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战场打扫完毕,高强这一路兵前后斩首七百多级,俘虏三百余人,大多带伤。在大宋国内剿匪的战事中,有这样的斩首和俘虏比例是极为罕见的,前提是官兵没有杀俘筑京观之类的玩意。
这些首级之中,近三分之一竟都是水军的战果,确切说来就是张顺那一都水鬼,他们先前赴水上船,将留守的梁山水军杀了个干干净净,算起来接近三百多人,全都枭首,后来李孝忠全歼了花荣的殿后部队,又火烧船只数十艘,居然也只得五百首级。不过水上还有些浮尸泛起,官兵无有船只,只得望首级而兴叹,料想过不多久,梁山的水军自会回来将这些尸体收了回去。
这功劳簿如何写法,可就叫高强很是搓手了一番。张顺本是他的部下,不过现在是划给了杨戬作护卫,直属上司便是这位杨监军了,张顺这些功劳,论理该算作杨戬的名下,然后才轮到高强这个大军帅臣。不过若不是这死太监轻身而出,这一仗本来不会打成这般模样,史进那一部前军老早就能把渡口和船队全部拿下,梁山只有落荒而逃的份,能不能回山还得看高强愿意不愿意继续执行招安的既定方针。
中军为了这事吵成一片,将领们本来大多站在史进一边,都说杨戬的不是,杨戬跳着脚说史进迟疑逗挠,贻误军机,他乃是判断出了形势,欲以身犯险,史进却不派兵策应才导致他被擒,因此史进不但没理,还得治罪。明知这死太监强词夺理,偏偏这话从某种程度上又是事实,高强又不开口,诸将和监军这般吵法,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渐渐地中军就听见杨戬一人在那里得意洋洋的声音。
高强忍了半天。忽然瞥见张顺在一边不作声,抬手点了他出来:“张都头,今番单身入敌船阵,救出杨监军,功劳不小。但不知在敌船之中,可曾听见杨监军与贼人说甚话语?”
他这一问不要紧,张顺还没说话。杨戬已经脸都绿了。在敌船之中,他为了保命。那可是吴用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有些话还是涉及到当今官家的,这些话若是传到朝廷中,那些御史最恨内侍擅权的,这下可就逮着机会了,还不把他杨戬录下一层皮来?
他倒知机,晓得现在若是不把这事当面定下来,这张顺毕竟是高强那里拨过来的人。莫要回去被高强用些功夫。那就什么话都能说的出来,没有的也能生造了,那时节岂有他的好过?当即口风一转。讪讪笑道:“史副将审慎军机。原是不错。本监贪功冒进,本是不该,望相公念在麾下张顺斩首数百。功过相抵便罢。”
高强假意失惊道:“杨监军,此言差矣!功便是功,过便是过,国法军法俱在,怎容相抵?若如监军之意。张都头一番血战,岂不转眼成空,没得寒了将士的心呐!”
杨戬暗地咬牙,没奈何,只得道:“张都头自有战功,本监情愿不居此功。依旧算作水师营地功劳便罢。”
诸将听了,这才作罢。当下依旧是史进地前军先行,离了渡口。赶奔李家庄而去。两地相隔不过十几二十里路,大军行来甚是快捷,半路上遇见了史文恭等人率领骑兵和李家庄的部分官兵来追赶,两下合兵,说了各自战况,俱都欢悦。
史文恭身边,曾涂曾密兄弟却都带着箭伤。高强颇为差异,还道他们遇着了梁山武松部,看看却又不象。一问才知,贼人本来留有后队,安排下强弓硬弩不少,单等李家庄出兵追赶时,伏弩射之。后来想必是渡口被官兵夺了,这些贼人得知后路被断,不敢逗留,匆匆绕远路回山寨去了,只是在道旁设下了些射猛兽的窝弓伏弩,曾家兄弟性急立功赶在前面,触发了伏弩,若不是栾廷玉遮护的快,性命险些不保。
又行一程,到了李家庄,李应率众出庄迎候,两下正要叙话,忽见西北大路上尘头大起,有一军赶来,却是韩世忠和杨志的骑队从此进兵,路上歇了一夜,天明时武松部已经让开大路不知去向,二将径自领兵来到李家庄。
今次高强出兵,除了林冲的那一营捧日马军被高强当作了教导营,留在大名府之外,其余军马如今尽在此间,郓州城留给东昌府张清那队官兵把守,在场官兵合计一万七千多人,另有李应庄丁千余人。
这许多人马自然不能都进庄去,好在梁山围庄几日,建了几十座连营,修整一下差堪驻扎,于是高强吩咐诸将各自觅地安营,一时间人喊马嘶,旗幡招展,有分教:城头变幻大王旗,贼营转眼变官营。
高强与李应携手进庄,于路见了连日守庄恶战的场景,口中啧啧叹息,虽然没有亲见,也可想及其惨烈场景。听李应言辞中每每说及陈学究而不名,高强不禁好奇,自来读水浒传,人都管吴用叫吴学究,那是因为他在村中设痒收徒教蒙童地缘故,这陈学究遮莫也是个乡村教书先生?什么教书先生有本事指挥这样一场攻防大战。
李应却正等着高强发问,却不忙说,领着高强到了自己宅中,一进大堂,高强便见那天井中立着一人,青衫长袍,平民装扮,样貌清瘦,叫人一望便有一股清气。
那学究见了高强,抢上两步,唱个肥喏道:“山野村夫陈规,见过招讨相公。”
自称山野村夫者,往往肚子里有些脾气,见到高强这样的上官不拜,高强也不以为意。才要问他始末,猛然觉得陈规这名字有些耳熟,再一想,不由得失惊道:“陈规?敢问学究何方人氏,可有表字?”
陈规一愕,不晓得高强为何作色,只得答道:“规密州安丘人氏,表字元则。”
高强想了一想,依稀便是,不觉椅掌大笑:“陈学究有所不知,我大名府通判吕公,先时曾为密州司户参军。与学究也有一面之交。本帅建衙大名府之后,本有意征辟学究掌我军前机宜,却不料学究不知所往,乡人只说外出游学去了,本帅闻知,时常怅惘。不料在此相遇,实乃不胜之喜!”其实高强这番话却是本末倒置了。吕颐浩确实知道陈规,二人也曾见过。但却是高强先问起,吕颐浩才说了。
要说高强如何知道陈规,却又是从历史书上看来。此人后世名声不显,却是靖康以后一员有实绩地名臣,尤其对于守城有心得,曾写下关于守城的专着《守城录》,南宋时官方刊行命各路教习,为后世留下了这时代战术和机械的宝贵记载。高强在某论坛上看到这本书之后。专门去找了史书来查。原来这陈规却是宋史有传的,历史上着名的顺昌大捷,人都说是刘琦的功劳。其实当时的顺昌知府正是陈规〕昌守城打的如此漂亮。陈规功不可没,甚至在战前坚持要固守城池、反对敌前退却的也是这位文官知府。陈规在建炎绍兴年间辗转各地为官,所到处军政两道俱有可观,文官而有威名者,只有陈规一人,如此良臣,又立有大功,却不得进中枢±时仅赠从四品地右正议大夫,可谓不得其用。
有才能却不得其用,想必陈规没有派系的支持,这种人才正是高强要招揽的对象。本来古人纵然在历史上有实绩,却也须用过方知,不过李家庄这一战,陈规已经崭露头角,纵然不看他历史上地诸多声绩,也值得重用了∥时的帅臣兼管文武。按律可以设立参议官,掌机宜文字,向来由文官担任,但高强却以为军中建立参谋制度乃是必须的,当时文官多不懂兵事,地图参谋大可休矣,因此参议之位不得其人,一直虚置。
如今得了陈规,高强与语大喜,当即拜陈规为招讨司参议官,掌机宜文字。陈规自然大喜,他千里转来,只为在剿匪战事中显露才华,不正是为了博个出身好做官?一面又有些犹疑,象三路招讨这样的官署,参议官至少也得七品以上,够地上京官的水准了,他一个没有出身、没经过科举的白身人,只是作为民间义士打了一场仗,如何服众?
高强却道不妨,既有这番功劳,待表奏朝廷之后,自当封赏,赐个同上舍出身也属寻常,那又何难?军中更是好办,当兵的直性子,只认你有没有真本事,陈规既然能在李家庄攻防战中临危授命,诸将俱奉号令而不违,定然是有两把刷子的,日久自然众人服膺,这参议官不妨先作起来再说,待朝廷官诰到了,便即正名。
陈规听了大喜,不料一见高强就能如此重用,听见高强一一解说,为自己设想周到,一时间大生知己之慨,这时也顾不得摆村夫的穷酸派头了,翻身便拜,口称招讨相公恩同再造,请受下臣一拜。
高强自然扶起,好生奖劝一番。李应见陈规得了高强信用,也自欢喜,忙上前向二人道贺,又说要摆起酒宴来,庆贺此事,顺便将陈规出任招讨司参议地消息周知诸将,高强并无异议,便着人去办了。
这边陈规不等酒席摆上,已经迫不及待地行使起参议官的职责来了:“相公,今贼人虽败退,元气未伤,剿匪之业未可轻忽。贼人自前年开始,三打独龙岗,可见此地乃是梁山要害之处,敌之所必攻处便是我之必守,伏请相公整饬此间守备,派驻精兵驻防。”
高强先点头,后摇头:“陈参议……这般叫法只是生分了,不如大家兄弟相称,我叫你元则兄罢了。”也不等陈规客套,径直道:“元则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梁山泊八百里,港汊极多,官府既不置守,必然为盗贼渊薮,自国初黄河几度决口,有了这梁山泊以来,一向为京东盗贼窟穴之地,只是此番闹出了大动静,为朝廷所知罢了∑这样去处,纯粹用剿是剿不尽的,我意还得剿抚并用。”
陈规闻言愕然,他刚刚进了招讨司,摩拳擦掌只要大干一番,却不料高强说什么剿抚并用,显然军事手段并不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不过他一个参议官,其任务就是辅佐上司提出方略,倘若上司不接受,那也只得认命罢了,何况高强说地也正是道理,自来大宋对待山贼水寇,只需不是举旗造反地,多半都要招安,先作贼后做官者,大宋历朝多不胜数。
他转了转念头,便道:“相公爱惜百姓,不欲多造杀孽,原是生灵之福。梁山新遭此败,悍匪头目花荣也重伤被擒,贼中必定丧胆,乘势招安,梁山可定。”
高强笑而不答,心说梁山这档子事,里面猫腻太多,你这新人搞不定的,说了也是白说。不过既然设了这么个参议官,总不好让他吃白饭,高强便吩咐他,招安这事不妨缓议,当务之急是把招讨司参议部建立起来,养成凡事都要有参议计划的好习惯。
帅司参议原本就是要作这些事地,不过宋朝时这个制度只是个雏形,远远不受重视,更没有现代参谋制度那样发达和严密,实际上岳飞军地表现出色,并不是说岳家军就都是力敌万人的猛士,更在于岳飞懂得重用文官参议,使得其军事行动的目的性和效率都远胜其余各军。当然,懂军事的文官极度匮乏,也是阻碍参谋制度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这种细活可不是当时仍旧崇尚个人武力的赳赳武夫们能胜任的。
即便是陈规这样留心军事的人,其实多半也是出于个人兴趣,而不是自觉意识到军事技术需要专门地知识分子来加以总结和提炼。因此陈规对于高强的重视颇有些受宠若惊的味道,拍胸脯担保必定要将参议制度尽快建设起来,听的高强忍不住好笑,心说究竟这冷兵器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参谋制度,本衙内也是一头雾水,你才刚上路呢!
当日大军扎营,李应杀猪宰羊,犒赏三军,反正都是高强用军费买单,李大官人也不心疼。高强又去探望了扈成兄妹,好生安抚了几句,嘱他好好养伤,肚子里却暗暗纳闷:几次见到扈成,不是他受伤就是扈三娘受伤,这兄妹俩真算得流年不利了,若不是有本衙内在,怕不死了好几回了?大概这梁山泊一带的风水比较克他们扈家,干脆等扈成伤好了,也不要作什么东平府都监,派去给那李良嗣帮手办燕云事去,倒敢使得。
过了两天,济州府张叔夜也到了,见过高强之后,将自己捉到的梁山小头目陶宗旺交给招讨司,高强吩咐依旧押解回大名府,与之前捉到的董平等人一起看管,等候梁山彻底解决时再行处置。实际上这是他的私心,梁山这一伙人基本上都是要留着用地,只除了董平这有异性没人性的家伙必须要除掉,大不了临到要招安时,抢先把他明正典刑。
张叔夜乃是京东老臣,守土数年,治下与梁山泊接壤,却极少听见他境内闹贼,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处。高强纵然摆摆样子,当面对上了,也得问问他梁山战守之道。
张叔夜与高强本是素识,闻言也不推辞,掀须笑道:“相公奉旨招讨梁山,可知贼人何以难治?在其多乎?在其勇乎?”
高强心说这我还不知道?当初看上这块地方,就是冲着他的地势。拿手划了一个圈,道:“明府,梁山之要,在于水,不治水军,此贼终是难平。”
满以为这话当得满分了,哪知张叔夜却摇头,长叹一声道:“相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梁山贼之难治者,在于治者不得其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