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记(3)【皇帝和晏然】

那个夏天,她有了身孕。本该是阖宫同庆的事,但很可惜,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是小产之时。

她昏迷在床,鲜血染红了锦被。身为九五之尊的他,看着那一片殷红前所未有地害怕,甚至没有什么时间替还未面世的孩子伤心,他满心都在想……如若她醒不过来了可怎么办。

她躺在床上昏睡着,毫无意识却哭着,他看得出她很害怕,却又无力护她。他紧紧地搂着她过了很久,听到太医在他身边战战兢兢地禀说:“若容华娘娘醒不过来……便醒不过来了。”

皇裔为重,他素来知道。所以他从来不曾想过,会有这样一天,他在乎眼前女子的死活甚过在乎皇裔。

那天他对宠冠六宫多年的瑶妃发了好大的火,将她做了修容,只因他满心都再止不住地担心:如若榻上那人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办。

他看着她并不安稳的睡容,浑身发冷。蓦地听到她一声迷迷糊糊的低唤:“贺兰淮之……”

淮之,那是他的字。从小到大他从没听到她这样叫过——他们之间到底是有着身份差别的,整个大燕也没有几个人敢直呼他的字,当然不包括他。

“晏然?”他微微一怔,不住地唤她,一声又一声。

她终于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羽睫轻轻一颤。

他一阵喜悦,到底是醒了。即便那孩子没了,但她……到底是醒了。

他告诉她:“还会有孩子的……”却无力阻止她的伤心。其实她在意那孩子,他又何尝不是?

.

【二十三岁·十八岁】

那年宫中迎来三年一度的采选家人子,有不少新宫嫔入宫。他是皇帝,待她们好在情理之中,不理不睬反倒不对。

那一次的家人子中,沐氏雨薇容貌尤其出众,很快就占尽了风光,一时无人能比。

同时入宫的还有她的妹妹,晏芷寒。他始终没碰过芷寒,即便他册封了她,可到底只把她当妹妹看。

那年,他二十三岁,晏然十八岁。

沐氏虽然长得漂亮,却并不聪明。一时风光便忘乎所以,得罪了很多人。最终因为对云清皇后不敬被肃悦大长公主下旨杖责,又因毒害苏氏被赐死。事情出在半夜,皇后没有惊扰他,他三更半夜隐约听到有人叫他。睁开眼,寝殿中确是安安静静的,漆黑一片,连那盏留着照明的多枝灯都被熄灭了。

定睛去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正往外走着,他问了一声:“谁?”

那身影微微一顿,好像在感觉他是真的醒了还是仍睡着,又继续朝外走去。

他终于看清了那身形是谁,疑惑不已:“晏然?”

她身子一颤转过身:“是。”

“怎么了?”他问她,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踟蹰了半天道:“臣妾告退。”

“你来。”他疑惑中睡意不再,隐有了些笑意,问她说,“你把灯都熄了?”

“嗯……”她低头认错,“陛下恕罪,臣妾自知不该这个时候来。”

他轻声一笑伸手刮上她的鼻子:“来都来了,还认什么罪?出什么事了?”

“沐美人死了。”她黯淡道,他一怔:“什么?”

“沐美人死了,她给苏容华下了毒,谋害未果便败露,皇后娘娘刚刚赐死了她。”她话语轻轻地说明经过,听上去无力极了。咬了咬牙,她又道,“刚从瑜华宫出来……臣妾从未有过这样的害怕。”

他把她搂紧怀里,感到她在不住地发着抖,接着,她哭了出来:“陛下……每一次出这样的事,臣妾都会怕,臣妾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自己,又或者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沐美人这样快的被赐死、愉妃姐姐当时更是毫无先兆地就遭了暗算,陛下……”

“好了,晏然。”他紧搂着她,声音温和而有力,“过去了。这些事都与你无关,朕不会让这些发生在你身上。”

“陛下……”她被无可抑制的颤抖抽干了力气般慌乱道,“陛下……臣妾不想去害人,从来都不想去害人……”

“朕知道。”他微微笑说,“晏然,别怕了。”

“可是臣妾到底还是害了人……”她声音虚弱,分明感觉到那紧环着她的双臂一紧。她知道有些话说不得,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说了出来,“是臣妾逼得沐氏对苏容华下手……就是和陛下一同去瑜华宫看她那天,臣妾对她说了很多话,让她知道自己再无翻身的机会了。臣妾知道那些话会把她逼到绝地、会让她忍无可忍甚至逼得她自尽,臣妾还是说了……每一句话都是故意的,因为臣妾不喜欢她,只觉得她但凡在宫里都碍眼得很……”

“晏然你……”他蓦地生怒,继而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僵住,观察着他的反应,连呼吸都变得紧张。他心中的怒火就这么被她小心翼翼的情绪压了下去,良久,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晏然,时候不早了,休息吧。”

“陛下……”她听言惶惑不安,在黑暗中望着他怔了又怔。他拥着她躺下,轻道:“朕不想为这些事怪你。睡吧。”

她滞了一滞,心底的惴惴到底无法就此平复。无言良久,他凑近她,与她额头轻一相碰,笑劝着她说:“别瞎想了,说不怪你,怕朕秋后算账么?不过你若非不想睡……”

他邪笑着把手探进她的衣领,被她伸手一按:“陛下,臣妾……暂时不便……”

“嗯?”他瞥了她一眼,“信期还敢来投怀送抱?”

“不是信期……”她低下头,心绪愈发复杂起来。踌躇了许久才痛下了决心似的呢喃说,“臣妾……有喜了。”

感觉到身边的他怔了一怔,蓦地腾了起来:“你说真的?”

黑暗中,她羞赧道:“是。”

.

说不清为什么,这个孩子的到来让他格外欣喜,好像就是觉得比别的嫔妃有孕都高兴似的。自是半点也不能让她有闪失,事事小心着,他一定要她把这孩子平安生下来——不止是孩子要平安,她也要平安。

可那孩子……终究还是没保住。皇太后害了她,在宫宴时给她下了麝香。

他怒极了,下旨彻查姜家。几乎没去思考别的原因,他只觉得,害了那孩子,便是无可赦的大罪。

哪怕是姜家。

姜家多年来在朝中势力复杂,顺着查下去,桩桩件件的大罪足以灭满门,数日之后,姜家的三个儿子腰斩于市,左相姜麒自尽家中。没有过多久,皇太后也一命呜呼。

人人都以为他只是借着孩子这个由头就势查了姜家,而事实上,却是他为了这个孩子而灭了姜家。

【二十五岁·二十岁】

他是皇帝,每一年都会经历很多大事。那一年,于他而言最大的事……莫过于他废了她。

他给了她一纸废位诏书,而她留给他一叶纸笺。

她离开的那天,他去了她的簌渊宫,只拿走了那一叶纸笺。他记得的,他说他要给她一世安宁,却最终废了她。

哪怕他并不怪她,相信她没有害娆谨淑媛、也不在意她有那么多事瞒着自己,却难堵悠悠众口。

春江汨汨,杨柳依依。君心终将负,何行祓禊礼?

夏池静静,杨柳郁郁。君心终将负,何以并肩行?

秋水幽幽,杨柳稀稀。君心终将负,何把婵娟共?

冬湖覆冰,杨柳萎靡。终是相辜负,何夕复今夕?

纸笺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从她口中读出的,轻敲在他的心头,让他明白了她的怨。

她怨他最后也不肯见她、不肯听她一句解释。

.

那阵子他消沉极了。帝太后劝他说,六宫嫔妃这么多,总会好的。他想,大概会吧。毕竟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对六宫一视同仁,从不会薄待了谁,那是一种几近刻意的公平。

就连她,也不过是他后宫中的一员。

可这次不一样了,他前所未有的不适应。再也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在他的案前一边研着墨一边与他笑谈,再也没有人需要他在夏天时软硬兼施地逼着吃饭。那是怎样的不适应……共处了十三年的人突然不在身边了。

他倏尔意识到,她在时,他觉得理所当然,觉得无比正常。她突然不在了,他只觉得一切都不完整了。

原来她的存在,已是他生命中的一个习惯。

.

他做好了安排,知道她的兄长会劫她走,却不知她过得如何。很长一段时间,他竭尽全力地找她,甚至动用了骠骑将军。

找一个女子,动用位列三公的将军,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在属于他的大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原本信心满满地觉得她在民间会过得不错,却在一次又一次的回禀中丧失了信心。

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他甚至忍不住有了这样的猜测,又狠狠摒去,不肯去想。不会的,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

就算真的死了,他也一定要找到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同时他亦是知道,如若她还活着、如若还能有那么个机会……能让她回宫,他断不会再让她离开一次。

他终于意识到她对他来说是怎样的不一样,却是晚了。