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宁情商很高, 照道理说文科应该不错,但或许是小学语文和英语都是背的东西占主体的缘故,郑宁虽不至于不及格, 但从没上过八十分。
汤晨杰全国大赛之后稍微空了些, 便时常督促小宁背单词背词组。小宁毕竟聪明, 成绩立刻有了起色。这周, 汤晨杰又心血来潮地给小宁补古诗词, 想培养他语感。
今天是周六,汤晨杰一早便开始验收这一周小宁学习的成果。拿出之前网上下的几首古诗词,念上句让小宁接下句, 于是有了如下对话:
“廉颇老矣?”
“红杏出墙。”
“但使龙城飞将在?”
“从此君王不早朝。”
“太平待诏归来日?”
“芙蓉帳暖度春宵。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悔仲子逾我墙。”
汤晨杰“噌”地就站起来,正要去抓那罪魁祸首, 却正撞见张司青提个包蹑手蹑脚地去开大门。
汤晨杰一步上前截住他, 张司青被汤晨杰看得心虚, 缩着脖子道:
“我早点去……看看我姐有什么要帮忙的。”
汤晨杰没说话,一把夺过张司青手里的包, 从里面倒出一把菜刀一把西瓜刀一把锥子一把榔头和一个螺丝起子。
张司青不说话了,低头看皮鞋。
汤晨杰拽着他后脖子就进了屋子,关上门前让小宁回房去每首诗抄两遍。
张司青听了关门的声音便往角落缩。其实在楚生离开的那天,他就想提着菜刀去找周瑞同归于尽了,但每每, 劝不住他的汤晨杰, 都会用这种让人难以启齿的方式让他下不了床
。
此刻, 眼看着汤晨杰又开始宽衣解带, 张司青怒了:
“你都不尊重我的决定!!”
汤晨杰手上顿住了, 随后沉着脸道:
“那你也该尊重你姐和周瑞的决定。”
张司青红了眼,搬上没说话。汤晨杰无奈一叹, 上前扳住张司青的肩:
“不想去就别去了。”
张司青摇头。
汤晨杰盯着面容憔悴但却异常坚决的张司青看了会儿,终是松开手道:
“先把胡子刮了。”
张司青乖乖点了点头,起身去了卫生间。
汤晨杰等张司青出来,又给他做了会儿思想工作,确定他情绪稳定后,方换了西装,带着他和穿得小企鹅似的郑宁一起出了门。
地点是在一家中档的大酒店,白家能那么低调,可见是很为周家着想的了。兜了半天才等到一个车位,三人赶到时,周瑞和白晶晶正在大厅门口迎宾。
西式的婚纱露肩露背的,白晶晶向来鄙视这种穿着,但为了周瑞,竟也穿得满脸堆笑的,让张司青看着格外扎眼。
周瑞头发喷了定型水统统往后拢去,西装领带一丝不苟的一副青年才俊的样子,只是笑得有些心不在焉。
周瑞的母亲刚做完手术不久,身体还没恢复,多数在什么地方休息,陪着这对新人一起接待的,唯有白晶晶的父母。
张司青总觉着,姑母那带着点心酸的嫁女儿的笑容让人看着很悲伤,这对夫妇定不知道这场婚礼只是所谓走个形式吧……
周瑞和白晶晶的证件是网上买的,几百块便足以以假乱真,姑父和父母却当做一幢心愿已经了的标志,捧在手里看得泪流满面……
对白晶晶来说,这场婚姻是她的赌注,而对她的父母来说,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一场令人心寒的欺骗。
倘若有一天,周瑞真的下狠心撕破脸离开了白晶晶……
想到这儿张司青狠狠剜了周瑞一眼,随后忽略他的斜睨,牵着小宁一起乖乖叫人。姑父姑母笑容可掬地拉着张司青和小宁嘘寒问暖的同时,白晶晶向汤晨杰伸出了手:
“谢谢你能来。”
握上那纤纤柔荑,两人的回忆一闪而过,然而看着白晶晶披上婚纱嫁给那个曾经的手下败将,汤晨杰却并没有任何伤感或不甘,只觉得可悲可叹。
曾经是那么桀骜的一女子,竟也有这么一天,会为了拴住飘渺的感情而不惜一切……
因动情而坠入凡间的仙子,真能和凡人长相厮守?就算仙子能放得下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凡人又有几个能消除内心根深蒂固的自卑?
所谓门当户对,是我们的祖先经过实践总结下来的婚姻稳定的经验。张司青就不信,等周瑞的母亲去了,周瑞能和白家的这位掌上明珠相处到几时……
怀着这样阴暗的想法,张司青被汤晨杰拉着去签到给红包。
红包里本来夹着张写满“禽兽爆菊不得好死”的信纸,是小宁的字迹。幸好汤晨杰仔细,检查了一遍。随后张司青再也不敢搞类似小动作了,因为搞一次就要几天下不了床。
程序走完,宾客入座。提高说这只是在上海办的一桌,过几天还要去周瑞老家再办一桌,把七大姑八大姨都招待了才算周全。
张司青没离家出走前,也经常被抓着去参加各种婚礼。张司青每次的感受除了吃的好撑以外便是新人好可怜。迎宾赔笑敬酒的,自己都吃不上一口,饿得脸都青了,还要挂满笑
容。
后来张司青把这话告诉汤晨杰,汤晨杰特诡异地端详了会儿张司青道:
“那么想结婚的话我们去国外?”
张司青一口鲜血喷出来:
“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不相干的事联系到一起的?”
汤晨杰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考试作弊还狡辩的小学生:
“你嫉妒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张司青这才明白潜意识里为什么那么绞尽脑汁地去找新人们的不畅快。因为他明白,他这一辈子,都是不可能有这样一场得到家人认同的婚礼的。
他不会委屈自己娶一个女人,更不可能理直气壮地嫁一男人。这种绝望浓缩成一种阴暗的心里,非要在婚礼上找点不愉快的蛛丝马迹来安慰自己。
如今,张司青又坐在这样的场合里,却发现那嫉妒的成分已经烟消云散了。
或许是因为有个认真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人在身旁,也或许是因为已经预见到周瑞与白晶晶这场婚姻的惨淡收场。
流程是一如既往的俗套,宾客们虽满脸堆笑,婚礼主持讲个没完的时候眼却都斜着眼看桌上的菜。毕竟大多数人都只是来送个礼金吃顿饭的,这对新人将来幸福与否都与他们没
有实质关系。
白晶晶和周瑞互道誓词后,交换了戒指。这个本该神圣的场景放在这灯光璀璨的酒店里,只给人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甚至带了点庸俗。
没人在意这走形式的场面,唯独两位头发花白的母亲,握着彼此的手,眼角通红。
在起哄声中,这对新人最终没有接吻,只是象征性地贴了下脸,宾客们只道他们害羞。
随着主持人掷地有声的祝福,大家热烈鼓掌,掌声渐渐隐没后,便终于盼到了觥筹交错。
喧哗淹没了尴尬,白晶晶和周瑞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周瑞的母亲回到了休息室。
白晶晶觉着,自己是不该对周瑞有更多期盼的,这说到底着不过是场互惠互利的交易,但每每看到周瑞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就跟着七上八下。
像白晶晶这样一个一生下来就被人捧着的没多少失败经历的大小姐,看到娶了自己却心不在焉的新郎,自然会觉着委屈甚至愤恨,但却不能对任何人表露,唯有压在心里。
这或许就是对她横刀夺爱的惩罚……
和周瑞换了一套礼服出来,和父母兵分两路一桌桌地敬酒。
那些吃得满嘴是油的宾客说着老套的祝福词,端起酒杯就灌周瑞。周瑞倒也不拒绝,露着淡淡的笑统统一饮而尽,几次白晶晶想替他挡都被他拦下了。
敬到汤晨杰这一桌,周瑞已经有些上脸了。周瑞的酒量汤晨杰是知道的,能让周瑞红了耳根的绝对不是一丁点儿的量。
这一桌基本都是周瑞和白晶晶的朋友,几个脸生的象征性地说几句便举杯灌周瑞,似乎对他能娶到名门千金非常嫉妒。
周瑞一杯杯地灌,眼都不带眨一下,汤晨杰看得直皱眉,张司青却用手肘顶顶他示意他也上前去添砖加瓦。
汤晨杰有些犹豫,张司青便猛地一举杯子,朗声道:
“祝姐姐姐夫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面对这样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祝福,周瑞的眼中终于现出一丝迷惘,盯着一口闷了的张司青看了许久,才缓缓举起刚满上的杯子。
那液体,辛辣而刺鼻,却那么多人甘之如饴,仿佛那真是忘忧水似的……但为什么,杯中扭曲的倒影映出的,却是不曾存在于记忆中的一张绝望的脸。
张司青一见周瑞那恍惚的表情就怒了,“砰”地搁下酒杯,把正端着果汁的郑宁吓一跳:
“周瑞你少在那儿装可怜!你他妈就一吸血鬼!吸了他的血逼着他和你一起见光死,其实懦夫只有你一个!真正的感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周围宾客听到这动静纷纷回过头来,白晶晶的父母也停了动作。白晶晶尴尬地站在那儿,想说什么缓解,却听周瑞满口酒气地冷淡道:
“你说得倒轻巧。”
张司青一听这不咸不淡的一句更怒了:
“地球围着你转的还是怎么着啊?就你进退两难,就你苦大仇深?”张司青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当初要不是为了你!媳妇也不会和他爸闹成那样!!他来找我的时候身无分文,你就知道整天乐呵呵地整他!你那一帮小人下属也跟风使劲挤兑他!他受了委屈从来不说,我
拉他K歌他能唱到哭出来!”
周瑞被张司青这一番话给说懵了,那段时间他并不知道楚生和他父亲的矛盾,只觉着楚生没什么精神,使劲折腾也没反应,便变本加厉。只是作为一个管理者他竟然忘了,他的
一举一动都看在那群下属眼里。急于阿谀奉承的不在少数,他们对楚生的刁难,直接原因便是周瑞。而且周瑞一直以为,楚生和他父亲的矛盾是因为楚生的出柜。楚生从来不提这
事,周瑞便也觉着自己置身事外。但张司青方才的一席话却将周瑞一棒打醒,原来当初楚生的出柜,竟是因为自己?!
看着周瑞傻愣愣的表情张司青还想再说几句,却被汤晨杰拽住胳膊,张司青红着眼挣脱道:
“今天喜酒我也喝了,祝福我也说了,但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你们,你们对不起楚生!!”
一时间,方才看得聚精会神的宾客们又窃窃私语起来,互相问着“楚生”是指谁。白晶晶的父母已经脸色煞白,他们素来知道这个侄子想法多不走寻常路,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
种场合造就这样的尴尬。
汤晨杰明白张司青这一番话已经迅速让他们成为了不速之客,牵起小宁说了声抱歉便拉着张司青径直离开了。
张司青其实想留下来多欣赏会儿周瑞的表情,但看看汤晨杰板着的侧脸,仍是乖乖忍了。
然而走到门口时,两人看到坐在轮椅上的周瑞的母亲便是一愣。红装也掩不住的病弱加深了老妇人脸上岁月的痕迹,老妇人看着张司青,苍老的眼神中透着些许探究。
张司青方才面当众指责周瑞和白晶晶的勇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对这位年迈的母亲,张司青忽然觉着惭愧与后悔。
他不知道这位母亲听到了多少,他并没有想要伤害她的意思……如果她问起事情的始末,自己又该如何应答?
然而周瑞的母亲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着轮椅,静静离开了。
看着老妇人佝偻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张司青忽然有种冲过去请求她原谅的冲动。然而汤晨杰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拉着他和小宁便走向了大门。
两人沉默地走到停车场时,恰逢一人出来。
那人头上抹了发胶,架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板式虽正式,颜色却略显玩世不恭。
张司青没见过谢轶庭几次,这仅有的几次也让他对谢轶庭这人没有多少好感,于是下意识地就把他和周瑞归为一类。这种心情不好的时候,自然没必要给谢轶庭好脸色看,与汤
晨杰默契地装作没看见,便擦肩而过。
谢轶庭倒也不在意,嘴角噙笑地踏入酒店,看看登记处已经没人了,便光明正大地走进厅里。
“抱歉,有应酬耽搁了。”
其实谁都不在乎谢轶庭是什么来路,只是他的姗姗来迟,正巧缓解了气氛的尴尬,于是白晶晶的母亲先笑脸迎上去请他入座。
谢轶庭谢过打扮得颇为时髦的白母后,却不急着坐,而是径直走到周瑞跟前,摸出红包道:
“恭喜。”
周瑞还未从方才的事件中缓过神来,低头看看红包,又抬头看看谢轶庭。还是白晶晶反应快,说了声谢谢便要替周瑞接过。
谢轶庭的手却缩了半寸,盯着周瑞略带醉意的眼一字一句道:
“这可是我和楚秘书合送的厚礼,希望老同学笑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