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罗天运望着马英杰,“呵呵”笑出了声。马英杰最怕听到这种笑,官场上这种不含内容的笑最让人摸不透。领导对你不满意,他这么笑,对你很满意,也这么笑。有些问题有了答案,他这么笑,有些问题根本寻不到答案,他也这么笑。马英杰估摸着,罗天运是没有答案的那种笑。果然,罗天运打了半天哈哈,又说:“这个就要问你马英杰了,你马英杰如果想让它平息,还不简单?”
这话就很让人琢磨了。马英杰凝起眉头。依他对罗天运的了解,这话绝不是敲边鼓,而是在明确无误地告诫他,不要在钱富华事上瞎琢磨,不要动歪脑筋,更不要煽风点火。而且,罗天运后面的话,还有更深一层意思,假如这起风波平息不了,原因就在他马英杰身上!
马英杰本来就为罗天运那句话还有罗天运在钱富华一事上的态度生气呢,罗天运越来越变得唯唯诺诺,变得惟命是从,不敢正视矛盾,不敢追问真相。罗天运都在钱富华这件事上抱如此态度,吴都谁还能追出真相,谁还敢追问真相?只是,罗天运突然是这样的态度,马英杰很是不爽。
现在,叶小青的电话居然说要处理钱富华的尸体,马英杰当下就火冒三丈,顾不上什么,问了一句:“你在哪?”马英杰语气很不好,他又把气撒到了叶小青身上,其实越是亲近的人,反正越容易撒气。以前罗天运经常拿他撒气,这一段,他和罗天运之间有了说不清楚的东西阻隔着,他却把气往叶小青和邓散新身上撒。
“我和主任在医院。”叶小青说。
“等着,我马上到。”说完,挂掉电话,对彭青山说:“我有事,先走了。”脚步就疾疾地就出门。彭青山想要去拉马英杰,可是马英杰已经冲出老远,他摇了摇头,目送着马英杰的背影离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英杰直奔医院,医院倒显得平静,不过这平静一看就是假的,是人为制造出来的。马英杰赶到医院的时候,大门口三三两两站着一些人,凭经验,马英杰一眼认出是便衣警察。行啊,连警察都出动了,威力不小嘛。马英杰让车子直接开到太平间那边,远远看见,信访局长洪亮还有两位副局长及公安局一位领导在外边,谈笑风生地议论着什么,大约有人讲出了笑话,洪亮忍俊不禁,笑得整个身子都歪了。旁边站着的副局长怕他噎着,忙递给他一瓶水。马英杰看着这情景,内心忽然生出一股灼痛。我们何时敬重过一条生命,我们又何时拿老百姓的命当过命?
车子停下半天,马英杰才从车里走出来,夜,其实应该黑得让人看不见,可是因为这是吴都最大的医院,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着,马英杰一下子就看清楚了这些人的全部表情,这些表情让他说不出来的滋味和沉重,他才知道彭青山其实早就清楚这件事,只是他在装,装不知道而已。
洪亮第一个看见了马英杰,几步走过来,问了声秘书长好。马英杰哼了一声,没给洪亮好脸色。洪亮并不尴尬,依旧热情十足地跟在他后面。另一边,叶小青和邓散新也看见了他,两人忙着安抚家属,并没急着走过来。马英杰的眼神跟叶小青对了对,旋即又分开,开始琢磨起洪亮这个人来。
东源和曲亚萍来过后,马英杰曾给洪亮打过电话,想跟他单独聊一聊。当时并没想好怎么办,更没有干预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洪亮,信访局有什么打算。洪亮不接电话,打了多次,终于接了,马英杰刚说到这事,洪亮马上打哈哈:“秘书长啊,这事归维稳大队那边管,我们只是协助一下。想法都在他们肚子里,我们是一点想法也没有的,不敢有。”马英杰一听,就知道自己撞一堵叫圆滑的墙上了。洪亮不是原来那个洪亮,能打出官腔了,能给他兜圈子了,遂打消问下去的念头。等后来和彭青山交换过看法后,马英杰更是多了几分对此人的提防,或者叫警惕。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官场上,这阵是朋友,转眼之间就可能变成对手变成敌人,这要看情势如何变化,要看你的对立面是谁,更要看你在官场中的份量。洪亮如此对他,证明,目前在吴都,他马英杰比别人轻。
官场上,没谁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轻,比别人低。尽避事实就摆在那里,但内心里,谁都渴望能高人一头,能被人重视,被人拥护,马英杰也是如此。说穿了,他也是俗人一个,有时甚至俗得可怕。
我们内心深处的积垢,不是一天两天能取得净的。相反,世俗的社会,污浊的现实,会像抹泥板一样不断为我们本就很脏很藏污的心灵抹上层层渍迹。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们的心灵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变得污迹斑斑,惨不忍睹。
没人能逃得开这个劫,尽避我们时时刻刻标榜自己是多么的干净。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停下来,腾出一点工夫,清理清理我们思想的淤泥,洗刷洗刷我们双脚沾上的铜臭,好让它离肮脏尽量远一点。
马英杰长叹一声。做官不累,但做一个有良心的官真的很累。
最近一段时间,邓散新和叶小青跟他说了许多有关洪亮的事,洪亮最近跟省里几位秘书接触频繁,邓散新还说,洪亮马上要高升,弄不好就会跟马英杰平起平坐。这事很有可能。官场上的变数就在于关键时候你抓得住抓不住机会,一个机会抓牢,你至少比别人少走十年的弯路。十年啊,对那些官场中苦苦挣扎而又看不到希望的人来说,岂能不是诱惑?
想到这,马英杰摇了摇头,问洪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跟家属已经谈妥了,尸体不能再放下去,花销大不说,对死人也不尊重。”洪亮凑近马英杰说。
洪亮居然能谈到花销,而且如此平淡地谈着,好象花销比一条命更重一般,马英杰看着洪亮一张一关的嘴,恨不得冲过去砸一拳,可是他忍住了。
“死因呢,跟家属讲明白了没,人是怎么死的?”马英杰忍了几忍,终还是没忍住,把这句不该问的话问了出来。
“这个没啥可讲,正常死亡嘛,心脏不好,家属也承认这点。”洪亮说得理直气壮。
“家属也承认?”马英杰简直惊讶得要笑出声了。不过转而,他就开始面对现实,开始冷思考。这种事,一般情况下家属会闹,会围攻,会不断地提出各种要求,甚至以死要挟。对政府而言,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现在凡事不出人命都好办,都能遮掩过去,一出人命……但钱富华死后,家人表现很反常,几乎没有采取任何过激措施。马英杰知道的,就是钱富华的妻子去市政府大楼找过一次罗天运,但也只谈了半个小时,就很服从地又回去了。李惠玲是跟他提起过,钱家没啥人,钱富华两个子女,儿子叫钱刚,去年醉酒驾车,撞死了人,被判入狱三年。女儿刚上高中。马英杰抬眼望去,就见钱富华的老婆和十六岁的女儿跪在墙那边,一边烧纸钱一边抹泪。忍不住的,他的眼里就有了泪。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能闹得起,也不是任何人遇到不公不平事,就能迈出上访这一步。强者眼里很容易的事,到了弱者身上,就变得寸步难行。
村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来,甚至钱家的亲戚也不见一个,就医院两个帮工,还有邓散新和叶小青。
马英杰越发纳闷,怎么回事呢?很快他明白过来,不是人们不来,是有人不让他们来。这么想着,目光再次回到洪亮脸上。
洪亮避开马英杰目光,不管他有多老练,在马英杰面前,还是忍不住会心虚。他冲医院副院长说:“你把情况跟秘书长汇报一下,这点小事把秘书长惊动来,真是不好意思。”
医院副院长结结巴巴说:“秘书长,病人有先天性心脏疾病,这次发病太急,我们尽最大努力抢救,终还是没能……”
“知道了。”马英杰近乎愤怒地打断副院长,他不是跑来审问的,人已死了,审问又有何用!他抬起目光,悲伤地朝钱富华妻子那边望去。钱富华的老婆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五十岁不到,但人已经很苍老了。风雨中过了一辈子的人,哪个不老,哪个不被岁月过早地涂上一层风霜。其实那风霜中,有一半是他们这些人涂上去的,这是马英杰每次到邱家湾都有的感慨!
你们的政绩一半是用嘴吹出来的,一半是用百姓血汗泡出来的。马英杰蓦地记起司徒兰曾经挖苦过他的一句话,他感觉今天的自己有点下作,明知道不能帮钱家什么,却还假惺惺的跑来主张正义。马英杰正想掉头逃开,电话响了,接起一听是老板罗天运的。
“马英杰你是不是在医院?”罗天运气急败坏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