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喜欢陆离什么呢?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 喜欢就是喜欢,喜欢一个人就是要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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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众少主们没少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的。然而,胡说虽时常跟他们玩在一起, 其实是不擅长喝酒的。
这一醉, 竟醉了三天两夜。
他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窝在陆离膝头晒太阳。院子里, 陆离坐在一把摇椅上, 手里拿着本书,不时地伸手温柔地捋捋他背上顺滑的绒毛。
“醒了?”
才刚伸了个懒腰就惊动了陆离,胡说仰头正对上他含笑的视线, 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了原型。
“我,我我……”
他吓得“扑棱”从陆离身上滚下来, 夹着尾巴躲出去好远, 紧张又小心地盯着陆离。
“你要去哪儿?”陆离笑。
搁下书, 起身走过去弯腰又把胡说抱了起来。
胡说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你……不嫌弃我?我是妖。”
陆离一顿, 淡淡地说:“你醉酒时问我怕不怕你,清醒时又问我嫌不嫌弃你。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没觉得你是妖,有什么不好。”
“……”
陆离有点寡言少语,很少一次性对他说这么多字。
“我没觉得你是妖有什么不好”, 这个回答对胡说来说可谓是十分满意了, 他羞得脸微微发烫, 扑进陆离怀中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陆离, 你人真好!”
不过,陆离说他是狐妖的事要对外保密, 只能天知地知陆离知,不能让大秦的第二个人知道。
胡说问他为什么。
他说,并不是所有凡人对“妖”的接受能力都像他一样强,大秦还有很多愚昧的百姓,而且皇上年事已高,陆离担心胡说的真身会吓坏他们。
胡说觉得陆离言之有理,而且他自小也从长辈们口中听说过类似的话。
比如七叔公就曾对他讲起过,凡人对妖永远不会心存善念。要么仇视妖,要么觊觎妖的力量。
若一个凡人肯对妖无微不至,只存在唯一的可能——
他,在利用他。
胡说旋身从陆离怀中挣脱,幻化回乌发红衣的翩翩少年。他退后半步,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离,认真问:“陆离,你,会利用我吗?”
陆离一怔,“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深黑的眸中异样稍纵即逝,来不及捕捉。
胡说轻笑,眼尾一勾,“你只需要说,会,或不会。”
陆离淡声道:“不会。”
胡说笑得更开,“那就好。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若有朝一日被我发现你敢欺瞒我、利用我,我一定亲手将你——”
他指向陆离心口。
陆离:“将本王的心挖出来吃掉?”
“哈?”胡说问号脸,“什么啊,我才没这么恶趣味。”
陆离道:“话本和戏文里都这么说的,狐妖专挖人心。”
“戏文里都是假的,我们狐若是吃人心的话,会遭天谴挨雷劈的,搞不好还要丢了命去。”胡说摇头,“我们才没这么傻呢。”
他抬眸,“我想说的是,假如有一天你敢利用我,我一定亲手将你最心爱之物毁掉。”
“本王最心爱之物?”
“对。”胡说点头,“以后你要敢欺负我,我就夺走你心头挚爱,让你……”
“不必等以后。”不等他说完,陆离微微一笑,“你若想要,本王现在就可以给你。”
“嗯?”
在胡说疑惑的目光中,陆离视线低垂,伸手解下了腰间的玉佩,“‘悦神’自本王出生之日便跟着本王,至今已有二十五载。有得道高人说,它与本王气运相连。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说话时,他轻轻拉起胡说的手,把玉佩搁在了他掌心。
反而胡说好像被烫着了般,手直往后缩,“我开玩笑的,陆离,我不要。既然这块玉佩如此珍贵,你怎么能给我呢?我是个马大哈,万一给你弄碎了怎么办……”
“我相信,你不会。”
陆离温声说,将悦神塞进胡说手心,又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本王把自己的性命交予你,你随时可以将其捏碎,杀了我。但是本王相信,你不会。”
胡说一震:“陆离……”
陆离笑:“胡悦,现在、你可愿信我?”
“嗯,信,我信!”胡说重重点头,他怎么能说不信呢,这个人……可是把命都交给他了啊。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敢毫无芥蒂地对另一个人投入全部的信任呢?换做是他,他敢把自己的命托付给陆离吗?
答案是,他不知道。
陆离此举使他越发坚信,陆离喜欢他远比他喜欢陆离要多,多很多很多。他甚至因此感到羞愧,觉得自己刚刚不该因为七叔公的一句话就怀疑陆离。
紧紧攥着悦神,他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保管好这块玉的。有我在玉就在,而万一要是我死……”
陆离点了下他的小脑门儿,道:“傻狐狸,即使不要这块玉,你也要先保护好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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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不久,当处在雷劫阵中时,胡说再回想起那天。
明媚的春光,和煦的微风,还有院子里流淌着的、淡淡的梨花香,他依然愿意相信,陆离当时的微笑里至少带着三分真诚。有短暂的一瞬,陆离或许曾对他动过心。
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他直到最后都没舍得将玉佩捏碎。
约莫到了午膳时间,王府来了一个人。朝中要员,官居正二品,带了很重要的机密来找陆离。
隔着半个院子,胡说远远看了一眼。
见对方头上缠着纱布,露出的半张脸看起来隐约有些眼熟。等走到近前,来者也看清了他的模样,两人都是一愣。
“我认得你!”胡说道:“那天在楚馆,就是你想欺负我强迫我的!”
陆离闻言,眸色一沉。
来者忙撇过脸去不敢直视胡说,支支吾吾道:“你别、别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你!谁知道你是谁啊还欺负你,你可别在王爷面前搬弄是非!”
“就是你,我不肯能认错!”胡说道:“你脸上的伤就是我咬的,我会认不出来吗?”
说着,他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把他拽到陆离面前,“陆离,就是他欺负我的。”
“王爷,下官冤枉啊,下官怎么敢动您府里的人呢?再说,再说我根本没见过他,您千万别听信他血口喷人哪!”
李大人哭嚎,布满褶子的脸上老泪纵横,好像真受了莫大的委屈般。
“陆离!”
迟迟等不到陆离给出反应,胡说隐约猜到了什么,“你……你不信我?”
“别闹了,胡悦。”陆离淡淡道,握住胡说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将李大人解救出来,“李大人为人向来正直,他连妾室都没有纳过,对夫人一心一意。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楚馆这种烟花地?”
李大人惊魂未定,跑到一边拍着胸口喘粗气。
见陆离明显有意护他,更是得意:“对啊,老夫才不去逛窑子呢,你少血口喷人!”
胡说才不理他,只盯着陆离,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你不信我?陆离,你宁愿信他的鬼话,也不信我?”
“一定是你认错人了。”陆离温声说,理了理胡说耳鬓的乱发,“听话别闹,先回房去,本王和李大人还有要事商谈。”
胡说往后退了半步,哑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愿信我?”
“……”
陆离好像有些生气了,深吸口气,袖中攥紧指尖突然厉声呵斥他,“本王命令你回房去,你听不懂吗?!”
“!”胡说被他突然的大声吓得一哆嗦,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陆离真的在凶他。
眼眶一下就委屈得红了,气得肩膀发颤,好像浑身竖起无数小刺的刺猬,吼道:“还轮不到你来命令我!”
说罢转身猛地推了李大人一把,将其推入了水池,“不用你,我自己教训他!”
“放肆!”
陆离扬手。胡说瞳孔微震,狠狠瞪着他,“怎么,你想打我吗?”
“……”陆离喉咙像被什么堵着,欲言又止,缓缓垂手不再看他。等家丁们把落水的李大人救上来,他吩咐道,“传太医,再找套干净衣服给李大人换上。”
“我讨厌你!”
胡说气得猛推了陆离一把,差点没把他也推下水,转身跑了出去。
陆离招招手唤来一名小厮,淡声道:“你在后面跟着他点儿。”
“是,王爷。”
小厮跟着追出去。但胡说是谁啊,走路不用脚用飞,普通人的脚程哪儿跟得上?不一会儿就把人给跟丢了,只能灰头土脸地跑回来向陆离汇报。
陆离也知道让他跟踪胡说是难为了他,便也没追究。但整个下午再跟李大人谈事时心里总像有什么梗着,变得很不踏实。
他知道小狐狸是个路痴,有时又很天真。
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像上次一样拐走,或者自个儿跑迷了路。
然而,李大人本是太子一派的人,今日好不容易才倒向他这边。两相比较孰重孰轻,他心中一直都无比明确。
凡是他想得到的,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因此,他绝不会允许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偏差,使自己十几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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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胡说呢?
他本来也没指望能让陆离给自己报仇出气,他想要的无非是陆离的一个态度。如今对方的态度他倒是看到了,结果还不如看不到。
真的很生气很生气,气到都想回巫云山再也不回来啦!
可是一想到前几天自己刚跟爹娘保证过,说陆离是个好人、会永远对自己好,还说自己喜欢陆离、非陆离不可,就又觉得,如果就这样灰溜溜的回家去,实在太丢面儿。
而且,除了今天,以前陆离对他真的好到没话说呀。
还是舍不得。
胡说隐了身,坐在王府的屋檐上,看着陆离派人偷偷跟着保护他,结果没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就又跑回来说把他给跟丢了,撇撇嘴,又有点儿想笑。
他根本就没离开王府嘛!
罢罢罢,就让陆离着会儿急吧,谁让对方刚刚这么大声凶他呢。要是陆离肯跟他认错,自己就还是原谅他吧。
胡说托着腮,望着天,满脑子里乱想着。
慢慢的,日光开始西斜。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夜色终于变得深起来。李大人起身告退,陆离一直将他送到王府的大门外,还客气地问他要不要留下用膳。
看到这一幕,胡说刚消下去一点儿的气瞬间又“蹭”得冒了起来。
他气得别过脸去,因此没能看到陆离转身时忽然阴鸷的表情和眼神里不再隐藏的杀意。
“胡悦可曾回来?”
陆离问看门的守卫,对方摇摇头,“不曾。”
“去叫些人,随本王出去找。”陆离说,命人牵马。
这时,管家过来说,“王爷,小公子房里的灯亮了。”
胡说在屋顶上待了一下午待够了,夜深露重的有些凉,于是决定还是回房里生闷气暖和。
为了“通知”陆离他人已回府,赶紧过来道歉,胡说还刻意把灯给点上了。
“哦?”
陆离一顿,没多想就看破了胡说的心思,不自觉中皱了一下午的眉头顷刻舒展,嘴角微弯,“是么,本王去看看。”
想起胡说是没吃午膳就跑出去了,于是又命人备了些吃的,一起拿过去。
“胡悦,胡悦?你在里面吗?”
胡说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捂住耳朵闷闷地说:“不在!”
陆离好脾气地笑,“不在啊——那,屋里是谁在跟本王说话呢?”
“我是‘胡闹’!”胡说道:“是‘胡闹’在跟你说话!胡悦已经被你给气死啦!”
“……”陆离缓缓敛起笑,淡声道:“好了胡悦,你已经把李大人推下了水,该闹也闹了,该撒气也撒气了,还想怎么样?”
“?!”胡说一听这话,“蹭棱——”从床上坐起来。
“你午膳都没用就跑出去了,现在肚子肯定很饿。本王带了你爱吃的点心还有烧鸡和兔腿,听话,快点儿开门出来吃点东西。”
“你走!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胡说抓起枕头往门边砸,他以为陆离是来给他道歉的,还想如果对方开口就原谅他。结果,这人竟又把他给凶了一通。
什么叫“气也撒了”“闹也闹了”?难道在陆离眼中,他就这么喜欢无理取闹吗?
陆离在门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胡说来开门,轻轻叹了口气,“也罢,我将东西搁下了,你不想见我,我走,你记得拿进去吃。”
胡说才不要吃呢,绝食给他看!
反正妖几个月几年不吃东西也饿不死。
然而,谁知道陆离这一走,接下来半个月果真就再没出现在他房门前一步。
至少,胡说从来不知他何时来过,又何时离开。
食盒倒是日日送来,饭菜都是新鲜的。
明知胡说一口没动,在闹绝食,陆离也不再说些什么。好像一夕之间,对他不管不顾起来。
现在轮到胡说慌了,满脑子都在想陆离是不是真的在生他的气。
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在无理取闹。
陆离平时已经很忙了,自己还这么不懂事儿,要分他的心,惹他心烦。如果陆离气极了真的再也不搭理自己该怎么办?
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数日,觉得应该去给陆离道歉。
大半月不吃不喝不睡,即便是妖也憔悴了许多,整个人都瘦了小半圈,以至原本合体的衣服套在身上都有些过分松垮了。
一步三踌躇地走到陆离书房门前,鼓足勇气才敢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进。”
陆离温和平淡的声音隔着门缝传开。胡说低着头,始终不敢推开那扇门。
陆离等了片刻,觉得有点儿不对。
敲门的人没进来,但好像也没离开。于是抬头,见门上隐约映出少年纤细的剪影。
微微皱眉,他只得搁下笔亲自去给胡说开门。
少年似被突然打开的房门惊到,肩膀一颤,猛地抬眸。四目相对,他乌黑湿润的眼眸透着满满的歉疚和忐忑,咬得原本就殷红的嘴唇几乎凝出血珠来。
他只敢盯了陆离一眼,就忙又垂下头去,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在陆离印象里,胡说从来都是骄矜金贵的小公子模样,即便是受伤时,也只是在娇贵之上蒙了层狼狈,骨子里依然是高傲的。
他从未见胡说露出这种脆弱又卑微的神情。
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刺戳着,不至于流血,但尖锐得疼。陆离第一次开始觉得,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或许真的令小狐狸很受伤吧。
捉起胡说的腕子把人往屋里牵:“有话进来说。”
胡说乖乖跟着进屋,不时地抬头偷偷看陆离一眼,咬着嘴唇艰难地说:“对不起……”
陆离顿住,转回身看他。
胡说把头埋得更深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无理取闹,我不该把李大人推下水,我不该不体谅你的难处就跟你闹脾气,都是我的错。”
“胡悦。”
陆离眉尖微蹙,试图打断他。然而胡说沉浸在自己的难过里,没听到陆离的声音,一股脑儿地说着:
“但是陆离,你能不能别生我的气,别不理我。我改,我的臭毛病我都会慢慢改。我向你保证以后会乖乖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李大人是好人他就是好人,我相信你。”
“……”
陆离的表情变得有点儿古怪,指尖不自然地颤了颤,温声道:“胡悦,别说了胡悦,我没说要……”
“我想,我想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欺负我的不是他,当时我被人下了迷|药,也许是我脑子不清醒认错了人。陆离,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我……嗯!”
陆离一把将胡说扯入怀中,“我从没说要怪你。”
“……”
胡说傻了,手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放,是该紧紧回抱住陆离,还是就这么老实垂在身侧。
这是陆离第一次抱他,如果以前受伤时不得已的拥抱都不算数的话。
愣了好半天,他的手还在半空僵着,抱也不是,放也不是。
“你没错,我也没有生你的气。”陆离说,“该道歉的不是你,是……”
是他。
是他才对。
明知欺负小狐狸的就是姓李的那个老淫|棍,依然得好声好气地招待他、捧着他。但是——
三个月后,陆离即位。
他登基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三朝元老——为他顺利夺位立下汗马功劳的李大人——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包成饺子端出去喂了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