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静,片刻,“哈哈哈认了认了她认了哈哈哈!”
青衫鬼疯狂捶地,大笑不止:“你们快去仙尊那里举报她!扒了她伪善的丑恶嘴脸将她拉下神坛呀哈哈哈哈哈!”
没有人动弹,四五双眼睛一齐看向惟灵。任谁都无法相信,平日里悬壶济世慈悲善良的惟灵君会杀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胡说觉得,惟灵说的一定是都气话。这姑娘嘴笨,不善争辩,于是想请白执替她争辩。回头却见白执神色淡淡,好像对这件事的真相并不关心,看戏一般,只把自己当成个局外人。
他本来就是个局外人。而在场几人,除了惟灵与青衫鬼之外,谁又不是局外人呢?
但总有些局外人,不知是心思太通透,还是实在闲不住,非得趟这趟浑水把大家都搅和成“局内人”。
只见君玄冷冷瞥了眼青衫鬼,屈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扣着桌面,道:“好好说说吧惟灵君,在场的几个都不算是外人,若你不曾杀人,谁也不会任这厮冤枉了你。”
“谢殿下——好意——”惟灵将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神情变得冷漠:“但——我不冤——因为,人——的确是——我杀的——”
原来,当年惟灵离开药仙国之后,曾救过一对毒人父子,大人三十岁左右,小孩才四五岁。
后来在经过一座荒山时,不料遭遇强盗打劫。劫匪喽啰见她是个弱女子,又衣着华丽,于是将她绑回山寨做人质。
谁知到了寨子后,发现那伙强盗的头目竟是她救过的那名父亲。而此人穷凶极恶,杀人如麻,在她被绑回去的那天,刚刚洗劫了山下的一个村子,妇女老幼无一放过。
匪首认出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于是为她松了绑,奉为座上贵宾,以礼相待。可每次看到匪首带着从山下抢回来的财物,听他们一边喝酒庆功一边谈论如何杀人如何玷污良家妇女,她心中都倍感煎熬。
“我是医——者,我救了人——可我救的——那个人,转回身——却要杀更多的人——”惟灵漠然道,仿佛已经没什么能再撼动她分毫,“我不曾——杀人,可那些——丧身在强盗——之手的无辜——百姓,又哪个——不是因我而死——”
“你竟然还好意思腆着脸在这儿说!”青衫鬼大怒,疯了般扑上来,像要把惟灵给撕碎:“我爹对你不好吗?他记着你的救命之恩,一直都好酒好菜的招待你啊啊啊!”
惟灵没动,任青衫鬼在她脸上抓出一道血痕。
“滚蛋!”君玄一脚将其踢开,递了张手帕给惟灵擦脸颊上的血,头疼地按按眉心,说:“所以,你在救了那强盗之后,又杀了他?”
惟灵点点头,接过帕子道了声谢。
青衫鬼像条大豆虫一样在地上蠕动着,嘴里哇哇哇叫个不停,“谁他妈一生下来就是强盗的!要是有好日子过谁愿意做强盗!你是公主!你金枝玉叶!你高高在上!你怎么知道我们下等人的疾苦啊!”
说着,青衫鬼张开口,让人看他的嘴。
“这……”众人一怔,才发现他的嘴就像老太太的嘴一样瘪瘪的,里面竟然没有牙。
难怪他说话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据他所说,他母亲在生产他的时候不幸落下了弱症,常年卧床不起,必须服用几种极珍贵的药材才能根治。
在他四岁那年,务农的父亲终于攒够了买一剂药的钱,却在买药的途中遇到强盗,将攒了四年的救命钱给夺走了。他记得那天,顶天立地从未落泪的父亲嚎啕大哭着回家,抱着他娘的病体一直说着对不起。
而没过几日,他娘就病死了。
即便如此,他父亲也只是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消愁浑浑度日而已,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直到有一天,有几名毒人闯入他们的村子,咬伤了他们父子。
“你知道吗,我爹为了不让我伤害其他村民,竟狠心敲碎了我的牙!”青衫鬼哭着说,委屈的像个四岁小孩,“我娘死后只剩下我们父子两个相依为命,我是他儿子,你说他能不心疼吗?可他虽然心疼,还是敲了啊哈哈哈!
“但你们呢?你们这些自诩高尚的医者呢?”青衫鬼指着惟灵,恶狠狠地说:“当我爹抱着我去医馆求药,跪下来苦苦哀求你们时,你们这些‘菩萨心肠’的大夫,要么嫌弃我们没钱,要么害怕自己也被感染,全部将我们拒之门外!
“做强盗?做强盗还不是被你们逼得!”青衫鬼又哭又笑,“要是不做强盗哪儿来的钱!要是不做强盗,我们怎么知道‘做人上人、掌控别人生死’的滋味儿是如此爽快啊哈哈哈!”
惟灵痛苦地闭上眼:“所以,你死后——化鬼,将‘僵毒’散播——于人间,是想——做‘人上人’——?”
“这只是一方面的。”青衫鬼大笑:“哈哈哈其实我是想引你出来,为我爹报仇!没有比拆穿你的伪善面目将你从神坛上拖到烂泥地里踩个稀巴烂更解恨的啦哈哈哈你这个杀人凶手!”
“!”惟灵一震。
的确,打击一个人的最好方式,不一定非得杀了这个人,而是夺走他所拥有并珍视的一切。
“仙”与“神”不同。
神都是天生的,与品性好坏无关。而仙则是凡人或者精怪们通过后天修炼,飞升而成,对品德的要求极为苛刻。首先一条,就是手上不能沾血。
“九叔。”很少见君玄有如此为难的时候,他看着白执,似想跟他商量这件事该怎么办,“要是这个窟窿捅出去,惟灵君的药仙之位恐怕难保。”
白执不语,淡淡看了眼惟灵。
惟灵苦笑:“不必为——我烦忧,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错,一人做事,的确应该一人当。”白执点点头,突然笑了,“然而事实却是,如今这屋里还有第三人在。”
“嗯?”
众人一愣,连惟灵也露出疑惑的表情。
白执淡声说:“阁下听了这么久的故事,是时候出来一见了罢。”
众人环顾四周,一阵“唏索”的声音后,从账房的柜台后面钻出个人来,竟是之前那个吓得躲起来的店小二。此刻,他抹去脸上的伪装,变成个唇红齿白的粉衫少年。
少年有点儿拘谨地磨蹭到惟灵身边,垂着头,轻声唤道:“姑姑……”
“姑姑?”惟灵一怔,将少年拉到身边,发现他虽有□□却无脉搏,竟然是个不老不灭的活死人,疑惑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唤我——姑姑——”
“我…”少年欲言又止。
白执的笑容中掺了几分冷意,“凭一个孩子就想蒙混过关未免太容易了些,与惟灵君数千年未见,难道阁下真的不想出来见见故人?”
随着白执的话,客栈中又是一阵安静。粉衫少年轻咬着下唇,看着旁边地上的“死尸”。不知何时,之前那个被墨炀从楼上踹下来的“死尸”竟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
四溢的脑浆与大滩的鲜血慢慢消失,随之“死尸”竟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花花绿绿的衣裳,乱蓬蓬的头发,脏兮兮的脸颊,但依然能看出他原本白皙俊朗的面容,以及王族贵胄的贵气在。
青年拍拍身上的灰,指着粉衫少年,用不亚于青衫鬼的刺耳声音骂道:“臭小子,还不赶紧滚到老子身边来,谁准你喊她姑姑的!”
“爹!”粉衫少年眼中一亮,扑到青年怀中。
青年将他接住,先狠狠踢了下他的屁股,又笑着揉揉他的头,“净给老子闯祸!”
惟灵怔怔看着那个衣衫破烂如乞丐的青年,眼眶瞬间就红了,喃喃着说:“哥哥——”
无忧太子动作一僵,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与少年打闹,头也不抬地骂道:“别喊我哥,我可没一个爱哭鬼的妹妹。笨死了简直要,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却连反驳都不会!”
“咦?无忧你来啦!哈哈正好正好!”青衫鬼又来了精神,挑拨道:“快看呀!你妹妹就是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她杀了人还能飞升成仙,而你却只配做鬼这种下三滥!”
青衫鬼捶胸顿足,叫嚷着:“不值啊真替你不值,要不是这个臭娘们儿处处抢你的风头,你怎么可能会因为嫉妒而跑去炼毒,又怎么可能会闯下滔天大祸!更不可能跑去自杀!”
“什么!”惟灵一惊,朝哥哥跑去,“当年——的骨灰——是你自杀才——”
“别碰我!”无忧像是十分厌恶她的靠近,抬手一挡。
惟灵被推倒在地,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哥哥——?”
无忧的目光闪了闪,身形一动,像是想伸手扶她,却又止住,冷冷地说:“老子不是你哥。惟灵君是高高在上的药仙,老子有自知之明,知道高攀不起。”
青衫鬼得意地大笑,“对对对!所以你还不赶紧杀了她!不杀她怎解你的心头之恨!”
“杀你个头!”无忧骂道,他的脾气看起来十分暴躁,走过去狠狠在青衫鬼脸上碾踏:“老子堂堂太子!被你个王八羔子指挥来指挥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青衫鬼疼得大叫,挣扎着说:“不不不!你得杀她!不杀了她,你挫骨扬灰的仇怎么才能报?”
“谁他妈告诉你本太子的骨灰是被人撒的?!”无忧不耐烦地说:“那是本太子自己撒的!!!”
“哥!”听到这句,惟灵终于回神,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无忧,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想救我出地牢——是你想帮我研制解药——你一直都最疼我了——”
“……”无忧愣了愣,嚣张劲儿下去了些,别别扭扭地说:“老子自己的骨灰爱怎么撒怎么撒,老子高兴,关救你屁事儿!”
“不是这样的。”惟灵不住地摇头,泣不成声。
无忧挣了几下挣不开,闭眼无奈地叹了口长长的气,没再动。
见挑拨他们兄妹自相残杀不成功,青衫鬼住了嘴,眼珠一转,趁大家还沉浸在方才的骂战中没回神的时候,突然爆发出全部灵力将自己的身形化作一柄青色巨剑,直直朝惟灵的心脏插去。
看样子,他是想殊死一搏,与惟灵同归于尽。
君玄与云察正要出手相阻,无忧猛地转身搂住惟灵,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那把剑。
瞬间,青色光芒撑满了整座客栈。
无忧给了惟灵最后一个拥抱后,无力地松手,缓缓倒了下去。
惟灵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僵硬地低头,看着地上正随着青色光芒一起变的透明逐渐消散的无忧。
良久,她才浑身颤栗着蹲下身,把他抱在怀中,轻轻地喊了声:“哥哥。”
无忧还在骂骂咧咧:“老子的妹妹再怎么不好,要欺负也只能是老子欺负,不准你个王八羔子说她半个不字。
那些人抢你的救命钱是不对,但最终走什么路却是你他娘的自己选的!你个王八羔子选错了路,凭什么怪别人?老子也选错了路,但老子就没怪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小到快要听不见了。
“哥,别说了——别说了——”惟灵哭着说,她是医者,救人无数,此时却救不了自己最爱的哥哥,只能无助地看着白执,“帝君——你能不能——能不能——”
“抱歉。”白执垂眼,温声说:“本帝也无能为力。”
“白执!”云察突然猛地站起来,金眸锐利如刀,冷冷逼视着白执,“我不信你会没有办法。”
“云察。”君玄忙拉住他,因为觉得如果不拉住对方,他极有可能对白执动手。但当捉住云察的手时,却为其冰冷的温度而感到心惊。
君玄知道,不管白执有没有办法救无忧,无忧今日都必须死。因为只有他死,才能对铁律般的“仙规”有所交代,才能保住惟灵的药仙之位。
但这些话,君玄现在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来,更没法立刻跟云察解释。只能用双手捧着云察紧紧攒在一起的拳头,一根根揉开他的手指,轻轻地说:“坐下,你先坐下。”
云察似乎也想到了这一层,脸上瞬间如被抽空了血色,变得极为苍白,又怔怔地坐了回去。
无忧看了眼粉衫少年,虚弱地说:“这孩子叫‘初照’,是当年你用最后一枚解药救的小婴儿。看在他叫我爹的份儿上,以后我不在了,你…让他跟你吧。”
顿了顿,他示意初照递过来一个小小的骨灰瓶,交给惟灵,“骨灰还有一点儿,你拿去…去救你的朋友。这次记得自己也要服药呀,都是大姑娘了,得时刻漂漂亮亮的,不能再继续像个木头人一样了……”
惟灵哭得更凶了。
“别哭。”无忧却笑了,他想抬手去拭惟灵脸上的泪水,手却无力滑落,只最后说了句:“你是我妹妹,你能活着,能飞升…我,我很开心,很骄傲……”
云察不忍再看,挣脱了君玄的手,起身逃也似地快步出门。
胡说怔了怔,才想到他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就要挣扎着站起来去追。但早就有人先一步追出去了。
“云察!”君玄一边追出门一边大喊。因为他担心对方走得太快,不喊的话,自己会追不上。
出门一拐,才发现那人并没走远,就在旁边的一个窄窄的小胡同里。
月光照不进去,云察背靠着墙,脸上身上都是阴影,看不清表情,就连影子都藏在黑暗里,萧寂得让人心疼。
君玄脚步轻轻地走进去,动作轻轻地靠近他,声音轻轻地对他说:“鹰王殿下一个人站在这里,难道不会觉得冷么?”
云察缓缓睁眼,如以往那般淡淡瞥他,只不同的是,这次,他灿金的双眸中竟闪着星星点点的水光。
君玄再装不了淡定,伸手将人拉入怀中,而这人冰凉的体温更是让他的心疼得狠狠一抽。
他知道,这人故作坚硬的外壳里,包裹着这世上最柔软的心。是他以前犯浑,伤了这颗心,如今才会自食恶果,求而不得。
极力克制着,才不至于将人搂紧,只轻轻拥住,以免显得过于轻浮。他叹了声若有似无的气,低声说:“两个人吧。相信我,两个人的世界,远比你一个人要暖和的多。”
三百年来对方真真假假说过很多,让云察不知道哪句能信,哪句又不能信。但这一刻,被人拥着,身上好像真的暖和了许多。
于是,云察虽然没敢将心交给君玄,却任由自己卸下疲惫,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冰凉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颈,轻轻阖上了眼皮。
“你送我的那两只雏鹰,又长大了些。”云察轻声说,声线沙哑微颤,“可他们还是不停地窝里斗。也许,也许我真的没法改变他们手足相残的命运……”
“没事没事,慢慢来,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改的。”君玄把人稍稍搂紧了些,凑过去在他发间极轻地吻了一下,趁人还没发觉时又赶紧把嘴移开。
忍着偷腥得手之后餍足的笑声,用一本正经地语气说:“谁欺负谁了,你告诉我,改天我去你府上,帮你教训那个不听话的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