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强的记忆中,郭药师沉勇有谋略,深得周围人的信任和尊敬,乃是少有的枭雄人物,但当见面之时,眼前的郭药师让他几乎不敢认:其人双眼凹陷,二目无神,脸色青灰有菜色,双颊深深瘪下去,宽大的骨架撑起的衣裳空荡荡的,向高强行礼的时候都有些摇摇晃晃。
如此惨状,纵然高强从李应的话语中对于辽国的灾情有所了解,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却还是估计不足。今年青州境内灾情并不严重,甚至还有余力调拨粮食支援京畿,因此高强对于灾民的惨状只限于朝廷的公文描述。当然了,在现代时他从电视上也见到了一些,但那些影视作品全是化妆出来的,灾民们破烂衣服下露出的都是白皙肌肤,男女主角更是个个光鲜水灵,哪里有半点遭灾的模样?
今见郭药师这么惨法,一条龙精虎猛的汉子生生被饥饿折磨成这样,便是铁石心肠也要不忍,高强连忙扶起郭药师,回头责怪李应:“怎会如此?郭大人远道而来,不管辽国灾情多么严重,到咱们这里总得让人家吃饱吧?”北方部落头领,小的称大人,大的称太师,因此高强称呼郭药师为大人。
李应听了这话,表情立时显得极为尴尬,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还是郭药师自己开口为他解围,有气无力地道:“高青州错怪李大官人,小人不曾坐船,今次浮海而来。船中数日不食,上吐下泻。到现在仍然吃不下什么东西,若不是李大官人命人精心调治了肉糜灌下,只怕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大海之威,一至于斯!”
高强哭笑不得,敢情自己用错感情。郭药师这德行居然不是在辽国遭灾饿出来的,人家原来是晕船!转念一想,人都病成这样了,却还要撑着来见自己,可见辽国遭灾确实到了极为严重地程度。
“郭大人当初在塞北救了本官一命,此恩天高海深,没齿不忘。今番到此,有什么本官可以相助之处。直说无妨。”这话不是客气,当初他被菜园子张青勾结辽国马贼赵钟康一伙在塞北偷袭。孤身流落大草原之上,若不是郭药师一族庇护,只怕现在人都化作草原上的泥土了。
郭药师听他语气诚恳,憔悴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却不起来,跪在地上两眼瞪视高强:“高青州。些许小事何足挂怀?郭某今日前来,是为了我渤海万千子民生灵而来。求高青州慷慨援手,救他们一救!”
高强手上使劲,将郭药师按在椅子上道:“此事本官略知一二,但详情不知,请郭大人明言,辽境灾情究竟如何,本官要如何相助?”
这当儿许贯忠又端了一碗肉糜进来递给郭药师,想叫他喝了养养精神,再与高强好好说话。哪知郭药师端了这碗肉糜,一口也吃不下,眼泪扑杀杀掉下来,大颗大颗落在碗里,颤抖着声音道:“天可怜见,我大辽今年天灾频仍,春季大风伤草,原本丰美的草场都见了泥土,牲畜不但养不起膘来,更饿死许多;到了夏天数月无雨,田里禾麦多死。我国自道宗时国政不修,迭经乙辛奸党之乱,到当今天祚皇帝登基除奸,本指望与民休息,同享太平,哪知王公大臣每日只知享乐,皇帝田猎不休,官吏上下相因,苛索无度,百姓有水火之叹。如今又遭大灾,官府不放仓赈济,贪官酷吏仍旧苦求租税,人都吃不饱了,哪里有租税交他!”郭药师实在说不下去,心中一股激愤堵住了喉咙,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许贯忠在一旁看的不好,这是急怒攻心之兆,加上他身体太弱,若是郁积不发,恐怕会伤及元气,当即伸手在他后心处用力拍了一记,又抚摸几下,道:“莫急,急也无用。”
高强见了这样子,又听他的描述,虽然说的是辽国地灾情,郭药师口才不好,激动起来又有些科科巴巴说不清楚,但其中惨状也可以想见。古语有云,乱世人命贱如草,说的就是如此了。其实不光是辽国,大宋又何尝不是如此?幸而大宋农耕立国,向来重视积贮,前两代神宗变法,哲宗元佑与民休息,徽宗皇帝上任之后,还没来得及大规模败家,这十几年间总算有点积蓄,再加上朝廷重视,官府出力赈济,总算没酿成大规模的变乱。辽国的情况想必要严重许多,之所以还没出现造反的情况,多半是辽国那庞大的军队在起作用了。
他想了想道:“郭大人,咱们不说什么国家之别,你在辽国是民,我虽然在大宋为官,也代表不了朝廷,因此官府的粮草我是动不得了。好在本官素常有些营生,手中也存了些粮草,今可命人先运十船糙米北上,以供郭大人部民度荒之用,再作打算,如何?”
郭药师原也不是有多忧国忧民的人,只求能让自己的部民渡过这次饥荒而已,听说高强出手就是大米万石,若掺杂起野菜杂粮来,足可供两万人一年之需,如何不喜?连忙跪倒磕头,连个谢字也说不出来,粗糙地脸上尽是眼泪。
高强扶起来好言相劝,等到郭药师心情平复些,又道:“郭大人,这十船谷米三日之内即可发运,大约七天之后便可抵达渤海边,我叫李大官人亲自随船北上,与你部民交接。只有一件事叫人担心,现在辽国境内灾情如此严重,这十船米到了渤海边境,郭大人的部民要如何收藏运走?”
郭药师原本并没有指望高强能白送粮食,只是希望他能设法平价卖些粮食而已,但现在高强出手就是十船米,却绝口不提买价的事,叫郭药师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若是要钱的话,不管按照什么价钱,他虽然准备了些钱财,也是绝对支付不起;而如果不要钱,那么对方可能要求的对价或许会更加可怕。――但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再怎么艰难,总不过一死吧,现在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