说话时恰好有其他太医来找,齐晦躲避在药柜后,那太医迎出去,门前来的人正说:“静美人的左脚被一棍子砸下去,两根脚趾已经不成形,我们合计下来,这脚趾是保不住了。还想请您看看,是留着废了的脚趾养伤,还是切……”
他们说着话走远,太医特地给齐晦留了门,待门外没什么动静,他迅速离开了太医院。但之后辗转打听清楚了静美人的事,才回到冷宫,湘湘正在喂母亲喝粥。
“这药是新的吗?你放在那里,我一会儿就熬。”湘湘指着桌上道,“你也吃两口,饿着肚子就出去了?”
齐晦坐到桌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食物,见湘湘和母亲有说有笑,她耐心又温柔,也许娘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人来到身边,连他自己也从没想过。
“你怎么呆呆的?”湘湘转身就看到齐晦出神,笑悠悠问,“是不是不好吃?”
齐晦摇头,迅速把粥灌进嘴里,才搁下碗筷,湘湘就拿着帕子伸过手,轻轻为他擦去嘴边的汤水,笑着说:“吃得太急了,以后要慢慢吃。”又问,“今天还要出去很久吗?要不去睡会儿,娘娘这里有我守着呢。”
可齐晦欲言又止,想到之前静美人折腾舞娘的事,他本瞒着湘湘没有说,没想到却让她亲眼看见昔日一起跳舞的姐妹被活活打死,而罪魁祸首,是把舞娘送给太监的静美人。这件事虽然没再提起,齐晦知道她一定梗在心里,昨晚的噩梦,又或是这几天门前稍有动静,她就仿佛害怕又有什么人逃跑来到这里。
“去歇会儿吧。”湘湘收起碗筷往外走,一会儿还要熬药。
齐晦没跟上,外头有水声传来,湘湘已经在洗碗了。他站在门前看着,昨晚的事说出来会很残酷,湘湘能承受吗?宋静姝的伤很重,在太医院只听到只言片语,但后来打听,才知道很严重,若是熬不过去,很有可能会送命。
“晦儿。”贤妃轻轻唤儿子,齐晦走到床边,问道,“娘,有什么吩咐?”
“我想你怎么没动静呢。”贤妃对脚步声很敏感,方才湘湘走出去了,但儿子没走,可他又不说话又不动,做娘的不免好奇又担心。
齐晦朝门外看了看,便与母亲把宋静姝的事说了,贤妃知道那位静美人是湘湘的好友,发生了这么多事,湘湘现在心里一定爱恨纠葛,静美人从没害过她,可是对别人,甚至是昔日共舞的姐妹,却心狠手辣。贤妃唏嘘不已:“静美人周旋在丽妃和孙昭仪之间,若不把自己变成妖魔鬼怪,就会被她们吞噬,怪她还是不怪她,只有湘湘自己能做决定,不该我们这些外人来评价。”
“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她。”齐晦道。
“湘湘不该因为和我们在一起,就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弃,对她不公平。”贤妃劝儿子,“你该告诉她这件事,是要去看一眼,还是等待消息,该让她自己决定。儿子,湘湘说再也不管了,是为了你和我,若是她只身一人,她一定会去看她的姐妹。我们和她才只有几个月的缘分,可能你们之间已经许下一生一世,但过去的十几年,是她的姐妹一起相依为命。晦儿,你会丢下世峰吗,世峰若不得不帮庞峻来对付你,你会怎么做?”
齐晦沉吟须臾,道:“今晚带她去看一眼,先别告诉她,何必让她纠结要不要去而痛苦。”
母子俩做出了决定,湘湘尚不知夜里会看到什么,但静美人被打残了脚趾的事已经在皇城传开。老皇帝那儿只是惋惜了几声,让人派太医照看,他有大把的美人,根本不在乎一个宋静姝。至于东宫,太子倒是很意外,昨晚静姝离开后,他就睡了,早晨才听说静姝在回芙蓉居的路上,被孙昭仪和丽妃带走,再次扔回芙蓉居时,脚下鲜血淋漓,似乎本要打断她的腿,因为她的挣扎,打偏在了脚趾上,腿虽然保住了,可脚趾注定要废了。
齐旭还要利用静姝去接近湘湘,比起老皇帝的无情,他总算还有心,派人知会太医要保住静姝的性命,这才有了早晨几位太医会诊,打扰了齐晦和老太医说话的事。太子的暗中干预,在这宫里是很大的影响,但太子苦心经营十几年,也只会在关键时刻派用场,他知道自己一天不做皇帝,就一天不能展露光芒。
是日夜里,湘湘本以为齐晦只是带她出去走走,走到她熟悉的芙蓉居附近,才察觉到不对,当从齐晦口中得知静姝的惨遇,昨晚梦见彩云被打死的噩梦又跑到眼前。她无法想象静姝为了自保,把姐妹们推入虎口,连当初玉屏的事,她也不能再相信静姝的解释,可现在静姝自己生死一线,舞者引以为傲的双腿,差一点就粉碎在棍棒下,不知她康复后的脚,还能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
齐晦道:“去看一眼吗?我听说如果伤重病发,很可能会熬不过去,很可能会死。我和娘商量后,想让你看一眼,你们毕竟十几年的感情了,当初你想救她不被丽妃陷害捉奸,就是因为还把她当姐妹。”
“可是她……”玉屏和彩云的死,是湘湘心中最深的芥蒂。
“我娘说,她若不把自己变成妖魔鬼怪,就无法在孙昭仪和丽妃的魔爪下生存,她受过什么苦你最明白。”齐晦温和地说,“去看一眼,就算我们自欺欺人的落一个安心,你的心意也到了。”
“自欺欺人的安心?”湘湘苦笑,她喜欢齐晦的坦率,她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看待静姝,现在做的一切,很多都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在齐晦的掩护下,湘湘进了静姝的卧房,自从孙昭仪失势,静姝也不再风光后,芙蓉居的奴才都应付着做事,太医来来回回他们跟着忙了一天,这会儿早就各自偷懒,把高烧的静美人仍在屋子里,无人看顾。
齐晦让湘湘安心进去,若有什么事他会迅速来带她离开,或是湘湘自己走出来的话,他也立刻就能看到。
屋子里不像冷宫那般昏暗,倒是明晃晃地点着烛火,榻上重伤之人高烧昏睡中,即便湘湘到了身边,也没有察觉。失去脚趾的剧痛,即便静姝醒来,也会被痛得再次失去意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那一棍子下来的绝望,把她的一切都打入了深渊。
湘湘在边上的水盆里,弄湿了帕子盖在静姝滚烫的额头上,焦灼的人似乎感觉到舒适,稍稍安静了一些,湘湘看到床尾堆着白纱,她没敢去掀开被子,想必伤口已经被包好,掀开也看不到什么。
“将来我们分开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相见,静姝,你会好好的吗?”湘湘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心中酸涩难耐。去年此时,她们还在各处辗转献艺,一起洗澡一起睡觉,憧憬着将来的生活,可现在,她们早已各自走上不同的路,越走越远。
“我走了。”湘湘觉得静姝既然昏睡,她没有必要久留,可才起身,放在床沿上的手被静姝牢牢捉住,静姝似乎是知道湘湘来了,似乎是听到湘湘的声音了,她很用力地抓着静姝的手,眼泪不断从眼角溢出来,看似昏昏沉沉的人,竟然也能流泪。
只是这一抓,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手很快就松开,人尚有气息仍在昏睡,但再也做不出什么反应。湘湘擦去自己浮在眼眶的泪水,又为静姝换了一块冰凉的帕子,她不能在这里久留,齐晦还在门外等她呢。
离开芙蓉居,湘湘什么也没有提起,她只是短暂地逗留,齐晦猜想该是宋静姝昏睡,她们说不上话。他默默跟在湘湘身后,冷不丁湘湘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两人几乎抱满怀。
都稳稳地站定后,湘湘才问:“还有多久,我们才能离开皇宫?”
齐晦心里有底:“年前能走。”
湘湘算了算日子,似乎安心了,自言自语:“那会儿她还在养伤,应该没法儿来找我。”
齐晦问:“你担心她找你?”
出乎意料,湘湘竟是说:“娘娘说得对,静姝受的罪吃的苦,常人难以想象,而我有你在身边保护,可她什么都没有,她就只能把自己也变成丽妃和孙昭仪。可她始终没害过我,我希望在离开这里之前,依然如此。这一次的折磨,又会让她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不能陪着她照顾她,就别再自以为是地,希望她做个好人了。”
湘湘举目看向四周黑夜里的亭台楼阁,冷声道:“这就是人人向往的人间天堂?”
齐晦道:“我们不要去什么天堂,只要人间有安逸之处,就是我们容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